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入宫的轿上,盛姮便做过计较,倘若真叫她得遇天子,该如何以对。她想过在赏菊宴上,逢天子驾临,也曾想过,如今这景,在知秋亭中假作与天子偶遇,只是不曾想,此刻天子身边无侍奉拦阻的人。
此乃天赐良机,如此这般,盛姮心头便有了个更妙的主意。
盛姮是当过君王的人,知晓这高处不胜寒的滋味,身边的人待她大都是敬之、畏之,碍于君王身份,她极少能寻到交心的人。
皇帝陛下握着的疆域比她广,手下的臣民比她多,这孤寂之感,自然也比她更盛。
处在高位的人寂寞久了,便会想找个不畏其权势,能同他悠然对坐,不卑不亢,说些真话的人。
而如今,盛姮便欲成为这样一位女子,走入皇帝陛下的心间。
她要先假作不知皇帝陛下的身份,把他当做寻常臣子、皇亲国戚,亦或只是个小小的宫中侍卫。皇帝陛下身边满是敬他、畏他的人,忽然来了个不知其身份的美貌女子,必然会感新奇万分。
主意打定,盛姮已至男子身旁,待她瞧清男子的脸时,方才脑子里的一切宛如云散,没了踪迹,不禁有些失望。
半晌后,她掩去了面上的失落之色,瞧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道:“萧将军。”
萧展今日仍旧是一身玄衣常服,光锦华缎,银纹绣鹰,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枚黑子,斟酌玩弄,闻声抬首,凤目犀利,含着冷意,好似在责怪盛姮的闯入,坏了他破局的思绪。
那日,他只说了名,但今日,盛姮便叫出了萧展的官位。
“看来夫人已将我的底细摸清了。”他淡淡道。
盛姮微笑道:“若不摸清将军的底细,日后又怎好登门拜访,以谢将军那日出手将我从荒郊野外捡回了府上?”
萧展抬手,邀盛姮落座,接着便继续低头看棋局,盛姮却之不恭,笑着坐下。
她未见到皇帝陛下,本是大失所望,但念及这位貌似亡夫的萧大将军是皇帝陛下看重的臣子,自然也要以礼相待。
盛姮知晓,这萧展和容修一般,时常入宫伴驾。她又看了眼面前玉石棋盘上的残局,便更为笃定心中猜测,自作聪明道:“看来萧将军方才正当在同皇帝陛下对弈,奈何陛下政务缠身,故而先行一步,留将军在此静候圣驾归来。”
萧展闻后心头哂笑。
三年过去了,盛姮这自作聪明的老毛病还是未改掉。
盛姮一个丢了王位的人,定然称不上是个明君,但也绝非蠢钝之辈。
反之,盛姮的心思有时很是缜密,只可惜,她生性多疑,常爱自作聪明,一件简单的事,总要往复杂处想,猜忌过多,到了最后,便弄巧成拙,下场凄凉。
盛姮坐下,一时无话,便仔细往棋盘上看,只见盘上黑白厮杀极为惨烈,各不相让,早陷僵局,胜负委实难测。
月上国不兴下棋,盛姮的棋还是许澈教的。盛姮学棋之时,心思并不在棋盘上,而在教棋之人身上,学棋是假,想借机同夫君打情骂俏是真。
有时,许澈见爱妻落子如此不走心,便会拿棋子,轻敲她的脑袋。
一被敲脑袋,盛姮才会收了龌龊心思,不再黏着许澈,认真落子。
教棋之人,早已不在,所幸浅薄的棋艺尚存。
看了一会儿,盛姮问道:“不知执黑子的是将军,还是皇帝陛下?”
问罢,盛姮抬眼,才发现萧展手持黑子,顿觉有些尴尬。
方才那个问题委实太蠢了。
她想说些什么,挽回脸面,对面的萧展却先发声了。
“听闻夫人近来同鹿国公来往密切。”
作者有话要说:
许澈:蠢(敲脑袋)
盛姮:QAQ
第23章 提醒
盛姮有些不解,容修私下分明只到过自己府上两三回,为何到了萧展口中,便成了来往密切。且在盛姮的敲打下,容修后来几回到府,都极为低调,并不张扬,连府上一些下人都不知。
那这萧展又是如何知晓的?
盛姮略感古怪,面上浅笑道:“将军误会,我与容爵爷实乃投缘之际的君子之交。”
萧展道:“夫人如此颜色,怕是君子见了也会变小人,更遑论我们大楚的这位爵爷是出了名的欢场客。”
盛姮从萧展话中听出了提醒之意,故作含羞:“将军谬赞。”
“只盼夫人当心,莫入狼口。”萧展提醒得更为了当,随即,放下手中把玩许久的黑子。
盛姮一入亭,他早没了破局的心思。
萧展顿了顿,又道:“但倘若夫人真有情意,便当我多言了。”
萧展的容貌和声音同亡夫当真无二,盛姮忽觉此话不是萧展所说,而是亡夫所言。
恍惚间,她似从萧展的眉宇间瞧见了些许感伤。
不论盛姮是否真对容修有情意,她都无须向萧展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解释,可不知为何,盛姮心头却极不愿让萧展对自己生出误会。
大约是因,他当真太像亡夫了。
可盛姮已打定主意要入宫夺圣心,到了那时,在萧展心中,她终究会成为一个为了富贵名利,不惜靠出卖肉体上位的女人。
盛姮正欲答些什么,便见来了个衣衫不凡的中年内侍,神情慌张。那内侍一见萧展,本欲脱口而出两字,萧展一个眼色过去,内侍连忙改口,道:“萧将军。”
“刘公公有何要事?”
这内侍便是在御前伺候的刘安福,他躬身上前,在萧展耳边低语了几句。盛姮隔得有些远,全然听不清。
待刘安福禀完后,萧展的目中露出寒意,意味深长地看向了盛姮。
盛姮不解其眼中意,道:“是皇帝陛下要召见将军吗?”
萧展不置可否,眸中寒意消散,平静道:“我有要事在身,夫人请自便。”
言罢,他起身离去,刘安福随在身后。
盛姮望着萧展离去的背影,神思纷乱,直至身影瞧不见了,才欲离去,谁知一转身,便见红衣盛装的美人,身后只跟着两位宫人。
盛姮行礼道:“贵妃娘娘。”
萧贵妃微笑道:“盛夫人免礼。”
此番仔细打量,萧贵妃便更觉盛姮与那画像上的女子一般无二。
在萧贵妃眼中,盛姮真的很美。
在盛姮眼中,萧贵妃真的很年轻。
哪怕浓妆,也遮掩不住双目中的纯情和稚嫩,想到自己日后兴许要和这样一个小姑娘争夺男人的宠爱,盛姮心中便莫名有些悲戚。
“夫人赏景,竟到了这般偏的地界。”
“宫中景致太佳,随意走动,不曾想便至了个无人之地。”
萧贵妃声音软糯,娇柔至极:“我过来时,隐约听见这处有谈话声,不知夫人可曾遇上了什么人?”
盛姮不愿欺瞒这个小姑娘,微笑道:“说来也巧,妾身碰上了萧展将军,将军入宫伴驾陪棋,奈何皇帝陛下忽有急政,便先行一步,只留将军一人在此亭中。只是方才,将军也有急事先行了。”
萧展入宫,萧贵妃这个做妹妹的,又怎会不知?可至今为止,她还未听宫人来报,今日自家兄长入了宫。
且这知秋亭不是寻常地界,而是皇帝陛下最爱独自待的去处。
在这宫里,除了陛下,还有谁会大着胆子在此下棋?
萧贵妃不过转瞬,便明白了盛姮方才所见是何人,一时思绪千转。
盛姮见萧贵妃神色有变,起了疑心,道:“莫非娘娘还未曾听说将军他今日入宫伴驾?”
萧贵妃是聪明的女子,既然那位不愿让盛姮知晓自己的身份,她又怎可拆穿,扫了那位的兴致?
“本宫自是知晓,兄长今日午后,确实入了宫来,还得陛下恩准,到本宫处讨了口茶喝,方去伴驾。想来兄长他方才匆忙离去,应当是得陛下传召,有政务相商。”
盛姮恭维道:“娘娘明睿。”
盛姮爱自作聪明,但有时也会自作聪明到点子上。
在这几回同萧展的相处中,盛姮不是未对萧展的身份产生过怀疑,只因她觉这萧展瞧着不像武将,更似文官。但倘若萧展不是萧展,哪这世上还会有何人敢假冒大将军身份,在此下棋?
盛姮不敢再往想下去。
只因答案让她畏惧十分。
此刻,听得萧贵妃之言,盛姮对萧展的身份更再无怀疑。
两人又言了几句,盛姮便施礼告退了。
萧贵妃瞧着盛姮那婀娜妖娆的背影,寒凉之意不觉中透进了心头。
……
盛姮刚回府,连口茶都未喝上,便被舒芸告知了一件大事。
盛澜离家出走了。
盛澜今日下午同盛姮吵了嘴后,又是气闷,又是悲伤。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一个小姑娘,还能做些什么?
娘的脾气和自己一般倔,决定的事,便无更改之机,但她就是看不得娘亲和容修那言笑晏晏的模样。
盛澜心头憋闷,便想寻人诉苦,舒芸是娘身边的人,定会替娘说话;两个弟弟年岁小,许多事说了,他们也不懂;温叔是个好对象,但已经同娘和离,自然也和自己成了无甚瓜葛的人。
最后,她能想到的人还是自己的爹爹。
她能倾述的人也只剩下爹爹了。
她的爹爹向来就不是个贪恋权势、喜好束缚的人,在月上王宫时,许澈虽恪守礼法,但一出宫门,便是如何潇洒自在如何来。
盛澜年幼时,许澈便极爱偷偷带她溜出宫,看民间众生像,赏江湖青山远,一路走着,还会同她讲一些江湖游侠的故事。盛澜被带出去多了,胆子自然比寻常孩童大上不少。
她人乖嘴甜,鬼点子又多,溜出府去,于她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离府前,她偷拿了些银两,出府后,先是去买了香烛纸钱,随后便雇车到了爹爹的坟前,一路所遇之人,见这个小姑娘如此胆大独立,不由暗自称奇。
若是寻常孩童定无这个胆子,可盛澜是许澈一手带大的,就算真到了一个全然陌生之处,也决计不会说出一个“怕”字。
许澈坟前,还留有那日下葬时烧钱上香的痕迹。
痕迹虽存,可他的妻子为求名利富贵,已然决意投入旁的男子的怀抱,甚至不惜牺牲色相,去主动引诱。
盛澜一想到这几日娘亲的话语和举动,便感说不出的难受和失望。
她边想着,边拿出牛油纸里的纸钱和香烛,用火折子点燃香,插在了坟前软土上,又拿纸钱引火,一张接一张地烧,泪水也不禁流了出来。
待盛澜正欲对着爹爹的坟墓哭诉时,却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第24章 告状
盛姮明白,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再如何怪责家中下人看管不力,也无济于事了,现如今,最紧要的事便是找回女儿。
盛澜留下的字条上只有四个娟秀的小字“暂离勿念”,除此之外,再无旁的线索,这让盛姮怎生下手?在她还未回府前,舒芸便先遣了几个家丁出去找寻,如今回来了两个,皆是无功而返,盛姮闻后,又冷着脸让他们出去接着找。
正当盛姮焦急万分时,一位名唤丁顶从府外赶了回来。
这丁顶二十上下的年纪,模样英俊,说话又机灵,若是换身华服,哪有半分家丁的模样,活脱脱是一位官家公子。
府上侍奉的人里面,舒芸对这位叫丁顶的家丁极是满意和看重。盛姮知晓舒芸的性子,舒芸对待手下是出了名的严苛,素日里难得夸赞人,连她都很是看重的人,盛姮自然也会对之高看几分。
今日这位丁顶果真没辜负盛姮这对主仆对自个的厚望,待府上人皆像无头苍蝇四处乱找时,丁顶便携来了盛澜的踪迹。
丁顶道:“回夫人话,起西街上棺材铺子里的老板说,约莫在一个时辰前见过小姐。
盛姮一愣,道:“当真?”
丁顶道:“按老板的描述,那小姑娘应当就是小姐无疑。”
舒芸只觉荒唐,道:“小姐一个孩童好端端地怎会去棺材铺?”
丁顶道:“小姐不但去了,还……”
盛澜是盛姮的女儿,她的心思,盛姮怎会不明,她略一思索,便打断道:“她是不是还在铺子里买了香烛纸钱?”
丁顶点头称是。
如此一来,盛姮便全然清楚盛澜去了何处了。她轻叹一口气,吩咐道:“备车。”
……
郊外青山,石碑新墓前,盛澜还未来得及沉浸在悲痛中,便听见了脚步声。她胆子大,警惕之心也极高,可纵使自己如何警惕,荒郊野外始终是荒郊野外,而自己也始终是个未满十岁的女童。
若真遇上了险恶之辈,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下一瞬,盛澜便听身后来者一声训斥。
“你这般任性地独自出门,就不怕爹娘担忧吗?”
话语刚落,盛澜本欲流的泪,刷刷地掉了下来,转头望向了身后的玄衣男子。
来者正是盛姮在知秋亭里所遇的萧展,他衣衫未换,还是宫里面的那套常服,眼中藏着三分恼意,七分担忧。
盛澜下意识想唤“爹爹”,可转念一想,自家爹爹不是正埋在身后的黄土下吗?至于眼前这位男子,娘早就同自己说了,只是个长得似爹爹的外人罢了。
她听萧展竟然还在自己面前提及爹爹,泪流得更厉害,道:“爹爹怎会担忧?我早就没爹爹了,我的爹爹在土里面。”
萧展看了一眼盛澜身后的那座坟堆,自觉失言,神情柔和了几分,蹲下身子,不顾地上湿泥弄脏华贵锦袍。
“为何会独自一人到此处?”
盛澜心中本就憋闷,还遇上了一个多管闲事的路人,便更为不悦,语气不善道:“我想爹爹了,便来拜祭,与叔叔有何干系?”
“你娘可知晓此事?”
盛澜语塞,她明白,离家出走,到底是自己理亏在先,于是便垂下小脑袋,道:“娘知不知晓此事,又与叔叔你何干?”
萧展道:“看来,你娘并不知晓此事。”
盛澜不再看萧展,继续从牛皮纸里拿纸钱,烧给自家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