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年里,每待许澈心灰意冷、决意放下一切、回归正道时,盛姮这只狐狸,便又凑了过来,夺走了他的所有理智,切断了他的每条后路,让他甘愿沉溺在情与欲之中,大感江山再美,又哪及得上情爱诱人?
想到此,皇帝本该将盛姮推开,可手却不自觉地将她搂入了怀里,淡淡道:“累了,便在车上睡会儿。”
盛姮一番尽心服侍后,是有些累,勉力挤出笑容,道:“谢陛下。”说完,就靠着皇帝的胸膛,闭上了美目,好似真入了梦中。
皇帝看着怀中人,心绪复杂,最后摸着她的青丝,轻叹了一声。
……
出发前,皇帝便派人去了盛府,通传了盛姮要回府之事。
盛澜昨夜见娘亲久不归家,很是着急,若非舒芸和丁顶劝着,她恐怕又要离家出走去寻娘了。可今日用了午膳后,便听闻了两个好消息。
一是娘亲真如愿以偿,被皇帝陛下封为了昭仪娘娘,她虽不清楚这昭仪娘娘是何尊贵身份,但也止不住为娘亲感到开怀。
前段时日,盛澜还有些怪责娘亲为了攀龙附凤而不择手段,但现下,她想明白了。
娘亲确然不该一辈子守着爹爹的牌位过日子,娘亲也该有她自个的人生,她和弟弟们不该成为娘亲寻找第三春的拖油瓶和绊脚石。
她答应过爹爹,要看护好娘亲,只要娘亲余生是快乐无忧的,她余生便也放心了。
但倘若有人敢对不起她的娘亲,为了守住对爹爹的承诺,就算那人是皇帝陛下,盛澜都敢跟其拼命。
至于第二个好消息,自然是娘亲得了陛下允准,能亲自回府来同他们几个孩子做个别。
今日一别,日后遥隔宫墙,怕是相见无期。
自此后,盛澜长姐为母,便要开始照顾起两个弟弟了。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实则,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当家当得更早。
但盛澜并不会因此怨怪她娘,正如她的爹爹那般,即使被打入了冷宫,对她娘也不曾抱有丝毫恨意。
只是有些遗憾和惋惜。
盛澜用完膳后,便兴奋地在门口等着娘,也不顾秋风冻人,一心只盼马车能早些到。
她年岁还小,虽早慧,但又哪能想得到在她焦急等待之时,自个的爹娘正在途中干着荒唐勾当,脑子里早忘了他们这三个孩子。
于是乎,待盛澜见娘亲满面潮红时,就觉有些古怪,待她见到皇帝陛下竟然陪着娘亲一道回来时,先是欣喜,后又觉古怪。
为何皇帝陛下的耳根也那般红?
但她也未多想,先乖巧地同皇帝行完礼后,便拉着娘亲的手往里走,皇帝见后,有些意动,道:“小姑娘过来。”
盛澜知皇帝的意思,闻后,便松开了娘亲的手,主动跑过去,牵起了皇帝的手。
盛姮见后,有些不悦,但极快之间,就将这不悦之情藏了起来。
皇帝牵住盛澜的小手后,心情好上了许多。
盛姮见皇帝心情一好,更觉蹊跷古怪,心头生出担忧。
她今日之举,怕不是引狼入室了?究竟皇帝想要的是她,还是欲借她这个母亲身份,好把盛澜给拐回宫?
盛姮越想越不放心,步子慢了下来,让那一大一小走在前面。这时,舒芸得空迎了上来,将盛姮拉至一旁。
盛姮从未向舒芸提及过皇帝面容同许澈生得一样之事,故而今日舒芸一见微服过来的皇帝,就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刻,她低声问道:“主子,那位便是……”
盛姮道:“他便是大楚天子。”
“可主子,为何大楚天子同先王夫生得一模一样?主子就不曾起过疑心吗?”
盛姮轻叹道:“我又不是真瞎真傻,自然起过。”
舒芸道:“那……”
盛姮道:“他左臂上没有那道剑痕。”
这是盛姮那日在马车之上,便确认了的事。
舒芸提醒道:“可主子,大楚地大物博,不知藏有多少名医名药,月上御医去不掉的疤痕,这大楚的御医未必不能去掉。”
盛姮不言。
舒芸略一思索,又道:“且若奴婢未记错,这位皇帝陛下单名一个‘彻’字,先王夫他不也是单名‘澈’字吗?虽说同音不同字,但奴婢瞧着仍觉有些巧合。”
“这些我皆知。”盛姮道。
舒芸道:“那主子为何?”
良久后,盛姮声音发起了颤,道:“因为我……我不敢怀疑。”
第41章 父子
不是没怀疑, 而是不愿怀疑,更不敢怀疑。
若是许澈未死,那她三年来的悲痛是为了什么?
若是许澈尚在人世, 那她苦心孤诣地复仇又是为了什么?
若没了复仇之念, 那支撑着她活在世上的还剩下什么?
那她这三年来的悲与痛岂非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的夫君非但没死, 还回了大国做皇帝,现下还不愿认她和孩子们。
倘若这一切是真的,要叫她如何接受,如何面对?
那七年里,她是有千般万般对不起许澈, 但她宁愿许澈报复自己, 甚至宁愿许澈亲手杀了自己, 也不愿他同自己彻底断绝联系, 一声不响地过上新生活。
若是大方之人,自然能微笑着祝福前夫在和离之后,能另结良缘,一世安好。
但大方的前提, 往往是不爱。
所以, 盛姮能真诚地祝愿温思齐日后能遇见一个更好的姑娘,并为真有一个姑娘喜欢上他而感到欣慰和快乐。
盛姮也很清楚, 许澈是雄鹰, 雄鹰应翱翔于天际,不该困在自己的身边,当一个无才便是德的王夫。她本以为自己能放手, 让他回到故国,展翅高飞。
可待那一日真到来之时,她才发现,自己做不到。
月上女子向来至情至性,至死不渝。
因为她爱,所以自私,因为她爱极了他,所以至死都不愿放手。
世人都说,和离须得体面,才不算辜负成婚那些年,当初爱得再热烈,走后也应潇洒不回头,万不可让莫须有的执念,毁掉曾经。(注)
但盛姮做不到。
她做不到体面离开,更做不到心平气和地接受他给出的结局。
与其这般,不如装不知,装不疑,像只鸵鸟,把头埋在地里,只瞧见自己愿瞧见的。
真相如何,她不想知道。
因为她怕真相会抹掉她活在世上的最后勇气。
远处,皇帝已牵着盛澜的手,朝书房那边走去,书房里,有她和许澈的儿子。
三年前,大殿之上,断发和离后,许澈就不曾为自己停住过脚步,能让他停住脚步的是殿外的盛澜和盛演。
今日,皇帝也没有为她停住脚步。
夫妻之情又哪里及得上血浓于水?
……
民间有句俗话“儿子模样似母,闺女模样似父”。
盛姮这一家,便应了这句俗话。
盛澜生得就不似盛姮,其眉眼间像极了许澈。
许澈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俊逸男子,但自比不上盛姮的绝色容颜。故而待盛澜长大后,虽定是个大美人,但若是同她娘相较,免不得逊色几分。
可盛演和盛溪这两儿子,传得了盛姮的美貌,长大后的模样定不会输给许澈。
但于许澈而言,儿子的模样倒是其次,要紧的是脑子,若脑子随了他们娘,这便有些不妙了。
盛演一出生,便同盛澜一般,养在了许澈的膝下,许澈被打入冷宫时,盛演才三岁多。
三年已过,盛演脑海中爹爹的模样早已有些模糊了,可待他一眼看见皇帝之时,脱口而出的便是“爹爹”二字,本模糊了的记忆,又重回脑中。
很快,盛澜便对弟弟道:“他不是爹爹,他是大楚的皇帝陛下,二弟,见了陛下,还不快行礼。”
盛演性子本就沉稳懂事,到了他这个年纪,自然也明白皇帝意味着什么。
皇帝意味着世间无上的权势,是这片星空下唯一的主人,任谁见了他,都要跪拜。
盛演本在屋中练字,闻后,忙放下了手中笔,正欲行礼,皇帝便道:“还是孩子,这礼便免了。”
盛澜一听就不服气,道:“陛下,民女也是孩子,为何民女那日的礼不能免,他的礼便可免了。”
皇帝没想到盛澜竟会在这事上寻自己的麻烦,又是笑,又是责,道:“朕只记得那日你在朕跟前吃了满满一盘桂花糕,可不曾记得你向朕行过什么礼。”
盛澜见皇帝如此和颜悦色,心下早放开了,嘟嘴道:“陛下是坏人,就跟爹爹一般坏,只会揭民女的短。陛下今日还在弟弟面前揭民女的短,民女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皇帝大笑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要什么面子?”
盛澜跺脚道:“民女不管,民女就要。”
皇帝轻捏了下盛澜的脸,道:“当真和你娘一般任性。”
一说曹操,曹操便到。
一提盛姮,盛姮便进屋了,进屋前,她便瞧见了皇帝轻捏盛澜脸,心头又生慌张。
皇帝见盛姮姗姗来迟,问道:“怎地方才朕一转身,便发现昭仪不见了。”
盛姮掩唇笑道:“陛下有澜儿陪着,哪里还需要臣妾这个老女人?”
皇帝牵过她的手,算作安慰,道:“昭仪怎还吃起了自己女儿的醋?”
盛姮便也不再说笑,直言道:“臣妾方才不过有些事要向奴仆们交代。”
盛姮面上在笑,可皇帝一眼便瞧出盛姮双目有些湿润,料想方才又生出了些事,惹得她垂泪。
皇帝不过思索了片刻,便猜到了是何事。
他淡淡道:“你女儿见到朕时,便一口一个‘爹爹’,你这儿子第一眼见到朕,也是叫‘爹爹’,瞧着朕与你那位亡夫,怕是非一般地像。”
盛澜忍不住要开口:岂止是非一般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盛姮见盛澜小嘴微张,忙打断道:“陛下的眉眼间是与亡夫有几分神似,但亡夫不过是个商贾之子、无名小辈,而陛下是九五之尊,生就龙章凤姿,不论相貌还是气宇,皆是亡夫万万所不及的。在陛下的万丈光辉前,亡夫连一粒沙子都算不上。”
盛姮深知这皇帝小肚鸡肠,疑心又重,故而决计不能让他知晓许澈同其相貌极像之事,免得皇帝知晓后,还以为盛姮是因他与许澈容貌一样,方才投怀送抱的。
堂堂大楚天子怎能忍受被人当做替身?
皇帝轻笑道:“若要叫你亡夫知晓了,你在朕面前,将他贬得一文不值,还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盛姮挤笑道:“臣妾不过实话实说,他就算在此,臣妾也要这般讲。莫说亡夫了,这世上,又有哪个男子能及得上陛下呢?”
皇帝道:“你这拍马屁的功夫是从何处偷师来的?”
盛姮笑着挽住皇帝的左臂,道:“臣妾哪会拍什么马屁,句句出自肺腑。”
明知是谎言,但皇帝听得确然舒坦,也明白盛姮的不易,便不再同她在此事上计较。
皇帝走到桌前,赏看起盛演方才正练的字。他刚看一眼,便愣了半晌。
皇帝愣住,倒并非是因盛演的字写得多好。虽较之同岁人而言,盛演的字确然已属不凡,但还未好到让人拍案叫绝、大呼神童的地步。
让皇帝痴愣的是盛演的笔迹。
他再往桌上看,果见白纸旁边放着一本手抄的《孙子兵法》。皇帝伸手欲去拿,谁知盛演先一步抢过,将《孙子兵法》拿在小手中,很是宝贝。
盛姮斥道:“演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盛演道:“娘亲,这是爹爹留给儿子为数不多的物件。”
“陛下又不会将这书如何,还不赶快呈给陛下。”
盛演心想也是,但刚刚见皇帝出手欲拿,情不自禁地便夺了过去。
只因这本书,于他而言,不仅仅是一本书,更是一个秘密。
他与父亲之间的秘密。
……
月上小国,女子为尊,讲究男子无才便是德。故而,读书是月上女子自幼该干的事,可月上男子便没读书这个权利了。
哪怕是王室的男子,也要等过了最适宜读书的年纪,才准其少量地接触书本,防的便是月上男子在学识上胜过了女子,易生不臣之心。
盛演长至三岁,若放在大楚皇室,早该识字读书,但在月上,他却没有资格接触这些东西。
若有人让他接触了,轻则为教唆之罪,重则为乱政之嫌。
盛演还未懂事时,便已对识字读书有了兴趣,每每他见姐姐读书识字时,站在一旁,小脸上总会露出羡慕之色。
这些事,许澈都看在眼里。
那时,许澈已屡屡被盛姮怀疑有不臣之心,若他再大胆同盛姮提出,要教盛演识字读书,落在盛姮和朝臣们眼中,他那乱政的罪名怕是便坐得更实了。
王室男子所读之书,皆有管控,有些书,哪怕许澈贵为王夫,也轻易接触不得,更遑论偷偷拿出来,用去教盛演?
所幸,他记忆极佳,经纶满腹,于是便在闲暇时凭着脑中记忆,偷偷摸摸地将大楚的史书典籍默写下来,汇编成册。
有时白日太忙,他未按计抄完,便在深夜里,趁盛姮熟睡时,悄悄起身,挑灯夜战,烛火昏暗,久之,还伤了眼睛。
嫁到月上后,许澈便改了笔迹,早无往日风骨,潦草难辨,还因此时常被盛姮嘲弄一手烂字。
他平日里写字潦虽草,但此番,为了能让孩子容易辨认,一笔一划,皆极是清楚,一字一句,都是为人父的心血。
许澈给盛演的第一本书是《论语》。
月上那夜,满天繁星。
盛姮忙于政事,盛澜在屋内练字,许澈便趁机偷偷地将盛演带至了御花园里的一偏僻处。
父子俩吹着晚风,听着蝉鸣,靠着假山,望着星空,席地而坐。
当盛演瞧见父亲竟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时,先是惊讶,随即开心得说不出话来,只觉这本书比什么珍宝都值钱,比什么点心都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