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堂一发工银,除却给自个留下些酒钱外,其余全数都上交给妻子。妻子收了银子,就放在这个盒子里。
换言之,这盒子里的银子便是他们一家五口的全部家当了。
妻子把盒内银子倒在了桌上,数了起来,这时,本该去私塾的大儿子,跑了过来,道:“娘。”
“白儿,何事?”
“私塾先生说,该交这月的束脩了。”
前些日子,二女儿生了场重病,耗费了家中几近全数积蓄,也使得妻子险些忘了大儿子学费的事,此刻听了,忙道:“好。”言罢,从桌上的银子里,数出来了近一半,拿给儿子。
儿子走后,妻子瞧着桌上余着的银子,又是一声叹息。
看来,他们家过不上一个好年了。
……
午后,唐堂屋前,停了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车旁还立了几个精神抖擞的下人,静候着,不发一言。
此车一停在屋前,便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来看,好奇这家究竟来了什么贵人。
谁知马车是空的,并未装着什么贵人。
既未装人,那自然便是接人的了。
如此这般,人们便又开始想,这马车要将人给接到何处去。
妻子正在继续赶制衣衫,听见门外有响动,起身出门,刚走出门外,就听围观的朱家嫂子高声道:“唐家嫂子,这马车是要将你接到何处去呀?”
妻子报以一笑,高声道:“我也不知这群人来屋前作甚,吃饱了没事撑着了吧。”
言谈间,尽是市井之气。
围观的妇人们闻后,皆是一笑。
为首的男子上前道:“唐夫人有礼”
妻子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子,见其面白无须,心下便有了个答案,但仍问道:“何人派你们来的?”
“宫中贵人想同夫人叙旧。”
妻子微笑道:“这位大人说笑了,我一个粗野民妇,哪里识得什么宫中贵人?”
男子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妻子,妻子接过,见上面绣着几朵盛放的梅花。
“贵人说,夫人见了此物,便会上车。”
妻子轻叹了一口气。
该来的还是要来。
……
玉芙宫主殿里,萧贵妃和贤妃正端坐闲聊,静候贵客至,待杯中茶快要饮尽时,那位贵客总算来了。
萧贵妃早闻贵客大名,但还是头一回见着本尊。
眼前的女子布衣荆钗,穿着寒酸,与富丽堂皇的宫殿极不相称。容颜秀丽,眉眼间同贤妃神似,但却不及贤妃娇俏,且未施粉黛,面色略黄,再过几年,怕便跟街边寻常妇人再无分别。
女子行礼道:“民妇郭敏见过二位娘娘。”
自郭敏进来起,贤妃便在憋泪,现下再憋不住,不顾礼数,起身上前,将女子扶了起来,双眼含泪,道:“姐姐。”
郭敏微笑道:“娘娘糊涂了,民妇早非娘娘的姐姐了。”
话虽说得绝情,但郭敏心头却很是感慨。
十年前,眼前这人还是个被她抱在怀中的女童,现如今竟成了满头珠钗的深宫娘娘。
贤妃早不顾那般多,扑入郭敏怀里,道:“姐姐,上回瞧你,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幼妹一到怀里,饶是郭敏再为冷静,也已情难自禁,柔声道:“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贤妃道:“无大病,无大痛,入宫后,陛下对我们这些后妃也不薄。”
郭敏问道:“爹……”
顿了半晌,改口道:“郭太傅和太傅夫人身子可好?”
“他们身子骨都康健,娘极是想你,爹那倔脾气,你是晓得的,面上虽不说,但……”
郭敏道:“我明白。”
当年堂前三击掌后,这对父女便约好了,此生不复相见。
“二妹呢?”
贤妃破涕为笑道:“二姐她要嫁人了,大理寺的温少卿,是她心心念着的如意郎君,爹娘也满意得不得了。”
“这便好。”
贤妃道:“我们都好,可姐姐你过得不好。”
郭敏强笑道:“我怎过得怎不好了?”
话音刚落,贤妃便拉过了郭敏的手。
郭敏本欲躲,奈何贤妃出手太快,未躲得过,一只手,便落入了幼妹的掌里。
贤妃一摸,便摸到了姐姐手上的茧,心疼万分道:“你瞧瞧你的手,都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哪里是个闺秀该有的样子?”
郭敏抽回手,退了一步,眼露疏离,道:“民妇本就不是什么闺秀了,只是个粗野妇人。”
贤妃虽与长姐相处的时日不多,但却早从长辈口中得知了这位长姐的倔强性子,若她定了的心意,当真是什么人都说不服。
否则当年,她怎会做出那般愚蠢的事?
放着东宫太子妃不做,偏要去跟着一个没出息的厨子。
第66章 绿帽
想到此, 贤妃当真无话可说,只得含泪望着长姐。
郭敏却先开口了:“夫妻之事,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 贤妃娘娘如今在宫里头, 珠钗华裳,富贵荣华,一顿晚膳,便是民妇一家五口数日的花销。可是,贤妃娘娘在宫里头当真过得快活吗?”
贤妃被说中了心事, 片刻后, 才喃喃道:“我……”
一旁的萧贵妃见贤妃神色已变, 好似有被说服之意, 忙道:“说了这么半天话,两位都还站着,怕是也累了,来人, 赐座。”
郭敏给幼妹擦了擦眼泪, 又对萧贵妃行了一礼:“多谢娘娘。”
姐妹俩落座后,萧贵妃叫人送了一杯茶进来, 郭敏端过, 道了一声谢,品了一口,神色略变, 抬首微笑道:“竟是蒙顶茶,贵妃娘娘真是折煞民妇了。”
萧贵妃道:“唐夫人好灵的舌头。”
此茶虽是萧贵妃的,但贤妃也不禁为之得意,道:“姐姐有所不知,这还不是一般的蒙顶,而是正贡的。”
蒙顶茶自唐起,便成贡茶,唯有皇室成员方可享之,极是稀有,而其间最稀有的当属这正贡的。正贡之茶,乃春芽发后,采摘的第一批茶,一年只得一盒,一盒只得三百六十五叶,专供给皇帝陛下享用。待正贡之茶采摘完后,余下采摘的茶,才是供给其余皇室成员的。
郭敏听闻是正贡茶后,有些讶异,心想萧贵妃宫里头的正贡蒙顶,定是皇帝陛下赐的,如此看来,这位贵妃娘娘比自己料想中还要得圣宠。
但这一切,又与她有何干系呢?
饮了一口后,郭敏便不欲再饮,怕被这贵茶给蒙了眼。
贤妃却口无遮拦道:“姐姐,若你当年不那般任性,现如今的后位又岂会空悬?到那时,莫说这正贡的蒙顶茶,你想要什么,陛下不会给?当年全京城都晓得,陛下那般倾慕姐姐,先帝和太后娘娘对姐姐也是青眼有加。”
郭敏忙瞧了一眼萧贵妃的脸色,道:“娘娘不可胡言。”
萧贵妃笑道:“夫人不必自谦,本宫晓得贤妃妹妹说的都是实情。”
郭敏淡笑道:“成年旧事,不值一提。”
谁知,萧贵妃话头一转:“不瞒唐夫人,本宫年幼时,便曾听闻过你那段故事,那时听完,既佩服夫人的勇气,又羡慕你与夫君间的真情,冲破世俗成见,之后又相濡以沫,相伴数载。”
贤妃一听这话,神色又变,面露疑惑。
郭敏道:“多谢贵妃娘娘理解。”
萧贵妃颔首承情,转而又道:“本来一些事,本宫作为外人,大可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本宫正是因敬唐夫人,羡唐夫人,故而到了这时,才不忍让唐夫人蒙在鼓里。”
郭敏眼眸低垂道:“还望娘娘直言。”
萧贵妃未开口,贤妃抢道:“姐姐,你被那厨子给骗了,那厨子背着你,在宫里头干起了龌龊事,和那狐媚……盛昭仪不清不楚的,宫里面早便传开了,再过些日子,民间怕是也人尽皆知了。”
郭敏面色未变,平静道:“流言乱人心。”
萧贵妃道:“本宫原以为这是流言,可谁知后来……”说不下去,便轻叹了一声。
若是旁人听到自家幼妹和贵妃娘娘都这般说了,心头定已动摇,可郭敏仍旧很是平静:“民妇只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一听此话,萧贵妃美目里闪过一丝狡黠,道:“若眼见也为实呢?”
郭敏一怔,将手中的茶杯,握紧了几分。
……
这段时日,盛姮爱极了去做糕点。
身边人皆知,这位昭仪娘娘哪里是爱极了做糕点,分明是爱极了那位教做糕点的人。
这日午后,盛姮又起了做糕点的念头,如常召来唐堂,二人如常同去了小厨房,如常将宫人们悉数赶到了外面去。
宫人们已然习惯盛姮这般行举,皆是敢叹不敢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言笑晏晏,这二人间的猫腻,简直藏都藏不住。
满宫都传遍了,奈何皇帝陛下仍不予理会。
天子都闭上了眼睛,他们这些宫人又有何资格去干预呢?
只当皇帝陛下对这位盛昭仪是真无情意了,先由着她折腾,若真折腾出了乱子,便不必留恋,直接赐死。
一入厨房,两人就按老规矩办事。
唐堂在旁说,盛姮跟着做,若盛姮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唐堂便指出来,或者亲自上手来做。
唐堂是爱笑的性子,盛姮原先也是,但多年的女王生涯早将她那爱笑的性子给磨没了。
在皇帝面前,盛姮虽爱笑,但那都是假笑,每回假笑之时,都怕自己笑着笑着便会哭出来。但一到唐堂面前,这假笑便成了真笑。只觉跟他处在一块,就感快活无比,一听他说话,面上就不禁生出笑意。
这日盛姮手头揉着面,听见屋外好似有些声响,便当未闻,忽道:“平日里老听你说你家孩子,倒极少听你说你家媳妇。”
唐堂也听见了声响,且还闻到了一股幽香,半晌后,笑道:“我那媳妇有何好说的?”
“那般聪明的媳妇,好说的地方多了去了。”
“奴才早便跟娘娘说了,莫要被那些传闻给骗了,奴才的媳妇现下就是个糟糠妇人,要容貌无容貌,要身段无身段,那满腹的诗书又不能赚银子来补贴家用,要来何用?”
“可娘娘便不同了,天下第一美人,满腹经纶,还很是贤惠。”
言罢,唐堂朝盛姮一笑。
这一笑甜得就跟糖一般,看痴盛姮,半晌后,盛姮伸出沾着面粉的玉手,捏了一把唐堂的鼻子,弄得他鼻头满是面粉,瞧起来极为滑稽,盛姮见了,忍不住笑出声。
唐堂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笑得很欢,全然未发觉,门缝外,一双灵动的眼睛,正注视着小厨房里的这对男女。
……
回玉芙宫的路上,贤妃见自己的姐姐步子虚浮,面色苍白,便知她的姐姐是真被那个下贱厨子给伤了心。
贤妃虽与这位长姐处的时日不多,但情分到底是在,本怜惜长姐的日子过得够苦了,不大愿让她瞧见真相,宁愿其一辈子活在梦境中,自欺欺人也是好的。
但后来,贤妃还是被萧贵妃给说服了。
“若郭大小姐能认清厨子的真面目,此后一走了之,凭她的才名和郭太傅的身份,余生何愁找不到好夫君相伴?”
贤妃听了这话,立马动摇,心想,若姐姐真离了这厨子,重回郭家,哪怕日后不再嫁人,守在爹娘膝下,尽孝道也是好的,这些年来,爹娘不知有多挂念姐姐。
“且,陛下对那二人之事已然是视若无睹。本宫那日提了,还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当即拂袖离去。”
贤妃闻后,动摇之意更甚,想着,在盛姮未入宫前,萧贵妃是最得陛下宠爱的妃子,若连她都说不服陛下,自己又哪来这个本事?
萧贵妃正色道:“为今之计,只有请你宫外的那位好姐姐出面,方才能让陛下正视此事了。于理,涉事之人是她的夫君,她这个做妻子怎能一直被蒙在鼓里,浑然不察?于情,你姐姐当年与陛下的情分非同一般,哪怕她往昔做出了那等糊涂事,陛下也未怪罪过,听闻陛下还在太后和先帝面前,替她说过话。就凭这等情分,她一开口,陛下定然是信服的。”
听了这话,贤妃已寻不出婉拒的理由,便派人去宫外将姐姐接了进来。她害怕姐姐不愿进宫,还专程将当年姐姐给自己绣的手帕送了过去,好叫姐姐看在姐妹情分上,入宫一聚。
……
又至玉芙宫,郭敏已无心再留在这深宫大院,满目伤情,但仍强作镇定之态。
贤妃见状,暗吸一口气,稚嫩的面容难得正经,道:“姐姐,到了这时,你还要回护那个厨子吗?”
“我……”郭敏已然说不出话来。
贤妃情真意切:“当年你是为了他,才离了郭家,若是你现下幡然悔悟,同他和离,重回娘家,爹娘定是会复认你这个女儿的。”
萧贵妃好似也很是叹然,帮着道:“再来,淫。乱宫闱,此事非同小可,若属实,乃连坐之罪。郭小姐就算不为自个着想,也应当为府上的三个孩子着想,他们的爹爹虽是禽兽不如之徒,但也不该受此牵连。”
此事一出,她也再唤不出“唐夫人”三个字了。
贤妃道:“姐姐,稚子无辜。”
听到此,沉默多时的郭敏终于挤出了几个字:“民……民妇该如何办?”
贤妃同萧贵妃互视一眼,眼含欣慰。
半晌后,贤妃道:“姐姐,现下只有一个法子能救你,还有孩子们。”
“什么法子?”
“告御状,将你之所见,悉数禀给陛下听,并让陛下为你做主,下旨和离。”
郭敏听着点头,似觉有理,但复又摇头道:“可……可只有人证,恐怕还不足以说服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