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厌恶, 那何以他又屡屡出手相助, 就跟一直在暗处护着自己似的。
萧展见盛姮还不从自己怀中出来, 冷嘲道:“夫人一把年纪了,何必如此折腾自己,若是闪到了腰,便不好办了。”
怀里的盛姮耳根早红, 面露羞涩, 正欲低声道谢,但听萧展竟如此说, 面色顿变, 从怀中挣脱开来,站远两步,道:“拿女子的年岁说笑, 萧大将军,这便是你们大楚男子的礼数吗?”
只要是过了十八的女子,便鲜少有愿再主动提及自己年岁的,更遑论自己的年岁被男子提及。
盛姮极是不悦,暗想,自己不过二十七,便当真很老吗?虽说同皇帝陛下后宫中那群刚入宫的十七八岁的妃嫔相较,确然是老了些。
萧展没有搭理盛姮,半晌后,淡淡道:“夫人夜不归家,在此独自练剑,难道不觉危险吗?”
盛姮道:“我有剑傍身,若遇歹人,一剑刺之便是,哪怕什么危险?”
萧展又是淡淡嘲道:“若我是歹人,夫人方才怕就没命了。”
此话不假,盛姮醉心舞剑,全然不察周遭有人正暗中看着自己,就连方才萧展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出手搂住自己纤腰的,她都未瞧见。以萧展的功夫,若是真想要在这竹林里取盛姮性命,那盛姮也只有死路一条,哪还有机会出剑回挡?
道理虽是如此,但盛姮就是不服气,道:“萧将军今夜又何以会独身在此,便不怕遇歹人吗?”
言罢,她便发现,自己又说了一句蠢话。
萧展的武艺之强,朝野皆知,就算是江湖高手,都不敢轻易来寻萧展的麻烦,更何况那些山匪小贼,到了萧展前,便只有自取灭亡的份。
半晌后,萧展叹道:“闲来郊外散心,不巧竟遇夫人。”
“不巧”二字用得极妙,这便是在说,若是可以,萧展是百般不愿遇见盛姮的。
盛姮闻后,微笑回敬道:“我闲来练剑,也不曾想,竟不巧招来了将军。”
“既如此不巧,那我还是先走为妙。”萧展说话向来算数,说罢,转身便走。
盛姮没料到萧展竟走得如此之快,心中居然生出了一些不舍。
她一时有些分辨不清,这不舍是因萧展太似亡夫,还是因后者。
决计不会是后者。
毕竟,她曾在许澈坟前发过誓,这一世虽不能为他守身如玉,但却能为他留住真心。
这世上,除许澈外,再无旁人能走进她的心,哪怕是面前这位同亡夫面容一样的大将军。
萧展闻声,转身问道:“盛夫人还有何事?”
盛姮稳住心神,但脸仍有些红,娇声道:“素闻将军剑术一绝,今日既有幸巧逢将军,不知可否能得将军赐教一二,替我瞧瞧这出剑舞中的缺漏。”
萧展本是下了决心离去,可一见月光下,盛姮那张略红的俏脸,还有那双倔强又灵动的美目,脚步便停下了。
月下美人相邀,就算是真君子也难以婉拒。
盛姮见萧展不走,便当他答应了,于是先当着萧展的面,将许澈当年的那套剑舞从头至尾舞了一遍。这回,盛姮舞得极认真,黄杉飘摇,身姿俏逸,加之其容颜绝色,风情盈盈,真好似月下仙人,看得萧展痴愣良久。
十年前,也有一位绝美的黄杉少女,娇俏地走在大雨中,任由雨丝击身,浑毫不在意,宛如雨中精灵,仙子落凡。
许澈并非是个贪图美色之人,但那日仅是匆匆一瞥,此后,他的心上便似开了道口子。
口子里装着的全是那位黄杉少女。
他自幼便是个理智至极的人,装的是家国天下,从不信什么一见倾心,更不信什么一笑倾国,可黄杉少女的出现,就好似老天给他开了一个玩笑。
黄衫少女不过随意一笑,许是对着前路,又许是对着雨幕,她连看都未曾看许澈一眼。可那随意一笑,便如奔腾洪水,闯进了许澈的脑海,冲毁了他修筑了二十年的理智之墙。
那一日,她未看他,而他却在看她。
这场相遇,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结局。
卑微且悲剧的注定是那个看的人。
正如今夜,黄衫女子专注剑舞,心头想要讨好的是素未蒙面的天子,一眼也未看身旁为人臣子的萧展。
“如何?”盛姮舞完问道,转头见萧展神情竟有些呆滞,不由得意十分,寻思,连这位平日里肃然无比的萧将军都看呆了,若是到了御前,怕也是能入皇帝陛下的眼的。
萧展回过神来,淡淡道:“尚可,不过有些招式还需再练练。”
言罢,萧展上前,伸出手,盛姮乖巧递上剑。萧展拿剑后,挑了几个盛姮方才舞得不大好的地方出来,亲自示范了一遍。刚一舞完,盛姮便惊道:“萧将军竟也会这剑舞?”
萧展平静道:“盛夫人所舞的,不过是大楚的寻常剑法罢了。”
盛姮闻知有些失落,她原以为许澈的剑舞是极为高深莫测、了不起的,不曾想,原只是寻常剑法。盛姮顿觉,那日宴席上,月上君臣的惊叹,就好似井底之蛙忽见了大千世界的一角,便已被其折服。
萧展又给盛姮示范了几遍,忽问道:“盛夫人为何会想着练这剑舞?
盛姮心想,那日她才在许澈坟前,向萧展表露了自己对亡夫的深情,倘若如今便告知萧展,自己这剑舞是为爬龙床而练,必然会被萧展立马当做是个为了名利富贵而不择手段的女子。
但她又岂敢告知萧展真相?
萧展并非温思齐,他对自己的心思究竟如何,盛姮尚看不透。且萧展与皇帝陛下关系密切,若萧展得知真相后,走漏了风声,告知了皇帝陛下,自己入宫是为了替亡夫报仇,那便大大不妙了。
身为后宫妃嫔,心念亡夫,这本就是对皇帝陛下不忠,罪名可大可小。且皇帝陛下是男子,试问天下间哪个男子会心无芥蒂地要一个深爱他人的女子?
一番计较后,盛姮浅笑道:“没什么旁的理由,不过是想讨些乐子,消磨时光罢了。”
萧展见盛姮不愿告知真相,也不再追问,又小待了一会儿,告辞离去。
……
已近深夜,竹林外,丁顶仍精神十足地候着。林外候着的不只是丁顶一个,还有六七个乔装后的暗卫,人人佩刀带剑,英姿勃发。
丁顶同暗卫们一见林中走出来的男子,纷纷行见君礼,男子轻挥衣袖,让他们起身。
男子走至了丁顶身旁,回望了一眼身后的竹林,低声道:“好生看着,若有分毫闪失,提头来见。”
丁顶道:“陛下放心,按陛下的谕旨,方圆几里内,都已叫暗卫封锁清场,决计无一人能进竹林扰了盛夫人的清闲。”
“封了几里?”
丁顶如实禀道:“三里。”
皇帝淡淡道:“不够,再添两里。”
“是。”
添上两里后,便是方圆五里内都不许有人出没。听着好似不多,但真封起来,短短一两个时辰里,散布在各处的暗卫们便不知驱赶走了多少不明缘由的百姓。
丁顶想了想,又问道:“若明日夫人还来此处练剑?”
“继续封,她来一日,便封一日。”
皇帝说的很是轻描淡写,好似封路就跟用膳一般简单。
丁顶闻后,不禁心想,绝色美人果真是绝色美人,这位盛夫人还未入宫,便能得这般恩宠,倘若日后真入了宫,还不知是什么景象。但丁顶想不通,陛下既如此爱重这位夫人,为何就是不将之接入宫中呢?
大约,是时候未到吧。
临走前,皇帝这又下了一道旨意。
“回府后,替朕查查,她这几日为何要练这剑舞。”
……
之后每日,盛姮都会让丁顶驾车,送自己来竹林练舞,只是之后的日子里,萧展再未现过一回身。
最让盛姮大感古怪的是,每夜一至竹林,就跟入了无人之境一般,方圆数里内,竟听不见一点车马声,也从未曾见过一人。虽说此处是京郊,且还是晚上,但安静成这般模样,还是叫盛姮觉得蹊跷。
但盛姮一心在剑舞上,思虑些时候,无果后,便继续练剑。
献舞前夜,盛姮一夜无眠。
她开始感到有些害怕。
她怕的不是天子,就算皇帝陛下再权势滔天,也终究是个男子,且听闻还是个极为英俊的男子。但凡是男子,除了许澈外,便再无一个能叫盛姮害怕。
盛姮怕的是孩子。
她怕明日事成后,便再也见不到三个孩子了。
若是因复仇,便狠心地舍下了自己的骨肉,那么这仇到底该不该报,究竟值不值得报。
直至今夜之前,盛姮都以为自己能决绝前往,可真到了此刻,她却因牵挂孩子,而萌生了退却之意。
第31章 隐疾
自上回盛姮入宫后, 萧贵妃的心头总时常觉得不安,可她却又说不上这不安究竟源于何处。还有一事,说来也怪, 近几日, 皇帝陛下的心情和胃口都好上了不少。
每日她送去的甜点小粥, 陛下都差不离会用尽,于萧贵妃看来,这便是赞许的意思。
她自懂圣意,今日又亲自煮了一碗素粥送去御书房,却不曾想吃了个闭门羹。
殿外立满了宫人, 连大太监刘安福都在其间, 刘安福朝萧贵妃行完礼后, 便道:“陛下有旨, 如今谁都不见。”
萧贵妃一听便知,皇帝陛下定是又烦闷了,便小声问道:“陛下前几日都好好的,怎会忽地如此?”
刘安福在宫内当差多年, 自然晓得有些话可说, 有些话不论如何都说不得。
“圣心难测,贵妃娘娘请回吧。”
萧贵妃从身后的宫女手中接过食盒, 道:“陛下既不愿见本宫, 还烦请公公将这碗粥给陛下送去。”
刘安福道:“陛下吩咐了,若是贵妃娘娘送了吃食来,还请贵妃娘娘自个带回去用了。”
萧贵妃闻后, 立在殿前,只觉手中食盒沉重,一时不知进退。
良久后,刘安福见贵妃离去,也是一声轻叹。皇帝陛下为何又龙颜大怒,连他这个成日在御前侍奉的人,都说不清。
他只知道方才,有暗卫入宫来,回了话。
皇帝陛下一见暗卫来,便问道:“可查到了?”
暗卫道:“夫人好似是欲为谁献舞。”
“献舞?”
“是。”
皇帝陛下挥退了暗卫,脸色便变得越发难看,再之后,便遣走了所有宫人。
一个时辰后,容修奉召入宫。
半月前,容修便同皇帝陛下讲好了,半月后的今日要携陛下去个好地方,见个好东西。皇帝早习惯了容修的卖关子,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反正皇帝清楚,每回容修说的惊喜,都不曾叫自己失望过,回回都能替他消烦解闷,寻得些趣子。
萧展和温思齐皆是忠良之臣,但要说到伴驾的心思,无一人能及得上容修。
此刻容修入宫,便是来接皇帝陛下微服出去。他早备好了一艘好游船,邀皇帝陛下乘船夜游,待皇帝陛下游湖游乏了,看景看累了后,容修便会让皇帝入船舱内静坐,饮酒品膳,赏佳人剑舞。
这便是容修许诺给盛姮的御前献舞机会。
至于能不能真因此谋得君心,便唯有看盛姮的造化了。
容修一入殿内,便觉气氛凝重得很,暗叫不妙,但仍持笑道:“陛下若准备妥当,我们这便出宫吧。”
皇帝道:“不急。”
容修微怔后,道:“臣候着陛下。”
皇帝仍无要动的意思,始终坐着,半晌后,淡淡道:“朕原以为今夜你有何惊喜给朕,原不过是湖上游船罢了。”
容修大惊,持着镇定,恭维道:“陛下圣明,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陛下。”
皇帝没应,也没让容修起身,换言之,此刻容修仍跪在地上。
片刻后,又听皇帝道:“游船不过是个引子,要船上的那位佳人才是容卿欲献给朕的大礼吧。”
“陛……陛下圣明。”
“那位佳人,你怎不愿自己留着了?”皇帝此问,便是点明了那位佳人就是盛姮。
容修声音已有些发颤,道:“天下第一美人,臣怕留着折寿,合该献给陛下才是。”
皇帝冷声问道:“献给朕?是你自作主张、强人所难,还是那位美人自愿投怀送抱?”
容修忙道:“陛下英明神武,容颜又是俊逸无双。试问天下女子有谁不倾慕陛下,又有谁不愿侍奉君侧?”
“究竟是倾慕朕,还是倾慕这宫里头的富贵荣华?”
容修哪里敢答?
皇帝自问自答道:“你明白,她明白,朕更清楚得很。”
言罢,皇帝微眯眼,拨弄了下玉扳指,看着容修,道:“余下的半月里,你也不必再入宫伴驾了。”
容修再不敢有别的话,忙着磕头告罪。
……
一夜无眠,一夜思索。
醒来前,盛姮本以为自己已然下定决心。
为报夫仇,她不惜先同儿女分别,待入宫后,再做打算,看有无望能得陛下恩宠,让自己能时常与孩子们相见。
可一醒来,见到三个孩子后,盛姮下定的决心,便又起了动摇之意。
她心想,皇帝终究不是温思齐,这天下哪来这么多爱屋及乌的深情男子?
有些好男子,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日后,便再也遇不着了。
于是,盛姮又陷沉思,玉手摸着旧剑,迟迟不愿离。
待盛姮还未做得出决定,便有人先替她做好了。
容修出宫后,便径直去了盛姮府上,一路上,他既忧又喜,忧的是怕真因此事失了圣宠,让萧展的气焰更甚,喜的是,既然皇帝陛下已把盛姮当成了贪慕名利的女子,定然是不会再要她了。
如此一来,自己不就正好趁虚而入?
看来,兜兜转转,盛姮这位绝色美人合该落入自己的怀中。
尚未到盛府前,容修还是笑意满面,待他一至盛府,便连忙摆出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