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日,她并未真睡过去,只是累了,便下意识倒在了萧展的怀中,将他全然当做了爹爹。
萧展的怀抱像极了她爹爹的,同样温暖,同样有力,同样让人不愿醒来。
后来,萧展竟将她抱了起来。到了这时,盛澜便更不愿睁开眼睛了,她怕自己若是睁开眼,爹爹便会抛下自己,让自己落地,自个走路。
待盛澜闭着眼睛,被送上马车时,她一直在盼,她盼这个貌似爹爹的人会在毫无防备之时,轻唤自己一声“澜儿”。
可惜,盛澜没有等到。
她不知晓,其实在有一瞬,马车上的男子差点便唤出了那两个字。
装睡久了,渐渐地,盛澜便真有了睡意。
她虽未等到“澜儿”两个字,却在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见男子说了这样一句话“朕知道了”,再之后,她便真在沉香缭绕中入了梦乡。
一入屋,盛姮便道:“三日之期已到,你还是不知自己错在了何处?”
盛澜道:“澜儿离家出走是有错,但那日说的话,澜儿瞧不出有何错处。澜儿明白,娘亲连温叔都不喜欢,又怎会喜欢上容修那般的男子,娘亲从头到尾,只是为了另攀高枝。”
盛姮也不愿再否,淡淡道:“你说的不错,娘亲是要另攀高枝。”
明知答案已在,可亲耳听到娘亲承认,盛澜还是难过到了极点。
盛姮心想事情早定,总归要让盛澜知晓,便道:“但就算娘亲要另攀高枝,也不会寻容修,他是如何的人,娘亲自然清楚。”
盛澜一听,大喜道:“此话当真?”
盛姮点头。
盛澜明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个理,本也不指望娘亲当真能在和离之后,便为爹爹守一辈子活寡。在她瞧来,倘若娘亲能遇上一个真心疼她、爱她的人,嫁过去,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位容修在感情之事上,实乃臭名远播,故而盛澜才百般不愿意这容修做自个的新爹爹。
盛姮走到了盛澜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摸着女子的头发,道:“可澜儿,娘亲虽不会寻容修,但却会寻旁人。”
盛澜嘟嘴道:“只要娘亲不寻容修便是了。”
盛姮暗自失笑,没想到这容修的名声竟然差到了这个地步,连盛澜这种小女童都百般不待见他。若说正经的,容修倜傥英俊,气度不凡,远远望去便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加之其嘴甜胜蜜,体贴聪慧,若真让十年前的盛姮遇上了,说不准连她都会陷入此人罗织好的情网之中。
所幸,她十年前遇见的不是容修,而是他。
只不过,当年以为的幸,如今,早成了不幸。
“澜儿。”盛姮轻唤了一声。
盛澜知晓,每每盛姮这般唤自己时,便是有正经事要说。
“澜儿听着。”
“若娘亲入了宫,你会恨娘吗?”
盛澜似懂非懂道:“入宫?”
盛姮解释道:“就是成为大楚皇帝的妃子。”
她原以为盛澜听闻这个消息,定会立马炸开,大吵大闹,大哭大诉,最后又来一出离家出走。
谁知,盛澜神情竟未变,还问了一个很是古怪的问题。
“娘亲,大楚的皇帝是不是会自称‘朕’?”
盛姮微微一怔后,答道:“这是自然。”
盛澜是读过书的人,知晓这世上只有皇帝陛下才可自称‘朕’,那日她在马车上听见萧展自称‘朕’时,便想到了此点,只是那时,她尚在装睡,想到了也当未想到,听见了也当未听见。
此刻,盛澜提出此问,不过是想再好生确认一番。
盛姮皱眉不解道:“为何会忽然想问这个?”
盛澜不答,只是忽地欣喜起来,盛姮又斥道:“你在欣喜些什么?”
盛澜在欣喜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兴许是在欣喜,她比娘亲知晓的要多一些,也兴许是在欣喜,说不准娘亲真能同爹再续前缘。
从三年前那场大火起,她便对爹爹的死心存怀疑,遇见萧展后,这份怀疑又更深了。
盛澜有种直觉,也许爹爹真还活在这世上,只是暂时不愿认自己和娘亲罢了。
女子的直觉向来是不讲道理的。
女孩的直觉亦是如此。
……
今日休沐,温思齐不当值,便被皇帝陛下传召入宫。他至御书房时,竟见容修也在,容修今日入宫,一身常服,青袍磊落,潇洒至极,但同身旁的皇帝相较,便只有落得下风的份。
皇帝陛下忙完政务后,新作了三首小诗,自觉得意,便邀了两位自己极是看重的臣子,来品评赏看。
温思齐在诗赋上的造诣极高,他来品诗,所出之言,都是真知灼见,对皇帝修改字眼,有极大裨益。
至于容修,皇帝陛下自是看中了他那一张嘴,不论皇帝的诗写得如何,他都能吹上天去。
君臣共赏新诗,自是和乐融融,待容修吹捧得龙颜大悦后,温思齐便知时机已然成熟了。
“臣有些东西想呈给陛下。”
“哦?”皇帝改完最后一个字后,搁下朱笔,有些好奇。
接着,温思齐从怀中掏出一叠诗稿,呈在御前。
皇帝看了一眼,神色便略变。
纸上的诗,都是皇帝所作的御诗,皇帝自然对之熟悉至极。
纸上的字,皇帝也不觉陌生。
但他仍笑道:“这字可不像是温卿的手笔。”
温思齐道:“陛下慧眼,这些御诗确然不是臣抄的,而是盛夫人所抄。”
容修虽未口头上答应要助盛姮和温思齐,但他向来是个极会顺水推舟的人,时机既然正好,何不卖他们一个人情?
想通后,容修故作不解道:“这盛夫人为何会抄起陛下的御诗来?”
说着,他管不住手,翻了翻龙案上的诗,惊叹道:“这下面的诗稿有些泛黄,瞧着应是有些年岁了,绝非是近来所写。”
温思齐道:“陛下的御诗广传天下,远至月上,盛夫人尚是月上公主时,便已极是喜爱陛下的御诗了。下面的这些泛黄诗稿,便是十数年前,盛夫人在月上时抄写的。”
容修一唱一和,惊叹道:“这都过了十余年,盛夫人竟还将之保存得如此之好,可见是爱这诗爱得极深了。”
温思齐道:“说来惭愧,我也是昨日去府上探望盛夫人时,才意外得知此事的。夫人本有些羞涩,不愿将这些御诗拿到御前,但臣擅作主张,总觉盛夫人的这份情意,应当让陛下知晓。”
容修赞道:“夫人慧眼识珠便罢了,情意还如此之深。”
盛姮是否慧眼识珠,这世上没有谁比许澈更清楚。
到月上后,许澈遮掩了自己许多本性,但也有些爱好是遮掩不住的,好比作诗,成婚后未多久,许澈便诗兴大发,趁着月色正好,便借月喻人,写了首歌颂爱妻的情诗。
那首诗,他删删改改了许久,每个字都仔细推敲过数遍。改了三日,许澈才满意,便将诗献给了爱妻。
许澈这头是自信满满,谁知爱妻见后,敷衍地夸了一句,并未露出一丝感动之色。
许澈问道:“你不喜欢这诗?”
盛姮微笑道:“尚可。”
“若不喜欢,改日我再作几首。”
盛姮道:“不必了,阿澈,你要知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博览群书,又通武道,已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了。”
她顿了顿,更为直接道:“虽说在诗赋上略显不足,但只要你扬长避短,不去作诗,旁人便也不会知晓你这个短处。”
许澈闻后,笑意僵在当场,如遭雷击。
他引以为傲的诗赋,到了盛姮眼中,竟成了自己的短处。过往,他每作一首诗,得到的都是夸赞吹捧,何曾受过这般的冷遇?
当夜,许澈便因此事,将盛姮折磨了两遭,直至盛姮娇声告饶,许澈才放过了爱妻。
此事过后,许澈在月上的日子里,便再未曾作过一首诗了。
旧事浮上心头,皇帝心中是止不住冷笑。
为了能讨皇帝的欢心,连以往瞧不上的诗赋,如今都捧为了至宝,还精心抄写,故意将部分诗稿做旧。
她倒真是煞费苦心。
温思齐见皇帝拿着诗稿,神情古怪,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时也摸不透圣意。不过这些诗稿落入天子的眼中,究竟能博得多少好感,温思齐心头也没底。
若皇帝陛下看穿了他们这是弄虚作假,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皇帝又将手头诗稿翻阅了一会儿,淡淡道:“盛夫人的字倒有几分风骨。”
容修忙拍起了马屁:“盛夫人的字是有风骨,但终归还是这御诗作得精妙。要叫臣看着,陛下的诗同盛夫人的字可谓是相得益彰,佳偶天成。”
皇帝笑骂道:“佳偶天成?这诗与字到了你这张烂嘴中,怎么还结成了夫妻?”
“臣读书少词穷,但陛下圣明,定能明白臣的意思,盛夫人能将御诗抄的这般好,对陛下的仰慕之情不可谓不深呀。”
言罢,容修同垂首的温思齐互视了一眼。
半晌后,温思齐低声问道:“臣有一事,不敢欺瞒陛下。臣与夫人尚未和离时,便常听夫人感叹,隆恩浩荡,盼有机缘,能面见陛下,亲口谢恩。”
皇帝问道:“此事怎未听你提起过?”
温思齐忙道:“那时夫人还是臣的妻子,臣这个当夫君的也是有私心,纵使陛下英明神武胜臣百倍,臣也盼着爱妻能一心记挂着臣,而非陛下。”
容修笑道:“输给陛下,温少卿输得不冤。”
温思齐摇头叹然,也不再言,静候皇帝陛下的反应。
两位臣子皆想,皇帝陛下是个男子,只要是男子,面对美色,便少有不动心的道理。如今,有个痴情的大美人主动送上门来,难道皇帝陛下当真能坐怀不乱吗?
那日楼中,皇帝陛下被泼了一脸茶,却也未发怒,事后,还赞盛姮是绝色之姿。这便能言明,盛姮的容貌是入了皇帝陛下的眼的。
想到此,容修更为笃定,陛下定会动心。
谁知,沉默半晌后,皇帝淡淡道:“近来朕政务繁忙,面君之事,日后再说。”
言罢,他拿起诗稿,容修忙上前接过,小心翼翼道:“陛下,那这些诗稿。”
“送回去,替朕告诉盛夫人,抄诗须得静下心来,若心有杂念,这诗是抄不好的。”
第27章 展啸
诗稿之事, 尚未有回音。
盛姮便开始先琢磨起了旁的事。
温思齐已决意帮自己,容修尚未点头,但也未一口回绝, 如今这世上, 还剩一位可用之才, 兴许能助自己入宫。
萧展。
盛姮本念着萧展貌似亡夫,不愿利用他,但转瞬又想,温思齐和容修未必真能助她成事。
尤其是温思齐,盛姮委实不愿再让他相帮了。温思齐若是再这般帮她下去, 他对她的恩情, 恐怕余生都难以偿还。
可这萧展, 说到底不过与自己萍水相逢, 且她早在马车之上、知秋亭中、亡夫坟前种下了前因。
既有前因,便该结果。
这颗棋子早已埋下,此时不用,岂非可惜?
盛姮与容修的事在京中已有风声, 若此时, 盛姮还光明正大地去拜访萧展,传到好事人嘴中, 怕要将“水性杨花”这四个字彻底落实。
盛姮被贬为庶民后, 早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但现下正值关键,若自己的名声当真太差, 必然会加剧其入宫的扰阻。
思索一番后,盛姮便让舒芸去打听一件事。
萧展闲暇时爱去往何处。
与其专程拜访,不如假装偶遇,常言女子迷信缘分一说,实则这世上不少男子也常爱抓住可笑的“缘分”两字不放。
熟不知,这世上所谓的缘分,说不准都是人心的谋算。
萧展是京中名人,打听他爱去往何处,并非一件难事,不出两日,盛姮便有了答案。
京城南边孔乙街,街尾有一家极不起眼的酒铺,名为咸亨酒铺,酒铺里横七竖八地摆着些破旧桌子板凳,掌柜是个凶脸,两个年岁大的伙计成日无精打采,余下的一个周姓小伙计瞧着也是呆呆的,无怪乎被掌柜遣去管温酒。
咸亨酒铺里的酒是掺了水的,茴香豆是不香的,客人是掏不出几个银钱的。
今日,已是盛姮第三日到此地。
直至这第三日,盛姮还是未“巧”遇萧展。
待的日子越久,她更越发猜不透萧展为何会来这般的酒铺子里找不自在。
盛姮来此酒铺,就如仙女到了凡间,不知引了多少酒客的目光,有几个自仗有些功夫的男子也曾来搭过讪,结果无一例外,被挡了回去。
挡走他们的,不仅仅是舒芸的冷言冷语,还有她浅薄的拳脚功夫。舒芸在王宫里学的浅薄功夫,对上寻常民间男子,自是绰绰有余了。
今日,盛姮照常要了一壶温酒,一碗茴香豆,不知不觉,又空坐了两个时辰。她原以为今日依旧无所获,正自失落,门外忽进来了一人。
先瞧见那人的不是盛姮,而是舒芸,舒芸一见那人,便惊得微张了嘴,低声道:“主子,你瞧。”
盛姮闻声一看,也是惊讶十分,道:“当真是他?”
舒芸同那人共事良久,比盛姮更为熟知,点头道:“错不了。”
盛姮使了一个眼色,舒芸便迎上去,对刚踏入门槛的那位英挺男子,微笑招呼道:“别来无恙。”
那人一见舒芸,也是惊得不行,又见盛姮也在酒铺里,恨不得今日就未曾踏入过这间铺子。但现下人已被瞧见,走是走不得了,唯有面露淡笑道:“舒芸姑姑,别来无恙。”
男子被舒芸领到了盛姮对席,盛姮见真是他,笑道:“请。”
男子得令,恭敬道:“多谢王上……”说至一半,恍悟改口,“盛夫人赐座。”
远处的掌柜见男子来了,一张凶脸忙露笑,正欲迎上来,却被男子一个眼神给阻了回去。掌柜立马会意,吩咐另外两个伙计也莫要上去凑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