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觉方才所受的委屈,现下都有了发泄口, 本流干了的泪, 又汹涌而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进了皇帝的怀里, 道:“爹爹,他们欺负澜儿。”
淑妃悄悄地抬眼看皇帝,只见皇帝面如寒冰,她吓极了,一时也未觉盛澜的那声“爹爹”有何古怪,殿内宫人亦是如此。就算真有,也只得老老实实藏在心里。
皇帝牵着盛澜的手,坐在了主位上,替盛澜擦拭着眼泪,柔声安抚道:“小姑娘莫哭了,有何委屈,朕替你做主。”
盛澜听皇帝仍叫她小姑娘,而非澜儿,一时又哭得更厉害了。
她本以为爹爹会认她的,岂料爹爹还是不认自己。
亦或是说,皇帝真不是自己爹爹,她的爹爹是真离世了。
不论是哪种情况,盛澜都觉好生难过。
皇帝又好生劝慰了几句,见桌上正好有几盘宫中糕点,便拿了一块桂花糕,送到盛澜的小嘴旁,道:“吃块甜的,便不苦了。”
以前在月上王宫时,若盛澜哭闹得厉害,许澈便会喂她吃糕点。盛澜是个不记仇的,嘴里一被塞了甜的,便果真会安分下来,哭脸顿变笑脸。
盛澜见皇帝亲自喂她,呆呆地张开了小嘴,桂花糕一入口,香甜四溢,没过一会儿,盛澜当真没了哭声,眼珠子直盯着盘子里剩下的桂花糕,吞了吞口水。
皇帝见后一笑,又喂了她一块,这才将宝贝姑娘真哄住了。
皇帝哄盛澜时,满宫宫人大气都不敢出,尤其是那些方才拿住过盛澜的人,更是惊恐万分。
淑妃则是后悔不迭,她见皇帝对盛澜举止如此亲密,便知两人原是旧识,心想,难怪容修会说奇货可居,原来皇帝陛下早瞧中了这小姑娘。
盛澜被哄住后,自便是秋后算账的时候。
“淑妃,告诉朕,今日是如何一回事?”
“臣妾……臣妾见盛家小姑娘生得可爱机敏,便想将她收为养女,养在宫里。”
皇帝冷道:“收为养女?朕怎么瞧着你们是将人小姑娘抓着不放,见人哭喊也毫不理会?”
淑妃道:“盛小姑娘一时怕生,故而……”
皇帝转而看向正吃着桂花糕的盛澜,问道:“你可愿认她当娘?”
盛澜连摇头,道:“我……”
她忽想起容修在马车上教自己的那些礼数,改口道:“回陛下,民女只有一个娘,在宫外。”
皇帝见盛澜这个顽劣惯了的小丫头竟一本正经地自称民女,大感好笑,但面上仍是冷色,看着淑妃。
淑妃忙道:“陛下,此事盛小姑娘虽不知,但确然是盛夫人允了的。”
淑妃不提盛夫人还好,一提盛夫人,皇帝的脸色便更为阴沉。
待他看向身旁的盛澜,语气这才略微和缓了些,问道:“你娘同意了你入宫?”
其实现下,盛澜也说不清娘亲究竟答未答应此事。
但她有些害怕,倘若真顺了淑妃的意思说,这事是娘亲同意了的,自己怕是只能留在这宫里。
且若真叫皇帝知晓了,她的娘亲是个不惜卖女求荣的人,还不知日后皇帝会如何厌恶自己的娘亲。
不论皇帝是不是自己的爹爹,她都决计不能让皇帝厌恶娘亲。
于是盛澜眼珠子一转,又流出眼泪,哭着道:“你说谎,你说谎,分明是你们将我骗入宫的,我入宫那会儿,娘亲人都不在府上,她压根就不知晓此事。”
此话一落,皇帝瞧向淑妃的目光便越冷,淑妃急道:“盛小姑娘,你不知晓此事,不意味着你娘不知。”
盛澜放下手头的桂花糕,小脏手拉着皇帝的龙袍,仰望着他,可怜兮兮道:“民女没说谎,民女是被人骗进宫的,还请陛下明鉴。”
“陛下,臣妾有……”淑妃还想开口,却被皇帝打断道:“不必再言了。”
淑妃心头一凉。
“淑妃,今日之事你存的是什么心思,朕明白得很。你也该清楚,朕最厌恶的,便是后宫里中有人,为了夺宠而不择手段。”
淑妃闻后,吓得珠钗乱摇,忙跪下磕头。
她算是听明白了,纵使盛姮真答应了自己将女儿送入宫又如何?
正如皇帝所言,自己此举,本就是存了夺宠的心思,本就是不惜因此拆散了旁人家母女。
到了此刻,她也不敢再狡辩,怕空增皇帝的厌恶,哭道:“臣妾知罪,臣妾知罪,还请陛下饶恕。”
皇帝见淑妃年岁也不大,料想她也是受人挑唆,方才鬼迷心窍,险些铸下大错,于是便小惩大诫,罚她禁足一月,闭门思过。
淑妃领完罚后,皇帝忽瞥了一眼盛澜的左臂,随即,忙挽起了她的衣袖,只见其手臂上果真青了一小块,忙问道:“何时弄伤的?”
盛澜想了想,小声道:“大约是方才罢。”
方才宫人们拿住盛澜时,手头没个轻重,加之盛澜又挣扎得厉害,便将之手臂上弄青了一处。
皇帝闻后,面上又露冷意,看了一眼刘安福,刘安福忙会意,道:“方才碰过这小姑娘的,等会儿,通通跟着我去领二十大板。”
宫人们皆诚惶诚恐地叩谢隆恩。
盛澜见跪着的人有些可怜,道:“陛下,二十大板会不会重了些,他们方才也只不过是奉命拦住民女罢了。”
皇帝道:“那你说,该如何罚?”
盛澜想了想,道:“他们方才既然让民女被关在了屋里,那如今便也罚他们被关在某处,关……关一个时辰便是了。”
皇帝笑道:“依你。”
被关一个时辰自比挨板子不知好上了多少,宫人们听后,皆长松一口气,随后忙着向盛澜磕头谢恩。
就在这时,盛澜的小肚子忽嘀咕了起来,殿内安静,便显得她这声更大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瞪着大眼睛,朝皇帝小声道:“陛下,民女饿了。”
皇帝看着那盘空了的桂花糕,挑眉道:“刚吃完一盘,就又惦记上旁的了?”
盛澜嘻嘻一笑,舔了一口嘴角的残渣。
……
皇帝尚俭,登基后,宫中用度削减了不少,连御膳都从前朝的三十二道减为了十八道。但今日,他想着要留盛澜用膳,便让御膳房又多做了十道菜,且那十道菜都是盛澜过往爱吃的。
到了用晚膳的点时,盛澜便瞪着大眼睛,看着大圆桌子上摆得满满的菜,惊叹道:“这么多菜,都是给陛下一人吃的吗?”
司膳太监们用银筷试完满桌子的菜后,便退至了一旁,只剩下刘安福在近旁伺候着,他见皇帝没答,便帮着道:“这是自然。”
盛澜好奇道:“陛下不会撑着吗?”
皇帝这才道:“朕又不会全将之吃了,岂会撑着?”
盛澜轻点头道:“哦。”
盛澜以前在月上王宫时,每顿膳顶多十样菜,且卖相很是平平,哪比得上大楚皇宫里的山珍海味、精烹细煮?
桌上的各色菜看花了盛澜的眼睛,但过了一会儿,她却望着皇帝那张同爹爹一模一样的脸,有些心疼道:“可陛下一人用膳,就不会觉得寂寞吗?”
月上王宫里没有大楚那么多的礼数,每日的午膳、晚膳,都是一家人一道用的。有时候,娘亲的政务委实太多,方才不会同他们一道用膳。
刘福安帮答道:“盛小姑娘,唯有天子才可享用这御膳,旁人哪有这个胆子?也是你福缘深,能同陛下一道用膳,这机缘,旁的人可是求都求不来的。”
盛澜坚持问道:“但陛下一人用膳,真不寂寞吗?”
皇帝看了一眼面前的五绺鸡丝,刘福安便忙替皇帝夹至御碗里,皇帝这才亲自动筷,用了一些,道:“朕有何寂寞的?”
盛澜瞧着大楚这繁复的礼节,有些痴愣,半晌后,道:“民女便觉得陛下一人用膳寂寞极了,陛下该寻个人陪你用膳。”
皇帝奇道:“寻谁?”
盛澜早想好了说辞,故意想了想,才道:“寻个大美人。”
皇帝更奇:“大美人?”
盛澜顺着接道:“比如我娘,陛下见过的,我娘生得可好看了。不是民女吹,娘亲是民女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比那位淑妃娘娘好看多了。”
皇帝脸色略变,刘福安见后忙道:“盛小姑娘快用膳,莫再言了。”
盛澜哪听得进去,如今正是大好机会。她娘既然想入宫,不论皇帝是不是自己爹爹,她这个做女儿的,于情于理,都应想法子助她娘。
毕竟,她曾在那夜月下,答应过自己的真爹爹,要好生护着娘。
良久后,只听皇帝淡淡道:“空有皮囊,还不配同朕一道用膳。”
盛澜接着道:“陛下有所不知,我娘除了好看,还有旁的好处。”
言罢,她看中了远处的四喜团子,但奈何个子太矮,夹不到,便站起身,伸着小手,努力去夹,皇帝见后道:“坐下。”
盛澜听话地坐下,眼巴巴地瞧着远处的那道菜。
半晌后,皇帝亲自替盛澜夹了一个肉团子进碗。
刘安福看了大惊。
整个后宫里,也只有贵妃娘娘有福分同皇帝用过膳。贵妃娘娘陪皇帝陛下用膳时,将皇帝陛下伺候得极好,可谓是无微不至。有时皇帝陛下只是多看了一眼某盘菜,贵妃娘娘便连忙知趣地将菜夹到了皇帝陛下的御碗里。
可如今,竟成了皇帝陛下亲自替旁人夹菜。
盛澜甜笑道:“谢陛下。”说完,就将肉团子送入了嘴巴里,肉嘟嘟的小脸顿时鼓得像个团子,瞧着煞是可爱。
咽下去后,她赞道:“好吃。”
皇帝闻后,便又欲给盛澜夹肉团子,刘福安本想为皇帝代劳,谁知皇帝非要亲自动手给盛澜夹。
盛澜开怀地吃下第二个肉团子后,却不满道:“陛下,你还未问我娘亲有何好处呢!”
皇帝竟配合道:“还有何好处?”
“陛下,你别瞧着我娘面上美艳聪明,其实她这人呆呆的、笨笨的。”
皇帝愣道:“这也算好处?”
盛澜道:“怎么不算?娘亲这种呆呆的人,就该有个像陛下这般聪明的人去护着她。若没人护着她,宠着她,娘亲指不定哪天就会被人骗、被人欺。陛下瞧瞧,今日正是因无人护着娘,便害得民女被人骗进了宫里,娘说不准如今正悲伤着,还不知该如何入宫来寻民女。”
说到此,盛澜真有些担忧盛姮,心想,娘亲若真不知此事,那现下定是着急十分。半晌后,她又想,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皇帝,定要先努力在皇帝面前替娘亲美言。若事真成了,娘亲也会开怀的。
盛澜见皇帝不言,接着道:“不如,陛下将我娘要了去。澜儿敢拍着胸脯说,这世上,除了我爹爹,娘亲她最仰慕的便是陛下了。”
皇帝无动于衷,淡淡道:“用膳。”
“陛下!”
“用膳。”
盛澜抬头见皇帝面色有变,便不敢再言,低头听话地吃起了饭。
许澈当日在大殿断发和离时,便已打定主意净身出户,分文不会向盛姮讨要。至于盛澜和盛演这两个孩子,虽说他心中有百般不舍,但还是大度地留给了妻子。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凡不是圣人,便会有些私心。
待这顿晚膳用完后,皇帝的心念早动,问道:“既然你方才说朕寂寞,那你可愿入宫陪朕?”
第35章 母女
盛澜忽被这般问, 心头顿如乱麻,半晌后,痴痴地看着皇帝, 久久答不出。
因为她终究说不清, 这人到底是不是爹爹。
一旁的刘安福见这姑娘还不答, 忙道:“小姑娘,这可是你天大的福分,还不赶紧磕头谢恩?”
刘安福在御前伺候有些日子了,还没见过皇帝陛下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今日皇帝陛下一听淑妃宫里头领了位姓盛的小姑娘去, 忙放下了手头的折子, 连步撵都等不及坐, 便疾步朝那边赶。
若这小姑娘真能入宫, 现下虽还承不得恩,但待日后,自是光景无量。
可不曾想,这位小姑娘却轻摇起了头, 道:“陛下, 对不住。您是个很好的人,皇宫也是个极好的地方, 但民女曾答应过爹爹, 要替爹爹好生照顾娘,娘在何处,民女便会守在何处。”
听后, 皇帝的眼中生出了些许失落之情,但终还是欣慰地摸着盛澜的小脑袋,道:“懂事了。”
刘安福心头暗叹,皇帝陛下到底是个贤明君主,不会因一时情爱贪欢,便做出强人所难的事。
正如十年前的许澈,明明手握重权,可面对深爱的女子,却从未生过一丝强取豪夺之心。
……
盛姮到温府时,温思齐还未从大理寺回来。
盛姮刚从马车上下来,便见温府外停着一顶宝蓝色的轿子,温府的下人们正在相送一对主仆。主子是个穿碧绿衣衫的女子,未梳妇人髻,显是个未出阁的闺秀。女子的容貌勉强称得上清秀,但细看其眉目,似还不如她身旁的婢女生得标志。
此女容貌虽寻常,但身上却有一股诗书气,她刚出府门,便瞧见了马车外的盛姮,看了好半晌后,方才走过来,道:“盛夫人有礼。
盛姮回想一番,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此女,便只得微笑道:“我想不着在何处见过小姐,倒是让小姐给先认出来了,当真惭愧。”
女子道:“我与夫人素昧蒙面,只是想着,京中有此颜色者,除了夫人,我委实再难想出旁人了。”
盛姮早被夸惯了容貌,此刻也不觉欣喜,仅是礼貌问道:“还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女子报了姓名和家世,盛姮这才知,原来眼前这位女子便是郭太傅家的二小姐。那日郭夫人到温府,同温夫人讲的一席话,被舒芸听得一清二楚,盛姮由此才知,这世上竟还有个女子对温思齐深情如许。
闻知此事后,她对这位郭二小姐可谓是既敬佩,又感激,敬佩她的不渝深情,更感激她爱的那人正是温思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