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盛演接过书后,又摇头,将书还给了许澈,道:“母亲说,演儿还不能读书。”
许澈道:“演儿想读书吗?”
盛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许澈道:“既然想,那便读。”
盛演想起母亲严厉的面孔,又摇头,仍不敢接过。
许澈也不勉强,抬首,望向西方的星空,道:“演儿,你知道西边有什么吗?”
盛演道:“姐姐说,西方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国家。”
“为什么你姐姐知道,而你不知道?”
“因为姐姐比我年岁大。”
许澈道:“这是一个原因,还有呢?”
盛演想不出,又摇起了头。
许澈道:“因为你姐姐有书读,可你没有。”
盛演依旧道:“可不仅仅是母亲,身边的人都告诉演儿,演儿还不能读书。”
“爹爹的故乡就是那个很大很大的国家,在那里,男孩到了你这个年岁,便可读书了。”
盛演顺着爹爹的目光,也望向了西方的星空,小小的脸上,流露出了向往之情。
“母亲常对姐姐说,除了月上,旁的地方都对女孩不友善。在那个很大很大的国家里,姐姐也能读书吗?”
许澈点头道:“你姐姐若是到了那里,也能有书读。”
盛演面上的向往之情更甚。
“你知道爹爹年少时的心愿是什么吗?”
盛演摇头。
许澈仍望着星空,道:“爹爹希望,星空之下,人人都有书读。”
“爹爹实现这个心愿了吗?”
许澈遗憾地摇了摇头,道:“星空太大,世人太多,实现这个心愿委实太难。”
他顿了半晌,又将《论语》朝盛演递了过去,微笑道:“但至少,我该让自己的儿子有书读。”
盛演听得似懂非懂,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接过了那本《论语》。
星空很亮,但爹爹眼中的期盼之情比星空还亮。
许澈教盛演的第一堂课便是《论语》为政篇中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盛演一遍听不懂,许澈便讲二遍,盛演二遍听不懂,许澈便耐心地讲第三遍。
三遍后,盛演不但懂了,还将这句话牢牢地背了下来。
许澈见儿子学得极快,自己默写起书来,便也越发勤奋,笔耕不辍,不知不觉,又默写出了十五本。
许澈每默写完一本,便将之交给盛演,让他好生藏着,盛演每藏一本,心中喜悦也增一分。
这便是星空之下,独属于父子之间的小秘密。
母亲不知,姐姐也不知。
有时,盛演还忍不住会问:“爹爹,你如今抄的是什么?”
许澈放下手中毛笔,摸着盛演的脑袋,道:“爹爹如今抄的这本是《孙子兵法》。”
盛演有些迷糊:“兵法?”
许澈说得豪迈:“男儿在世,皆有疆场梦,怎可不懂兵法?”
盛演仍有些不懂,但却被爹爹言语中的豪迈之气所感染,由此,便对这本《孙子兵法》更为期盼。
纵使他拿了也瞧不懂,但那份收到新书的喜悦,是千百盘糕点都换不回来的。
可不曾料到,这本《孙子兵法》抄至了一半,父子之间的小秘密,便不再是秘密了。
那夜,许澈刚同盛演在御花园讲完了课,父子俩一回寝宫,便见宫人们垂首屏息,神色凝重。
许澈一看,心下大呼不妙,再往里走,便见盛姮果真站在桌前,桌上齐齐整整地摆着十六本书。
每一本都是他亲手默写给盛演的。
第42章 争吵
盛姮面色极差, 盛演知晓这是他娘亲发火的前兆,便害怕地躲在了许澈的身后。
哪怕星空塌了下来,也有爹爹替自己撑着。
盛姮冷道:“王夫, 你可知罪?”
许澈道:“臣知罪。”
盛姮见许澈神色平静, 毫无惧色, 道:“知罪?见君不拜,有罪不请,这便是你知罪的模样吗?”
许澈道:“此事臣有错在先,但臣身为人父,委实不忍见自己的儿子错过该念书的年纪, 还望王上体谅臣的为父之心。”
盛姮冷笑道:“体谅你的为父之心, 那你可曾体谅过寡人的为君之心?你知不知道如今月上的朝臣们怎么看你, 他们说你是狼子野心的祸水, 是妄图把持朝政的逆臣。我在朝堂上百般替你说话,为你辩解,可你呢?非要朝口子上撞,什么不能做, 你偏要去做, 什么不能犯,你偏要去犯。私写外书, 教唆王子,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寡人可曾冤了你?”
盛演见娘亲发这般大火, 虽很是害怕,但仍壮着胆子,探出小脑袋道:“不关爹爹的事,是演儿想读书。”
许澈忙道:“此事是臣擅作主张,不关演儿的事。”
盛演又道:“是演儿想读书,不关爹爹的事。”
父子俩互相回护,看得盛姮妒火烧上心头,道:“好一场父子情深的戏码,果然是你教出来的好孩子。盛澜也好,盛演也罢,个个心里面都向着你,眼中只有你这个爹爹,从未曾有过我这个娘亲。在他们眼中,你这个爹爹永远是好人,我这个当娘的便里外不是人。”
许澈见盛姮情绪不稳,忙道:“阿姮,你莫要多想,孩子们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们心中怎会没你?”
盛姮冷哼不言,一把将盛演拉过,道:“演儿,你说,我和爹爹,若你要选一个,你选谁?”
盛演被盛姮扯得痛,直往许澈那边瞧,大有求救之意,此举一出,盛姮的心便冷了半截。
盛姮放开了盛演的胳膊,盛演忙又跑到了许澈身后躲着。
“许澈,如此一来,你还有何话可说?”
许澈叹道:“孩子年岁还小,待他们大了,便能明白你对他们的好。”
盛姮不再言,瞥了一眼桌上的书,道:“来人。”宫人们迎声而至。
“将桌上的书全拿去烧了,一本都不许留。”
宫人们接旨,忙欲将桌上的书抱走。
盛演一听爹爹抄给自己的书,竟要被拿去烧,登时便哭了出来。
许澈阻道:“王上。”
盛姮随意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上面的笔迹熟悉不过,冷笑一声,又扔在了桌上,任由宫人捡去。
她挑眉,淡淡问道:“你舍不得?”
许澈垂眸,劝道:“何必这般伤孩子的心?”
书没了,可以再抄,可心伤了,有时便难以补救了
盛姮道:“伤心?他是月上的王子,便该守月上规矩,你是月上的王夫,便也该守月上的规矩。”
许澈终究是大楚之人,见不得自己的儿子日后真成半个文盲,便真心实意道:“阿姮。”
盛姮道:“莫要叫寡人‘阿姮’!”
许澈轻叹一口气,正色道:“演儿之事,臣早便有打算同王上说。依臣看来,演儿左右无法继承王位,与其日后让他在月上蹉跎,倒不如现下便教他念书识字,待他年岁大些,再将他送去大楚,到那边考取功名,也不算荒废余生。且演儿去了大楚,你也可不必再担忧日后他会与澜儿同室操戈了。”
盛姮一听便恼,道:“大楚大楚,寡人就知道,你来月上七年,可心里面,只有你的大楚。你这王夫当得根本就是不甘不愿,你回不了大楚,便打起算盘,日后想要自己的儿子回大楚。”
许澈道:“我待月上之心如何,都七年了,你还瞧不明白吗?”
盛姮见许澈毫无悔改之意,仍在辩解,还未自称“臣”,种种行举,分明就未把月上放在眼里,更未把自己这个君王放在眼里。
她怒火冲心,抬起手来,狠狠地扇了许澈一巴掌,尖声斥道:“顶撞君上,是为不忠,忤逆妻意,是为不顺。你嫁入月上七年,竟还是这般不忠不顺。”
许澈毫无防备,加之盛姮力道极重,巴掌一落,掌印顿现。
许澈愣在当场,目中只余讶异。
紧接着,火辣之痛从面上传入了心头。
一旁的盛演见爹爹因自己而被母亲扇了一巴掌,哭得更为厉害。
许澈听见哭声,蹲下身子,替盛演擦了擦眼泪,安抚了几句,随后便唤来了殿外的展啸,让他将盛演带了出去。
展啸瞧见许澈面上的掌印,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的主子是大楚的天之骄子,本该是未来天下的主人,从小到大,所受宠爱、所见富贵,较之盛姮,只多不少。
在大楚,人人都敬主子、尊主子、顺主子。
主子何时受过这掌锢之辱,又何时被人这般对待过?
极强的羞辱感同恼意融为了一体,好在,展啸理智尚存。
好在,许澈的理智也尚存。
他送走盛演后,平静地对盛姮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王上打臣,臣无怨言,但烦请王上日后莫要在孩子面前动手。”
此话一落,盛姮这才清醒了过来,恼意已不复当初。她看着许澈面上的五指掌印,极是悔恨,也极是心疼,可为人君的尊严,让她一时落不下脸道歉。
半晌后,许澈撩袍跪下,膝盖触底有声,看向盛姮的目中尽是臣服。
可臣服背后藏着深深的倦意。
“臣私写外书、教唆王子,罪该万死,请王上降罪。”
盛姮明明想要的是许澈的臣服,可待她真见到了许澈跪在身前时,却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有时,臣服换来的不是安心。
而是更为不安。
……
书按令被烧,许澈这些日子来的心血通通随着大火化为了灰烬。
父子的秘密也已不再是秘密,而成了不可提及的曾经。
此事过后,盛姮有三日,不曾踏足许澈的寝宫。
三日后的一个夜,盛姮拿着药膏,蹑手蹑脚地爬上了许澈的床。
许澈正靠坐在床上,看着无关朝政的闲书。这三日来,他不曾敷药,任由脸红肿着。
盛姮伸手,摸着许澈仍肿着的脸,心疼万分,正欲给他上药,许澈却淡淡道:“不必麻烦王上了。”
她知许澈还未原谅自己,身子凑了上去,趁四下无人,靠着丈夫的肩膀,轻声撒起娇来:“阿澈哥哥,姮儿错了。”
“王上无错。”
盛姮蹭了蹭许澈的脖子,认真道:“我那日再如何恼怒,都不该动手,夫妻之间,动手便是不对的。”
许澈听后不语,盛姮便用玉手,将药膏轻轻地涂在了许澈的脸上。
凉意入心,有些舒坦。
盛姮见许澈不再拒,也很是欣喜,便涂抹得更为仔细认真,好似这般便能抹去曾犯下的过错。
良久后,许澈的心随着凉意软了下来,主动搂住了爱妻的身子,爱妻良久不语,忽道:“阿澈,其实那日我发那般大的火,是因为害怕。”
“你怕什么?”许澈将爱妻的娇躯搂得更紧。
盛姮声若蚊鸣:“我什么都怕。”
后半句,她未说出。
她最怕他。
不论是桀骜时的许澈,还是臣服时的许澈,都会给予盛姮一种莫名的恐惧之感。
正如小国到了大国面前,总要老实地低下头。
……
书房内,皇帝见盛演不愿给书,也不再强求,便专心看桌上的字。
盛演的笔迹显然是在努力模仿许澈的,同样端正,同样笨拙。
一旁的盛姮笑道:“臣妾不知说过他几回了,亡夫平日字迹潦草,写端正的时候,瞧着又笨拙,还无风骨,不值得练,谁知这孩子,就是不听。”
盛演道:“爹爹的字是世上最好的字。”
盛姮道:“在陛下面前,莫要胡言。”她转而看向了皇帝,惭愧道:“臣妾这劣子,见得少,识得也少,正如井底之蛙,成日里就抱着本破书不放手,没见过什么好字,也不知陛下今日可否赐劣子几字,好叫他开开眼界。”
盛演和盛澜一听皇帝要写字,皆是期盼无比。
皇帝闻后,沉吟片刻,笑道:“还请昭仪笔墨伺候。”
盛姮见皇帝真有雅兴,忙笑着递笔磨墨,皇帝接过毛笔,转而问盛演道:“你想要朕写哪几个字?”
盛姮陪笑道:“陛下想写什么,便写什么,莫用理会他的意思。”
言罢,她还向盛演使了一个眼色,让盛演不得在御前胡言,谁知盛演极不客气地问道:“陛下读过《论语》吗?”
盛姮斥道:“演儿!”
皇帝不以为意道:“自是读过。”
“我想要陛下写为政篇的一句话‘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皇帝握笔的手微微一颤,随后沾墨挥洒,笔走龙蛇,力透纸背,气韵磅礴,比之那本《孙子兵法》上端正得有些笨拙的字,不知要妙上多少。
盛姮见皇帝收笔,忙将笔接了过去,一番真诚夸赞。盛姮见过温思齐的字,那时,她便觉温思齐的字已算上乘,是自己远不能及的,可今日,瞧见了皇帝的字,她才真正明白何为“上乘”。
盛姮夸赞完后,又道:“演儿,还不快谢恩。”
“谢陛下赐字。”
“日后,你便按着陛下的字来练,莫要再学你爹爹那手烂字了。”
盛演仍固执道:“爹爹的字才是世上最好的字。”
盛姮还想再斥,却被皇帝打断道:“孩子,你可知,你要朕写下的这句话是何意思?”
盛演自豪道:“自然知晓。”
接着,他便将星空之下,爹爹教给他的,一字不漏地说给了皇帝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