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贵妃也已想到此事,轻拍手,便进来了个宫女,手中捧着一个小盒子。
贤妃看着那盒子,笑道:“姐姐莫急,现下物证也在,还怕陛下不信?”
郭敏皱眉道:“这是何物?”
“姐姐无须知晓这是何物,只要到了陛下面前,说这是唐堂藏在屋子里,被你找着的,你觉此物有蹊跷,故而呈至御前,望陛下能瞧个分明。”
郭敏双目瞪大,道:“这是诬陷。”
贤妃眸子里满是急切,道:“姐姐,他对你不仁在先,就别怪你对他不义了。你是不知,皇帝陛下极是袒护那狐媚子,前些时候,狐媚子用阴毒至极的苦肉计赢得了圣宠,害许婕妤丢了性命,心思狠辣至极,可陛下偏偏视而不见,百般回护。苟且之事,陛下听了,也只当不闻,瞧着心头仍想护着她。若无这个物件作证,怕是难定狐媚子的罪。”
郭敏听见“狐媚子”三字,目光略变,但极快又展犹豫之色,就像个拿不定主意的无知妇孺。
贤妃见了,急问道:“姐姐,你还在犹豫什么?”
郭敏想了想,小声道:“若……若他们之间只是谈得来的好友,并无私情,那……”
贤妃道:“小厨房里那场面,是姐姐你亲眼见到的,还会有假?”
郭敏期期艾艾道:“可那……那……若我们真冤枉了他们,岂非白白葬送了两条性命?”
贵贤二妃也并非未想过这事。
可事已至此,真与假,早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能取盛姮的命。
若此事是真的,自然最好。
若此事是假的,却也无妨,只要说服了眼前这位妇人开口作证,那假的自也成了真的。
贤妃更为焦急:“此事怎会是冤枉?”
郭敏仍小声道:“万……万……万一呢。”
萧贵妃见郭敏胆小如斯,还不肯点头,不由露了威胁之意,道:“若这不是诬陷,日后东窗事发,葬送的怕就不只是两条性命了,郭小姐,你当真忍看三个孩子为其爹爹做的错事担责吗?”
可怜天下慈母心。
郭敏闻后忙摇头,道:“孩子是无辜的。”
萧贵妃拿起盒子,递到了郭敏那双满布茧子的手中,道:“不为旁的,就为三个可怜孩子。”
贤妃见郭敏仍不愿拿住,又道:“姐姐,你不可如此自私,我晓得那厨子每月拿不到几个银钱,还爱出去喝酒,现下他少了陛下的赏银,你们家便过得更为艰难了。听闻上月为甜儿治病,耗尽了家头近全数银两,如今你们说是一贫如洗,也不为过。姐姐你虽愿意过苦日子,可曾问过三个孩子愿不愿意过这般的日子?就算无这档子恶心事,妹妹瞧着,姐姐也该早日和离。和离后,便能带三个孩子回郭家,过上好日子了,何必跟着一个臭厨子节衣缩食的?”
此番真情十足的话落后,贤妃和萧贵妃相视一笑。
只因郭敏接过了盒子,拿得极稳。
……
小厨房里,蒸笼刚揭开,里头的糕点还未来得及拿出,做糕点的男女便被宫人带走了,女的手上还满是面粉,男的鼻子上还留着几个指头印。
旨意是皇帝陛下亲口下的,不容二人有何辩驳,连整装的时间都未给。
入宫月余,这还是盛姮头回来玉芙宫,按宫里规矩,她只需去向后宫之主萧贵妃请安,旁的妃子,想去见便去见,不想大可不去,免得讨嫌。
故而,盛姮还从未主动去过贤妃的宫,跟一个十来岁、且正仇视着自己的小姑娘,又有何话好说的?
去了轻则干瞪眼,重则便不好言说了。
妃嫔们所居的宫殿,名字虽不同,但布局皆大同小异,无外乎是殿内所放的装点之物有所区别罢了,有的好书画古玩,便瞧着典雅,有的好花卉熏香,便看着秀气。
贤妃这个小姑娘便是个好花卉熏香的,一入玉芙宫,便闻一股子浓郁的香薰味,熏得盛姮极不自在,但不论如何不自在,现下也不是表露的时候。
只因皇帝正冷着脸,坐在主位上,又是一身玄衣,衬得面色如知秋亭那日一般黑,皇帝左侧坐的是贤妃,右侧坐的是萧贵妃。萧贵妃面色如常,很是端庄,贤妃瞧向盛姮,目光里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见狐媚子也有这天,她自然要得意。
一见这番阵仗,盛姮和唐堂便知大事不妙,心头自然也有了分寸,不敢再看对方一眼。
两人一见完礼,就听贤妃道:“陛下,你瞧瞧他们二人,仪态如此不整,对陛下可谓是大大不敬。”
皇帝不答,优雅地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一品便知,杯里是正贡蒙顶茶。皇帝这才忆起,前几月是将这茶赏给了萧贵妃,缘由好似是因其办了回赏菊宴,让他又撞见了狐狸。
虽说撞见时不大悦,但之后回味,却是莫名欢喜,一喜之下,就将本不大爱喝的正贡蒙顶茶赐给了萧贵妃。
品了一口,皇帝才道:“贵妃,这二人已按你说的叫来了,你究竟有何事要同朕说?”
萧贵妃微笑道:“不是臣妾有话说,而是陛下的一位故人有话说。”
皇帝也回以一笑,道:“倒真会卖关子。”
随即,萧贵妃对身旁宫人低语了几句,不多时,就见一位宫装女子从偏殿内走了出来。
唐堂一见,大为惊讶,那出来的女子不是郭敏,又是何人?
此刻的郭敏早被贤妃指使着宫人收拾打扮了一番,涂上粉黛,插上珠钗,耳着月珰,市井之气早已不见,全然是个姿容秀丽的贵妇人。
郭敏至了御前,施施然一礼,柔声自报了家门。
盛姮一听那名,不由一怔,心道,原来这女子便是郭家那位大小姐。
……
那日午后,萧贵妃说完了皇帝发妻之事后,便迫不及待地同盛姮讲起了这位郭大小姐的事。
十年前,天下人皆知“大楚荀姬俏,月上有双娇”。
但天下人也知,就算将这三位绝世美人放在一块,也比不上一位郭家女。
最先说这话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年的东宫太子谢彻。
于那时的谢彻而言,美色误国,早有前车之鉴,可恨的是,其时民间竟还大着胆子,四处宣扬那三美的姿容,尤其是月上的那对姐妹花,摆明了就是红颜祸水,狐媚妖邪。
这话在民间传便罢了,后来竟还传至了先帝的耳中,连先帝听了那话,都津津乐道,常挂于嘴边,谢彻极怕先帝重蹈覆辙,便在一回家宴上道了一句话。
“那三美的容颜再是绝色,叫儿臣瞧来,都不及郭家女那颗七窍玲珑心。”
先帝闻后,摸须笑问道:“如此说来,皇儿欲要娶那郭家女为妻?”
谢彻那时对郭家女自无情意,只是为大局着想,正义凌然道:“若能娶她为妻,自是儿臣的福分。”
先帝把这话听了进去,在场的太后自也将这话听了进去,并为皇儿有这般的眼光,而大感自豪。
重贤不重色,实乃明君之行。
谢彻话中的郭家女指的便是郭太傅家的大女儿郭敏,冰雪聪颖,极擅对弈,尚在深闺时,便有女中诸葛之称,诗赋才学更是不输寻常男子。
太子殿下的话都说得这般明了了,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都那般满意了,这郭敏成东宫太子妃,于世人瞧来,已是铁板钉钉上的事,谁知其偏偏要作死。
放着大楚的太子殿下不要,偏偏要一个厨子。
为了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厨子,当年郭敏与郭家闹得可谓是满城风雨。
郭太傅劝不动,郭夫人劝不动,后来惊动了尚是皇后的太后娘娘,皇后亲召其入宫,苦口婆心说着,仍未能更改这倔强女子的心意。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郭家和皇家也不是未动过手,欲将那厨子给暗中做掉。
谁知,那厨子就跟有神灵庇护一般,回回都能逃过死劫,次数一多,郭敏便觉察到了此间蹊跷,为护爱人,更是扬言,若唐堂死了,她立马殉葬,共赴黄泉。
此话一出,再无人敢动唐堂,生怕郭敏性烈,真跟了去,那便悔之不及了。
盛姮听到了最后,不禁感叹,这郭敏虽聪明绝顶,但遇上了感情一事,便失了理智,也不知是该歌该颂,还是该叹该贬。
刚感叹完,便听萧贵妃继续道:“此事闹至最后,郭敏竟在堂前与郭太傅三击掌,自此恩断义绝,再非郭家女子,如此一来,自然也失了成为太子妃的资格。”
“后来郭太傅也心软了,想过木已成舟,不若便尽尽岳父的责,拉那厨子一把,让其去读书识字,将来考个科举。心想,既然是女儿瞧中的人,说不准是块蒙尘美玉。谁知那厨子,一见书就睡,一写字就晕,一心就在做饭上,实乃烂泥扶不上墙。”
盛姮倒为唐堂辩解了起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若能将饭做到极致,也算是一种本事。”
萧贵妃一愣,随后又露得体微笑。
盛姮听了这个故事,感慨之余,不禁觉这个故事比发妻那个有趣许多,后思索片刻,心头又生了一处不解之地,道:“按娘娘所言,郭敏小姐如此任性,丢的可不仅仅是郭家的脸,怕还有皇家的脸。”
实则,她是想说,丢的还有那位小肚鸡肠的狗皇帝的脸。
但此话说出,怕是有掉脑袋的危险,还是腹诽为妙。
堂堂东宫太子抢女人竟然没抢过一个目不识丁的低贱厨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盛姮一想到,当年狗皇帝得知女人被抢后的面容,便很是开怀,险些笑出了声。
好在其憋住了笑,接着问道:“那她为何还能与其夫君安然无恙地活在这世上?”
……
回想至此,盛姮不禁偷偷瞄了瞄场中两位男子的神情。
唐堂许久不曾见过这般模样的妻子,看呆良久。
盛姮见唐堂如此神情,自知是情理之中的事,不曾想,连皇帝也看呆了,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郭敏那张脸。
就算现下的郭敏比往日里是好看了不少,但仍及不上盛姮三分美貌,哪里值得皇帝这般相看?
皇帝如此行举,让盛姮心中生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怒意,使得她藏于袖中的玉手渐渐握了起来。
待回神时,郭敏已起身,皇帝又打量了她良久,笑叹道:“故人重逢,不曾想是这个时候。”
盛姮更为不悦,暗道,这狗皇帝还叙起旧来了。
郭敏温柔一笑道:“能再睹龙颜,乃民妇天幸。”
随后两人还真当着众人的面,叙了几句旧,皇帝朗笑不止,郭敏言谈自若,眉眼间也是笑意。
反观盛姮,心中火气越燃越厉害,玉手也越握越紧,见皇帝对郭敏笑得那般灿烂,念及他对自己老是一张冷脸,更感不是滋味。
良久后,皇帝才回正题:“此番入宫,有何事要说与朕听?”
郭敏闻后,垂首不言。
皇帝也不急,静候着。
皇帝不急,身旁的两位倒有些急了,她们二人,还急着看盛姮的下场。
若郭敏开口,道出约定好的说辞,那面前跪着的这两位便死无葬身无地了。
第67章 信任
地上有华毯, 地下有地龙,哪怕已是深冬,跪在的玉芙宫里, 也感不到多少寒意, 甚至还觉膝下既暖又软, 很是舒服。
盛姮和唐堂就这般舒舒服服地跪在地上,唐堂的神色很是平静,盛姮的神色也很平静,只是袖中的玉手早已成拳。
她想了起来,萧贵妃那日是这般同自己说的。
“这位郭大小姐能逃过此劫, 自然是因陛下对她的情分。陛下为了保她和厨子安危, 可是在先帝和太后面前求了许久, 且后来还专程去了趟郭府, 请郭太傅成全这对苦命鸳鸯。”
那时盛姮听了这话,并未当真,现下瞧来,这狗皇帝对这郭敏当真是情深义重。
想来也是, 狗皇帝十年前便大言不惭地说了, 他是个重才不重色的君子,像盛姮这般空有皮囊的, 自然只配成为泄欲玩物, 哪值得他动真情。
可若未动真情,那日雪地上的足印又作何解释?
为何明明来了殿内却说未来,为何明明瞧见了却装作不见, 为何明明该龙颜大怒,却又装作无事发生?
念及此,盛姮的心猛一跳。
最为紧要的是,为何自己会这般在意他的所思所想?
大约还是被那张相似的脸和那份熟悉的温存给迷了心智。
盛姮心绪万千,萧贵妃也是如此。
萧贵妃见郭敏久不开口,又见唐堂平静的面上好似生了些笑意,忽觉大事不妙。
就在方才,她好似忽略了一件事。
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郭敏仍未答,贤妃急道:“姐姐,你还在踌躇什么,快将你所瞧见道出来呀。”
片刻后,郭敏终于轻启朱唇,脸露微笑。
“回陛下,民女无话可说。”
皇帝轻挑眉,放下茶盏,问道:“当真无话可说。”
郭敏道:“民妇不敢欺君。”
贤妃大惊道:“姐姐,你在说什么胡话,难道你忘了方才在厨房所见?”
郭敏沉默不言。
贤妃忙又道:“陛下您瞧,这厨子鼻子上的指头印,便是盛昭仪捏他鼻子时弄上去,这些事,皆是臣妾、贵妃娘娘还有姐姐亲眼瞧见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且举止如此亲昵,简直视宫中法度、妇德妃品为无物,更未把陛下您放在眼里呀。”
皇帝瞧唐堂鼻子上那指头印,是像狐狸爪子印上去的,面色冷了几分,道:“唐夫人,贤妃所言可是真的?”唐堂一个卑贱厨子,自算不得什么有脸有面的大人物,可皇帝竟称郭敏为夫人,足见敬重之意。
郭敏平静道:“民妇不知。”
皇帝奇道:“不知?”
“民妇不曾瞧见过贤妃所言景象,又岂知是真是假?”
贤妃一闻这话,震怖不敢信,心下已有些寒凉,再看萧贵妃时,果见其面色已然苍白。
紧接着,郭敏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道:“但民妇有一物,陛下应当对之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