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舒芸先替男子叫了一壶酒,酒上得极快,盛姮本欲亲自替男子斟酒,男子忙回绝道:“怎可劳烦夫人?”言罢,自斟一杯,一口饮下,行举仍旧豪迈,足见武人作风。
若非今日一见,盛姮都快要忘了此人了。
当年许澈嫁至月上,并非独身一人,而是带了一名家仆。那家仆姓展,单名一个啸字,生得高大英俊,武艺也很是超凡,对许澈更是忠心耿耿,常常寸步不离,但凡有人敢动许澈,他便是第一个站出来护着的。
展啸同许澈的情分,像极了舒芸同盛姮的。
这位家仆在自家主子葬身火海后,便向盛姮请旨离开月上,重归故里。盛姮也是个通情理的君王,明白对于展啸而言,许澈去后,月上便没了他需守护的东西,至于许澈的那几个孩子,自有盛姮和满宫宫人照顾,还用不着他操心。
盛姮允准后,展啸翌日便乘船离了月上。
重遇旧人,又勾起了盛姮不少伤心事,但她故作镇定,一直微笑着嘘寒问暖。
一番对谈后,盛姮便知晓了这位亡夫旧仆的近况。
当初亡夫嫁来月上时,便同家中断绝了关系,连带着展啸这名家仆也被逐出了家门。展啸本是孤儿,重回故国后,无处可去,听闻京中活计多,便到了此地谋生。
“如今可寻到了落脚地?”盛姮爱屋及乌,对亡夫的这位旧时忠仆自然极为关切。
展啸笑道:“所幸我还有身功夫在,便寻了份护院的活计,如今吃穿不愁,有闲钱时,还能来买壶酒喝。”
盛姮见展啸穿着的确然是寻常布衣,来的又是这般简陋、脏乱的酒铺子里,便不疑其话里有假。
他所穿所喝,确然是个寻常护院的样子。
展啸面上虽在笑,但盛姮总觉展啸这笑,笑得极假,也极为心酸。
盛姮结识展啸七年有余,他功夫如何,盛姮是一清二楚的。以展啸的那身功夫,去朝堂当个侍卫都不成问题,怎该只是个区区护院?
想来是因他为人忠厚老实,不会去寻什么门路,便混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想到此,盛姮有些叹然,惜才之心顿生,问道:“如今你每月能拿多少银子?”
展啸寻思一番,小心翼翼地报了个数。
盛姮闻后,轻摇头道:“才这点银钱,你便满足了?”
展啸心头一凉,便知自己报少了。
盛姮接着道:“不若这样,你先辞了活计,来我府上当护院,我给你双倍月银。”
展啸听后久答不出,盛姮便当他在斟酌思索,又道:“我如今虽无权无势,但也识了几个朝中贵人,你若到我府上做护院,那定是暂时的。你身怀绝技,不该埋没至此,我寻住时机,便将你引荐给那几位朝中大人物,若你能把握良遇,何愁不得青云直上?”
展啸婉拒道:“夫人不必待我如此。”
盛姮怒其不争道:“你的主子虽已逝,但我曾是他的妻子,便也是你的旧主。如今见你如此不得志,我这做旧主的,怎可袖手旁观?”
展啸还想推辞,便听盛姮又道:“若见你有难处,我都不肯出手相帮,日后到了黄泉下,叫我如何面对亡夫。若你再推辞不来,我便当你瞧不起我,更未把亡夫当旧主。”
展啸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既不能言,更不善辩,如果坐在此处的是容修,他自有千言万语来婉拒盛姮,但到了展啸这里,便成了“我……我……我……”
半天“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盛姮给他扣了这么一顶大帽子,他答“是”也不对,答“不是”也不对。
最后,盛姮便当他默认了,笑道:“今日回去,你便辞了活计,明日来我府上,你瞧着可好?”
舒芸在月上时,便同展啸关系亲近,此刻见这个男子性情不改,仍旧寡言木讷,便开起了玩笑:“夫人都这般说了,你这呆子怎还不点头?是想当一辈子护院吗?”
舒芸的娇声入耳,让展啸微微意动,半晌后,他硬着头皮答了一句“多谢夫人”。
盛姮欣慰道:“若你能得志,亡夫泉下有知,自会欣慰的。”
不但亡夫会欣慰,盛姮心中的罪孽感也会因此消去不少。
大事定后,盛姮心头快活,边饮酒,边瞧着展啸的脸,不知怎的,竟忽地想起了萧展的那位车夫。
一想到了萧展的车夫,她自然而然便也想到了萧展。
盛姮问道:“你可曾见过左金吾卫大将军萧展?”
展啸正端起酒杯在饮,一听“萧展”二字,险些将口中的酒喷了出来,半晌后,恢复如常,低声道:“素未蒙面。”
盛姮心想也是,一个小小护院哪有机会面见左金吾卫大将军?
“说来也巧,这萧展将军的模样竟酷似亡夫。”
展啸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盛姮又饮一杯,悲戚道:“不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死怎可复生?”
临走前,盛姮复说了一遍她的住处,叮嘱展啸一定要来。随即,怜惜展啸落魄不易,盛姮又给了他一袋银子。展啸颤巍巍接下,当真是哭笑不得。
同盛姮告别后,展啸才想起了一件大事,暗叫不妙。
……
出了御书房,温思齐和容修仍是止不住地胆战心惊,方才,皇帝陛下虽未道破,但那番言语中,显然意有所指。温思齐和容修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
“心有杂念”指的是什么,自然是指盛姮欲借诗稿攀龙附凤的心思。退回诗稿,所意更是明了不过,这是警告盛姮莫存攀龙附凤的念头。
容修低声怪责道:“温少卿,陛下何等聪明的人,你以为这点小招数,便能博取圣心吗?如今倒好,弄巧成拙,偷鸡不成蚀把米。”
温思齐不是未想过皇帝陛下会看穿诗稿作假,但却不曾想到,皇帝陛下竟会因此龙颜大怒,放下诗稿后,便冷着脸让他们二人跪安了。
走了数步,温思齐始终想不通,这计策究竟错在了何处。
还是说,盛姮这个人本身便是一个错。
倘若真是如此,这其间又是什么原委呢?
容修见温思齐沉吟不答,又笑道:“今日这诗稿惹了陛下大怒,我瞧着夫人入宫怕是没什么指望了,温少卿倒不如好人做到底,劝说夫人跟了我,我虽给不了夫人泼天富贵和权势,但至少能保夫人一生安乐无忧。”
温思齐仍不答,只见迎面走来一位黑袍轻甲的男子,雄姿英挺,神色严峻。温思齐和容修二人上前见礼,男子拱手还礼,举止一副武将做派。
见完礼后,容修先笑道:“原来陛下还请了萧将军来品诗,不过萧将军来得如此之晚,怕会叫陛下不悦。”
第28章 新计
眼前这位英挺男子正是货真价实的金吾卫左大将军萧展。
萧展平静道:“迟来之事, 我会向陛下言明,不劳鹿国公挂心。”言罢,大步前行, 不愿再与容、温二人多言。
他走远后, 容修脸上虚伪的笑容已然消失, 淡淡道:“这深得圣宠的人便是不一般,性子都比常人傲得多。”
萧展向来洁身自好,犹如浑浊官场中的一朵不染淤泥的白莲花,而容修最爱结党营私,早与浑浊泥潭融为了一体。正所谓道不同, 不相为谋, 二人的不对盘, 朝堂皆知。
温思齐见容修在萧展处吃瘪, 借机道:“萧将军在后宫中有贵妃娘娘相助,而爵爷在宫中孤立无援,这高下便立见了。”
秋日阳光有些刺目,使得容修微眯起了眼道:“温少卿这句敲打倒来得及时。”
温思齐淡淡道:“究竟是美色重要, 还是前程要紧, 只盼着爵爷能早日做个决断。”
半晌后,容修仍是一句“容我三思”。
……
御书房内本是极温暖的, 但萧展一入内, 便感知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寒意不是来自殿内,而是来自天子。
皇帝正坐在御座上, 面无表情地看着桌案上的御诗,萧展伴君多年,很是清楚,皇帝陛下面无表情之时,便是最为可怖之时。萧展不知陛下怒从何来,只能乖乖跪下请罪:“臣奉诏来迟,请陛下恕罪。”
今日下午萧展本是嘴馋,欲去酒铺里吃份茴香豆,谁知茴香豆没吃到,竟遇上了极不该遇上的人,还被那对主仆拉扯着,坐了一个多时辰,如此一来,便误了奉诏入宫的时辰。
“起来,你过往从未曾误过一回时辰,今日是怎么了?”皇帝冷声问道。
“臣……臣……”萧展真不知究竟该不该说实话。
“恕你无罪。”
萧展状胆道:“臣今日遇见了夫……盛夫人。”
皇帝面色顿变,道:“她可有撞破你的身份?”
“臣竭力掩藏,幸不辱使命,未叫夫人看出破绽。”
皇帝暗松一口气,道:“这便好。”
“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问得急切。
问罢,皇帝挥退了殿内宫人,连刘安福都在其间,可见所谈之事是何等机要。
萧展天人交战了一番,见宫人尽出,才安心地将今日下午所遇盛姮之事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萧展不懂添油加醋,只会平铺直叙,听他讲东西是一件极为枯燥的事,但皇帝陛下却听得很是认真,生怕漏掉一个字。
讲完后,萧展还怕皇帝不信,从袖子里掏出了盛姮走前给自己的那袋银子,道:“陛下瞧,这是夫人赏的。”
半晌后,他补充道:“是夫人瞧在陛下的面子上赏给臣的。”
龙案上摆着的分明是个最寻常不过的钱袋,但落在了皇帝眼中,竟比那一叠煞费苦心抄写的诗稿更见真情。
皇帝拿起桌案上的钱袋,面色缓和了许多,半晌后,又放下钱袋,铁青着脸,问道:“你是在何处遇见她的?”
“咸亨酒铺。”
皇帝冷笑一声,道:“她素爱干净,又自持身份,怎会无故去哪种地方?不是人人都同你一般,喜好独特。”
萧展见龙颜又变,很是惶恐,也有些委屈,道:“这个臣也不知。”
皇帝淡淡道:“你不知道,那便让朕告诉你。只要有人肯花心思去打听,便能打听出,萧展将军闲暇时,微服爱去何处饮酒。”
萧展没听明白皇帝的暗指,道:“臣与夫人相遇,大约应当只是巧合罢了。”
“巧合?‘这世上所谓的巧合,说不准都是人心的谋算’,这句话还是朕当年教给她的,她如今倒是学以致用了。”皇帝冷哼一声,嘴角噙满了嘲弄之意。
萧展不敢再答,生怕说多错多,此时,再无眼见力的人都明白,闭嘴为妙。
皇帝陛下是圣明天子,也不大愿将怒火随意发在忠臣身上,便轻挥手,让萧展出去。萧展告完礼后,拿起了龙案上的钱袋,放回袖中,正欲走,却听皇帝淡淡问道:“堂堂金吾卫大将军,还真有脸收下妇人的银两?”
萧展一惊,忙道:“臣改日便将这银袋原封不动地还给夫人。”
“改日?”
“出宫后便还。”萧展马上改口。
言罢,他心想,这番说辞算是无可挑剔了,岂知半晌后,又听皇帝陛下命令道:“拿出来。”
萧展微怔,随后利索地从袖子里掏出银袋。
“放回去。”
萧展又恭恭敬敬地将钱袋放回了龙案上。
未得旨意,萧展便不敢走了,生怕再被叫住,没想到,皇帝陛下竟又因此开口了,语气不悦:“你还站在此处看着这钱袋,是舍不得吗?”
萧展再不敢留,走到殿门前,忽想起一件大事,转身退回,抬首见君时,惊讶地发现那钱袋竟已到了皇帝陛下的手中,不由腹诽道:也不知到底是何人舍不得这钱袋。
皇帝见萧展退了回来,双目正盯着自己,立刻松手,放下掌中的钱袋,肃面正色,用威严来遮掩尴尬,问道:“还有何事?”
萧展认真道:“臣忽然想起,夫人临走前,嘱咐臣明日去她府上当护院。陛下,您说臣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
昨日盛姮虽仍未见着萧展,但却遇上故人,心情委实大好。
她初时见展啸时,心头还有些不安惶恐,毕竟当年,是她亲口将许澈打入的冷宫,也是她的多疑和绝情断了许澈最后的痴念。
盛姮本以为,忠仆展啸会因此对她怨念颇多,久恨不放。不曾想,三年过后,展啸竟能冰释前嫌,同她对桌共饮,还愿接受她施舍的恩情。
她对展啸好,无外乎是为了补偿当年对许澈的亏欠。兴许这般,日后黄泉相逢,许澈便会因此少怨恨她几分。
但直至如今,盛姮仍旧不敢同许澈黄泉相见。
她甚至,连做梦都不愿梦见许澈。
心中有愧,自怕鬼敲门。
今日上午,盛姮早早起身,梳洗打扮,为的便是等候亡夫的那位旧仆,奈何这一等,竟等至了午后。
午后已至,人未至,盛姮不急,舒芸倒有些急了,道:“这呆子,主子如此待他,他竟这般不领情。”
盛姮有些失落道:“我原以为展啸已然放下前事,看来亡夫之事在他心头还是个结。我曾对亡夫如此那般,现下展啸不愿受我恩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舒芸道:“倘若他真不愿,昨日也不会接下主子给他的那袋银子。”
听舒芸此言有理,盛姮便更为不解了。
言谈间,门房来禀,说是温思齐到府上了。
温思齐一见盛姮,便轻摇头,盛姮便知,诗稿之事没了后文。温思齐怕盛姮思虑过多,便只把诗稿退还了给盛姮,隐去了皇帝陛下因诗稿而龙颜大怒之事。
盛姮收回了那一叠纸,神色如常,温思齐倒先安慰道:“阿姮莫急,诗稿之计虽行不通,但仍有其他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