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后久久无言,也未看盛演,只是瞧着纸上的字,不知在想何。而盛演则直直地瞧着皇帝,瞧着那张同爹爹一模一样的面孔,手中的《孙子兵法》握得更紧。
……
三年前,盛演还不知死亡为何物,只知那场大火之后,他便再见不着爹爹了。
此后,便再无人带他偷偷地溜到御花园,再无人在星空之下教他读书识字,再无人在深夜之时为他默写典籍。
他再没有书读了,也再没有秘密了。
书籍和秘密都一道毁在了大火之中。
那本《孙子兵法》抄至一半,便被无情地扔进了火海中,那个抄《孙子兵法》的人,抄至一半,也只身入了火海。
巧合得就像天注定。
于盛演而言,自此后,这世上再无一本完整的《孙子兵法》。在月上,他也再无可能读到一本完整的《孙子兵法》了。
四岁生辰那日,姐姐为盛演准备了一份礼物。姐姐说,这份礼物极是神秘,非要到了夜深人静,趁娘亲不在时,才能给他。
待至深夜,盛演接过礼物,打开盒子,惊在了当场,盒子里装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仅仅是一本书
盛演拿出书,轻轻地翻开了第一页,书上的字很是端正,也很是笨拙,更很是熟悉。
这是一本《孙子兵法》。
这是一本爹爹抄给他的完整的《孙子兵法》。
盛澜看着欣喜若狂的盛演,道:“爹爹临死前,我在冷宫见过他最后一面,爹爹留给我的是几句话,留给你的却是一本书。”
她还记得那日,爹爹让自己在冷宫前等了许久,盛澜先还不明白爹爹这是何意,但直至这本《孙子兵法》交到了自己手上,她才悟了,原来爹爹在冷宫之时,竟还不忘默写书,为的便是能将一本完整的《孙子兵法》交到自己的儿子手中。
许澈没有忘记星空之下的承诺,更不会忘记父子间的秘密。
盛澜见盛演接过书快活的样子,也很快活,但面上故意酸道:“爹爹真是偏心,除了让我照看好娘,便什么都未留下了。”
盛演道:“姐姐,你读过这本书吗?”
盛澜摇头。
“爹爹说,男儿在世,怎可不懂兵法,姐姐明白这句话是何意吗?”
盛澜接着摇头:“但爹爹说的话定是对的。”
盛演点头,泪从目中流出,打湿了手中的《孙子兵法》,道:“姐姐,我舍不得爹爹。”
泪也从姐姐的目中流出,她搂着哭泣的弟弟,喃喃道:“谁舍得呢?”
……
三年后的盛府,离别感伤早已淡去,剩下的唯有权势面前的虚伪。
沉默之际,盛姮笑着打起圆场,道:“劣子知晓的都是些浅薄东西,说出来,当真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淡笑不答,半晌后,问道:“朕听闻你府上还有个儿子,怎不曾见?”
盛姮道:“回陛下,那孩子是亡夫的遗腹子,才两岁多些,现下应当还在房中午睡。”
皇帝沉默了良久,计较了良久,斟酌了一番言辞,道:“朕陪你去瞧瞧。”
盛姮闻后,也沉默了良久,问道:“臣妾有些好奇,陛下怎对臣妾家的几个劣童如此上心?”
皇帝轻咳一声,淡淡道:“朕膝下无子,还未曾尝过为人父的滋味,今日陪你见这几个孩子,也权当品个新鲜。”
盛姮面露淡笑道:“陛下是天子,天子说什么,那便是什么,臣妾只管接旨便是。”
言罢,便见舒芸赶来,舒芸先向皇帝行了个大礼,随后在盛姮耳旁低语了两句。
盛姮闻后,面色略变,当即向皇帝施了一礼,道:“恕臣妾失陪。澜儿、演儿,你们带着陛下去瞧瞧弟弟。”
盛澜和盛演点头称是,盛澜见皇帝未允准,先上前拉住了皇帝的左手,她朝盛演使了个眼色,盛演便会意,上前拉住了皇帝的右手。
皇帝忽被两个孩子拉住手,暖意涌上心头,一时也不愿为难盛姮,颔首道:“早些过来。”
“是。”
……
容修消息很是灵通,极快便得知了盛姮被封为昭仪,又极快便知晓了皇帝陛下恩准盛姮回府之事。
一闻此事,他便赶至了盛府。
盛姮得宠,是肉眼可见的事,与其指望宫里那位没什么前景的淑妃表妹,倒不如豪赌一把,让盛姮这位日后的宠妃,能铭记自己昨夜的恩情。
为不招人眼,容修连轿都未乘,偷偷入了盛府,舒芸知他到,将其请入了偏厅,小坐了一会儿,便见到了盛姮。
昨日盛姮穿的还是寻常妇人家的衣裳,今日她所着便成了一身华贵宫装,云鬓高髻,瞧着更是美艳胜仙,一瞥便难忘。
容修心下暗叹,这般绝色,确然也只有天子才配享用,
容修面上再不敢有丝毫垂涎之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臣参见昭仪娘娘。”
盛姮微笑道:“看来京中有何事,都瞒不过爵爷的耳朵。至于昨夜那事……”
容修忙接道:“昭仪娘娘这般聪慧,定能明白臣的好意。”
盛姮轻叹道:“果然那下作手段便是你所说的夺君心大计。”
容修最擅长的便是颠倒黑白,张口胡言,依旧面不改色。早在昨晚皇帝带走盛姮时,他就想好了今日的说辞,唯一忧心的是,盛姮是否记得自己曾对其毛手毛脚过。
好在老天开眼,盛姮并不记得此事。
想到此,容修便顺着话接了下去:“手段虽下作,但成果却显见,昭仪娘娘现下如愿以偿,臣也为娘娘感到开怀。”
容修这一番话听下来,虽不见一字一句邀功之语,可那邀功之意,已是扑面而来,掩藏不住。
盛姮当女王时,便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眼下,容修手段虽下作,可助了自己,确然是实情,那这恩情便不可不报。
她道:“爵爷之恩,本宫记着,日后爵爷若有难,本宫必当竭力相帮。”
容修感激道:“能得娘娘此言,臣便安心了。”
容修心道:这老天爷还是公平十分,盛姮虽有绝世美貌,可这脑子也委实不大好使,难怪王位被自个妹妹夺了去。他三言两语,便将其骗得团团转。昨夜若不是皇帝陛下从天而降,单凭自己的本事,这盛姮早便落入掌中了。
正当容修窃喜之时,门忽被推开,一道冷冽男声响起。
“容卿这番话,听得朕都险些信了。”
第43章 护妻
皇帝一入内, 容修吓得跪倒在地,好似见鬼。
皇帝先看向了盛姮。道:“方才听你们二人所言,好似在昭仪心中, 朕是个喜用下三滥手段的人。”
盛姮被说破心事, 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起来。”
容修先一步起身, 皇帝斥道:“你还有胆子起来?”
容修立马跪下,盛姮这才知,皇帝是让自己起来。
她起身后,思绪已是万千,心想莫非自己真误会了皇帝, 那夜真相并非是自己所料想的那般。
可现下, 不论她如何回忆, 都忆不起那夜在望月楼中醉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旁的皇帝已看向了容修, 尽是冷色,道:“以往你的那些烂摊子,朕替你收拾得也不算少,这回你竟胆子大到直接将摊子扔在了朕身上。”
容修磕头连连:“臣罪该万死, 臣罪该万死。”
皇帝见盛姮目中仍有些茫然, 又道:“还不快告诉昭仪那日的真相。”
“是是是。”
言罢,容修便将那夜之事如实说了一遍, 其间虽少不得有添油加醋之处。他先是着重夸赞了皇帝的救美之举, 后又大大贬低了自己的丑恶之行。这一捧一夸下来,皇帝面色好上了不少。
容修虽死到临头,但仍不忘拍皇帝的马屁, 且还能将这马屁拍对地方,这便就是他的本事了。
容修这番话是实情不假,可落在盛姮耳中,却显得疑点颇多,最为可疑之处便是,皇帝为何会突然赶至望月楼,来了这么一出英雄救美?
关于这一点,容修没解释,皇帝也懒得开口。
加之,她见皇帝气焰如此之盛,容修奴颜婢膝如此之惨,便有些怀疑,容修这番话会不会是在皇帝的威逼之下说出的。
但若她还有一点脑子,便决计不会在此刻提出质疑。
所幸,她还有一点脑子。
在皇帝面前,自然事事都要顺着皇帝的意思。
皇帝自认为他是个救美的英雄,盛姮就须得对他感恩戴德,将之吹捧起来。
她听完容修所言,立马挤出眼泪,道:“陛下对臣妾的大恩,臣妾委实无以为报,所幸陛下出手,不然臣妾的清白……”
说到此,她还故作说不下去,只是垂泪。
容修也配合着自扇起了巴掌。
“是臣该死,是臣无自知之明,是臣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们这二人一唱一和,倒衬着皇帝像个傻子。皇帝一看盛姮脸色,便知她又自作聪明了,大感无奈,却又舍不得朝娇妻发火,唯有将火全发在跪着的容修身上。
“容卿,你倒是说说看,此事你该领什么罚?”皇帝已露切齿之恨。
容修颤声道:“臣……臣不知。”
皇帝冷声道:“不知?”
听到此,容修便知情势不妙,生怕圣谕一出,再无更改之机,想他容修一世英名,断不能真将大好前途葬在了“色”字一事上。
于是,他趁口谕未出、惩处未下,忙闭上眼,道:“五台山上,化生寺前。”
皇帝一听,神色果变,眼露狠色,道:“你是在威胁朕?”
容修又磕了三个头,道:“臣不敢,只是陛下曾当着佛祖的面,开过金口,答应过臣,只要臣不涉谋逆,其余小罪小错,皆有一次赦免之机。”
盛姮早知容修深得圣宠,却不曾想他竟还有一块免死金牌,可见皇帝对其的看重,只是不知这其间究竟有何渊源。
盛姮有些好奇,但也深知,知晓越多,死得越快这一道理,尤其是天子家事,还是少知为妙。
至于这五台山上的化生寺,她远在月上,也有所耳闻,此寺乃是一座皇家寺庙,“化生”两字还是当年大楚的开国皇帝所赐所题,听闻现下太后便在此间礼佛,为天下苍生祝祷。
皇帝深知容修性情,若容修强抢了旁的女子,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罢了,毕竟英明天子本也不该过多干涉下属的私事。可容修打的竟是盛姮的主意,这让皇帝如何能忍?但另一头,皇帝也曾确然金口许过诺,
半晌后,皇帝冷笑道:“朕开过金口,自不会罚你,非但不罚你,还会奖你一桩好差事。”
此时所奖,怎会是好差事?但容修仍先磕头谢恩。
“太后如今仍在化生寺礼佛,朕虽欲尽孝道,但奈何有江山重责在身,容卿既与朕情同兄弟,便请容卿前去化生寺替朕代发修行,侍奉太后左右,以尽孝道。”
替天子修行,确然是天大的恩赐,非天子极信之人不可担之。但于容修而言,这差事委实苦不堪言。按皇帝的意思,太后一日不归宫,他便一日要侍奉左右。掐指算算,太后至少还要在化生寺待上半年,让容修一个风流浪子去做半年和尚,简直比杀了他还残忍。倘若遇上太后凤意再改,不待半年,待个三年五载,那与要了容修命有何异?
这明面上虽是恩赐,实则比降职削爵还要狠上不少。
容修大为叹服皇帝的阴狠手段,但转念一想,好在官帽保住,小命留下,半年荤腥不沾、美色不碰,回来岂非又是一条好汉?
容修谢完恩,自不敢再多留片刻,灰溜溜地走了。
房内再无他人,皇帝看着眼前的大美人,伸手轻戳了下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蠢,被卖了,还去替人数钱。”
蠢事已做下,与其矢口否认、找诸多借口,倒不如大胆承认,将计就计,博取同情。
想通后,盛姮忙上前挽住皇帝的胳膊,撒娇道:“若臣妾不蠢一些,怎能让陛下今日有救美之机?若臣妾不是蠢得连王位都丢了,今日又怎能留在陛下身边,伺候陛下呢?”
皇帝道:“如此说来,你倒还以蠢为荣了?”
盛姮撇嘴道:“臣妾说的皆是实话罢了,若臣妾又厉害、又聪明,哪还能得到陛下的怜惜?”
她不过随口一说,确然便说中了皇帝的心事。
倘若盛姮真能在月上安稳一世,他们又岂会重逢?
倘若盛姮真能同温思齐琴瑟和谐,皇帝又怎会真去拆人姻缘?
可盛姮偏偏就是不要安稳,不要良缘,偏偏就是要自作聪明、自作自受,使得躲在暗处的他,老是放不下心,屡屡出手,步步行错,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
她越不省心,便越是能牵动他的心肠,惹得他不忍,增得他怜惜。
就好似,会哭会闹的孩子才有糖吃,若是太过懂事,委屈的反而成了自己。
盛姮见皇帝似陷入沉思,又娇声道:“且陛下是真龙天子、英明神武,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事能逃过陛下的法眼。而臣妾不过是个凡人,和陛下一较,自然就蠢了。试问天底下,有谁到了陛下面前不是这副模样?陛下您想想,像鹿国公这般机敏之人,到了陛下的面前,都只有诡计被识破的份。而臣妾呢,本就不及鹿国公,若在陛下面前还不老老实实一些,那岂不是轻则自取其辱,重则自取灭亡了。”
皇帝心头听得舒坦,但面上仍无表情,片刻后,淡淡道:“日后你都莫要再同那人来往了。”
那人自然指的是容修。
“你如今这副没皮没脸拍马屁的模样,学了他起码八成。”
盛姮鼓起脸来,像个包子,嘟嘴娇嗔道:“臣妾没有,陛下有所不知,臣妾的嘴巴本就这般会说。”
盛姮面容虽生得美艳妖冶,可若真扮起娇俏少女来,那便又是另一番滋味了,皇帝不过偷瞄了一眼嘟起嘴巴来的盛姮,心下便大呼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