青筝侧头,才看到倚着窗提着酒壶往嘴里灌酒的修长身影。青筝闻到了清风送来的酒香,徐步过去,一把夺过酒壶,“嗒”的一声搁在案几上,问:“大清早的,喝怎么多酒做什么?”
南既明双眼有些迷蒙,探身去拎过酒壶,有些不服气:“公主殿下还要管这么宽?”
青筝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一下,回头去看安定侯,没想到正好把蹑手蹑脚要溜出雅间的安定侯逮了个正着。安定侯讪讪笑道:“上次我们去观月阁被这小子跟了一路。”
青筝猛回头盯住南既明:“除了你,可还有旁人察觉?”
南既明抬眸望着急切想得到确认的青筝,忍不住自嘲:“听到这个事,你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确认是否还有尾巴?”说完又灌了一口酒。
安定侯心中叹气,公主殿下身份高贵,家里这个混小子哪里配得上公主殿下,偏偏自己生的混小子又是个拎不清的小混蛋。儿女情长如何能重过复仇大业?公主殿下岂会把混小子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那日从观月阁回去后,小儿子看自己的的眼神就怪怪的,竟敢对自己哼声,一同他说话就浑身是刺。安定侯思来想去才明白,怕是小儿子觉得青筝事事瞒住自个,反而去找老子密谋,没有把他放在规划里,当作自己人,心里有火。
小儿子虽然在家的时间不多,可脾气还是了解的。难得一次付出全部真心,换来的是隐瞒和避让,小儿子心碎了。
在安定侯府,安定侯气不过这个榆木脑袋,骂他:“公主殿下是要干大事的人,你这点鸡毛狗碎的感受,凭什么要被公主殿下时刻挂在心上?”
南既明跳起来,反问:“如果母亲大人这样对你,你又作何感受?”
安定侯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却还是硬撑着挥手让他退下。今日来陋室铭禀报朝堂近期动向时,就被臭小子一路尾随,大咧咧地跳窗进来,喝酒解闷。安定侯老脸羞愧,为自己的儿子给公主殿下带来的麻烦感到有些抬不起头来。
青筝见安定侯这副模样,心里猜到了他的想法,轻声宽慰道:“请侯爷去隔壁雅间稍等片刻。”
安定侯深鞠一礼,警告地瞪了南既明一眼,退出去,合上了门。
青筝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面对不知何时贴近自己的南既明。刚还醉眼迷蒙的双眸现下清明无比,视线牢牢锁在青筝身上。青筝闻到南既明呼吸间浅浅的酒香,让她有些发怔。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南既明问。
青筝不明白南公主为何又闹脾气了,如果是一直对他隐瞒自己是先长公主遗孤的身世而感到恼怒,大可不必啊。青筝自己也才知道没多久,还没消化完全呢,怎么同他说?而且这件事很重要吗?难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对南既明的感情会有影响吗?
青筝在南既明逼视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的微侧了下头,目光落在南既明的左襟上,似乎能听到那里的心脏在激烈跳动。不能在这个话题上兜转,青筝想。
“那日观月阁会面,你有没发现其他人跟踪?”
青筝胡乱选了个她目前最想知道的问题,可刚脱口而出,立即就后悔了。潜意识告诉自己,这并不会是令南既明愉快的问题。
果不其然,青筝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冷冷的轻呵声。
“呵,你果然是没有心肝的。”南既明积蓄了一晚上的恼意被灌入腹中的酒烧得越来越旺,就要冒顶而出时,听到了青筝的这个问题,宛如一大块冰雪吞喉而下,冰封住累积在胸腔中的恼火。
从扬州一路追逐着青筝到都城,掏心掏肺地把所有一切青筝想要的东西双手献上,自认为自己起码在青筝的心底有那么一点儿位置,然而,事实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南既明需要的是青筝对自己的不隐瞒吗?其实也不是。南既明只是感觉不到青筝对自己的在乎,仿佛青筝的心中永远都有对未来的谋划,而这份谋划也永远把南既明排除在外。一向自诩风流无双的南既明头一回感到极大的无力感和不安全感。
眼前的娇人儿太独立了,随时都可以把自己一脚踢开,而自己好像一直拼命追逐的小鸟,除了眼前的娇人儿抛出的树枝外,无枝可依。
南既明越想,心底被冰封的恼火又有隐隐复起之势,只想找个缺口宣泄而出,否则他会暴起。
双手突然紧紧握住青筝的肩膀,俊脸迫近,压低了嗓音控诉:“是你先招惹我的!在不老峰的山洞里,是你抓过我亲着不放,醒来就不认账。你就不怕被鬼新娘挖去心脏么?”
青筝只觉得双肩被南既明捏得有些疼痛,他的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又有些孩子般的堵气,只想拼命去确认自己的位置。青筝好像隐隐知道南公主发脾气的原因了。
“鬼新娘只挖负心男子的心脏啊。”青筝顶着南既明的沉沉目光,轻轻地说。
听到这个回答,南既明恍然间觉得自己如此幼稚可笑,也是头一回发现自己会如此矫情。那夜院中的轻吻,让他欣喜若狂,而此时握住娇人儿的他又患得患失。人生中第一次被这种感觉虐得体无完肤,打得练就绝世武功的他毫无反击之力。
真是前世欠她的!南既明心里恨恨地想。
冻僵舌头的冰雪在青筝无辜不解的眼神中稍稍融化。南既明言语吝啬,抛下了一个字:“没。”回到窗边,让秋雨的凉气清醒自己的头脑。
青筝愣神了片刻,才明白这个“没”字是回答她“有没有其他人跟踪”的问题,心下松了一口气,又提高警惕,以后还是得采取更加谨慎的方式通消息。这次是运气好,撞见的是南既明,下一次难保不是哪个藏在暗处的敌人。
南既明不用瞥青筝一眼,他也知道青筝此时心里在想什么,不外乎就是她的计划。他心疼她的身世,怜惜她的经历,爱慕她的韧劲,可她却没考虑过对他的依靠。南既明觉得自己近二十年活得好失败,心上人根本不当他是棵可以遮风避雨的大树。
“叩叩叩。”
门外有人敲门:“小姐,有贵客请小姐一见。”
青筝舒缓一口气,看了眼还执拗着不回头看自己的南既明,低声说:“你的恼意我知道,我会同你谈清楚,只是,不是现在。”
青筝理整齐鬓发,开门而出:“贵客在哪?”
在婢女的引路下,推开二楼雅间,待看清雅间内等候的贵客,青筝忍不住额角一跳,随即神色自然地见礼:“天音阁青筝见过宰辅大人。”
坐在桌边细细品茗的闵明升没有出声,只是眯眼打量着青筝。
青筝见礼的身子顿了片刻,径直起身,笑意盈盈:“宰辅大人大驾,陋室铭蓬荜生辉,有失远迎,还望宰辅大人海涵。”
一声不吭的闵明升突然笑出声来,是内敛不张扬的笑:“今上有眼光,天音阁阁主果然不同凡响。”
场面上的寒暄谁不会,青筝轻松接招:“承蒙今上抬举,青筝惶恐。”
“我看你可一点儿都不惶恐。”
青筝对上闵明升探究的眼神,坦然回视:“不知宰辅大人今日光临陋室铭有何贵干?是要挑选些称心的首饰赠予红粉佳人么?”
“看看吧。”
青筝吩咐婢女送来精品的首饰,一一呈在闵明升面前。闵明升的目光从琳琅满目的首饰上滑过,挑了一支桃花碧玉簪。这支桃花碧玉簪很巧妙地利用了玉的颜色和纹理,雕刻出粉嫩的桃花和碧色的桃叶。整支簪子巧夺天工,浑然天成,确实是这批首饰中的上等品。
桃花碧玉簪在闵明升戴着黑色丝绸手套的手掌里,显得尤为小巧玲珑。青筝视线不免落在那双戴着手套的手掌上,印象中,为数不多几次与闵明升的见面,他都戴着黑色丝质手套,不论是盛夏还是初秋。
难道闵明升双手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天音阁对这块情报一无所知。
青筝称赞道:“宰辅大人好眼光。这支桃花碧玉簪子可遇不可求,可还入得了您的眼?”
闵明升手中虽然把玩着这支簪子,眼睛却看向与自己一案之隔,年纪不大的青筝身上:“是支精致的簪子。随意一看确实像枝春日里刚折下的桃花,谁会想到是彩玉雕琢而成的呢。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人总是被雾里看花看不清,折腾得晕头转向,其实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办法……”
青筝抬眼对上闵明升意味深长的目光:“请赐教。”
“有花堪折直须折。折下来不就看得清清楚楚了么”闵明升停了一下,让青筝觉得他还有更深层的意味,“阁主你说,我说的是不是一个好办法?”
青筝内心微微一颤,面上不显:“办法虽好,只是可惜了花。”
闵明升大笑,随意将桃花碧玉簪子搁在一旁的托盘里,用行动表明他不在乎花的结局。
送走目的不明的闵明升,青筝回到三楼雅间,对安定侯沉声道:“我们要提前动手了。”
第73章
夜空如洗。
秋天的夜晚带着微许沁人心脾的凉意。更夫照旧循着日复一日的路线边打着哈欠, 边敲着竹梆子。
“寒气来临, 关门关窗。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接着便一慢三块的更声。
“咚!——咚!咚!咚!”
忽然旁边的小巷子里出现一个人影,吓得更夫往后一跳, 双手握住竹梆子立刻跪倒在地上, 额头贴着地面,絮絮叨叨:“神祖显灵, 神祖显灵!”正在更夫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候, 却听头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老钱,咱哥俩都这么熟悉了,何必行此大礼?”
更夫猛抬头一看,认识的人中能讲出这样戏虐话语的,除了看守城门的李哥, 还能有谁?
大出一口气,更夫一骨碌爬起来,直接给了李哥一拳:“李哥, 你怎么这么晚?吓得我魂都飞了……”
“城门轮值啊, 现在换岗了,我总要回家的吧。”
老钱这才想起这条路可以回李家,但不是最短的一条路。李哥守城门没半年, 讲义气够哥们,经常同附近的兄弟去喝酒一热, 人缘是顶顶的好。老钱都曾经受过李哥的恩惠。
李哥见老钱浑身颤栗的样子,关心道:“老钱, 你没事吧。”顿了顿,似乎想起了昨天白日里听过的那个谣言。
最近都城中不知从何时开始,流传出一个恐怖的谣言。西城区这一带夜晚有鬼魅出动,尤其爱啃咬夜晚落单的人脖颈吸食人血,然后开膛破肚,撕咬肉肠,将人啃食殆尽,不留痕迹。
这种神乎其神的事原本没有人相信,可陆续听说了几个平民百姓失踪的消息,这个谣言传得更加迅猛,被口口相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甚至茶肆酒楼里的说书人也开始讲起了这类型的故事,最近的客流量让掌柜的都乐开了花。
老钱借着李哥伸出来的手攀起身子,有些不好意思:“让李哥笑话了。”
李哥锤了老钱胸口一下,笑骂:“你个怂蛋。真遇到了传说中的鬼魅,你就咬破你的舌尖嗺它一口血沫,看鬼魅还敢不敢吸你血。”
老钱脸都皱成了苦瓜:“呸呸呸,不吉利的话不能说,我现在可不落单。”
李哥眼角余光瞧见了对面巷子角闪过的影子,豪气地大手一挥:“算啦,我刚好顺路,陪你走一段。”
老钱重新翘起竹梆子,跟在李哥身边:“李哥,回头喊你喝酒。”
“得嘞~”李哥简短地应了一声,大步朝对面巷子走去。老钱快走几步,提着灯笼在前照路。烛光昏黄,只照得到脚前方圆一尺多距离。
突然,烛光的范围内冒出一只惨白的手掌。
“啊!”
老钱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响彻深秋的夜空。
隔日一早,街坊开始撒水洗地,摆摊子开铺门,开始新一天的营生。永和巷口围了不少人探头探脑,却碍于巷口立着一行官府侍卫,不敢大声喧哗,只是交头接耳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一片。
“你听说了吗?昨夜拿妖怪又出来吃人了!”
“这回死的是谁?”
“据说是个铁匠。”
“你咋知道是个铁匠?谁告诉你的?”
“那个打更的老钱啊!昨夜可把他吓坏了,今早还去百草堂拣安神的汤药吃呢。”
……
一早便赶来坐镇现场的巡城指挥使一脸头疼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尸首。这是最近发生的第四起同类型的凶杀案了。
脖颈有利刃割开的伤口,失血过多而亡,哪里是外面传言的被鬼魅吸血而死。只是在永和巷里并没有发现大块的血迹,明显这具尸首是在别处被杀害后,再搬过来的。
凶手什么目的?什么手段?是何许人也?
一连串的谜团让多日来连轴奔波的巡城指挥使一个脑袋两个大,他可以预见朝堂上那些只懂坐着写写画画耍耍嘴皮子的文臣们,要怎么弹劾他和他的上司了。
身为巡城指挥使上司的上司的冒亦行此时背脊挺得笔直,面对今上摔下来弹劾的奏章一声不吭地跪在青纹地砖上,耐着性子听完各位大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批判。
待今上再也忍受不住吵架式进言时,开口道:“冒爱卿可有话说?”
冒将军向前微微一倾身,沉声道:“四起凶杀案发生,巡城防确有失职之处,但当务之急是抓紧捉拿元凶归案,以保民心稳固,都城太平。奖谁惩谁自那时再做商讨也不迟。”
今上沉吟片刻,语气有些严厉:“永和巷虽离皇宫有些距离,但承天节在即,朕不想万朝节的事情再次发生。”
随即语气有所缓和,转向宰辅大人:“宰辅大人以为如何呢?”
闵明升微躬身,垂眼看向登上御台的第一个阶梯上:“冒将军所言极是。”
今上眉头舒展开来,正要下旨,二皇子党又有人出列,请奏:“今上,微臣有话要说。”
“讲!”今上有些不耐烦得道。
“今上,巡城防内已经出了纰漏,我们根本无从得知元凶出自何方,外部也就罢了,巡城防定会竭尽全力,洗刷耻辱,倘若……”二皇子党的未尽之言,朝堂上的人精哪个听不明白的。倘若元凶出自内部,贼喊捉贼,便永远也抓不到真的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