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清很喜欢这间屋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顿时觉得他的府邸俗不可耐。
皇帝果然没有什么病容,至少比宸王看起来红润多了。
“父皇。”闫清轻声唤道。
“嗯。”皇帝道:“他还跪着?”
语气淡淡的。
闫清缄默半晌,这个问题想必不用他回答,皇帝的人自然一直盯着宣政殿的。
“他是不是笃定了朕不敢弑子。”
“父皇息怒!”闫清道:“二哥他现在很惶恐。”
“惶恐?”皇帝冷笑:“他结党营私,表面上仁厚礼贤,对朕毕恭毕敬,实则无时无刻都在觊觎着这个皇位!”
皇帝的声音掷地有声,闫清垂头听着,就当给皇帝当出气筒了。
“朕的耐心已被磨尽,即刻就颁下旨意,撤去他的亲王位。”
皇帝说完后,屋子里鸦雀无声。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来为他求情的吗?”皇帝问道。
“不是,我只是来看望父皇的,本以为父皇不会见我。”闫清道。
闫清当真只是来走个过场,就如南朝王说的那样,他进宫却不来看望皇帝,传出去太不好听。
皇帝被闫清狠狠地一噎,抬手指着闫清,眼中的怒火仿佛想要一脚把他踢出去。
皇帝破口大骂的声音传遍殿外的回廊,李松站在门口战战兢兢,许久才鼓起勇气推开门。
屋子里闫清规规矩矩跪着,皇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指着闫清的脑袋怒骂。
“皇上,葭妃娘娘求见。”李松小声道。
“不见。”皇帝撑着桌子歇口气,又看向闫清:“你也滚,但凡你们几个有一个省心的,朕也能多活几十年!”
李松得了话就出去了,一刻也不敢多呆。
闫清的耳朵都木了,从地上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滚回来。”皇帝又道。
闫清又转回身。
“你到底进宫来做什么?别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诓骗朕。”
这次的语气好了许多,闫清抬头看看皇帝,确定他不会再骂人了,才道:“进来带宸王出宫。”
“还是为了帮他。”皇帝的脸冷下来:“你们一个个的为他求情,当朕是死了吗!”
“父皇误会了,儿臣只是想带他出宫而已,宸王已经跪了两天,再不能跪下去了。”
皇帝神情一滞。
“皇祖母接儿臣入宫也是这个意思,还请父皇息怒。”闫清平静说着。
宸王跪得越久,外面对此事的议论声越大,要是宸王跪出了什么毛病,皇帝还会被人指责心狠逼死儿子。
这两个人,真是没有最狠,只有更狠,闫清简直无话可说。
皇帝缓缓坐下去,吐出一口浊气:“是不能再跪了。”
他总以为他是他们的父皇,皇子太子不好都是他的责任,却没来得及去转变这个身份。现在他和他们之间,君臣之后才是父子了。
只怪岁月匆匆,他还沉浸在对儿子的失望中,而他的儿子已经学会拿捏住他的软肋,让他不得不松手。
皇帝看向闫清,眼带探究:“你来朕这里什么都不说也不问,就为了带宸王出宫?”
闫清无奈:“儿臣还病着,就想快点办完事回府。”
“你是怪朕让你为难了?”皇帝又瞪眼。
“儿臣不敢。”闫清跪下:“皇祖母教导过,父皇是君,我们做儿臣的是臣。儿臣做任何事都应当站在父皇的身后,不该问的就什么也别问,该知道的事情就算是不问,也总有一天能够知道。”
难为他又跪又起的,皇帝能不能关怀一下大病初愈的人?
皇帝的脸色顿时缓和,又似乎拉不下脸来,背过身去,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走,去把他带出宫。”
闫清得了话,忙不迭地走了。
在福宁宫门口遇见葭妃,葭妃雍容美丽,见到闫清也只是淡淡点头。
在这后宫里,葭妃算得上最出众的长相了,美丽却不妖娆,透着凉薄的疏离感。
见到葭妃如此淡然,闫清有些诧异,毕竟宸王都已经这样了,换成俞贵妃,恐怕早就闹了福宁宫几次了。
李松跟在闫清后面,讨好地笑道:“委屈郡王了,莫名挨了骂。”
“父皇没骂我,只是因为一些事发了火罢了。”
闫清知道李松在想什么,以为刚才见到闫清跪着挨骂的样子,闫清就心中记恨吗?
李松忙点头:“皇上近来心情不佳,郡王忍着些,过些日子就好了。”
“知道了。”闫清对李松和煦一笑。
回到宣政殿,南朝王一脸黑沉地站在宸王身边,内侍给宸王撑着伞,见到闫清回来了,南朝王指着宸王:“这事到底有没有结果,都开始说胡话了。”
闫清一惊,蹲下去,见宸王已然双眼微阖,嘴里念念有词。
估计是跪了两天,加上伤口淋了雨,身子支撑不住了。
“父皇到底怎么说的?”南朝王跟着蹲下来。
“让把人送出去。”闫清道。
南朝王怔了怔,啧啧两声:“果真只有老三才是他的儿子,老三一出事,全都给拉出来陪葬。”
闫清蹲着不说话,方才他已经派人去禁卫传了话,现在只需要等他们抬着轿子进来就行了。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还好没有反复发热。
内侍用背撑着宸王的身子,闫清仔细看看宸王的脸。
“你在看什么?”南朝王也凑过来看。
“看看他眉头有没有黑气。”闫清指着宸王的脸:“是不是撞邪了,不然怎么这么倒霉?”
南朝王:“……”他信了他的邪。
被闫清一打岔,南朝王一肚子的话也忘了,撑着膝站起来:“没事我就回去了。”
“回去。”闫清点头。
“我还是说一句,这事是太子和宸王的事,不关咱俩的事,你别什么都往里掺合,捞不到一点好处的,还惹一身骚。”南朝王道。
这事也不是闫清想管,可如今能站出来从中调解的就只有他了,若他装聋作哑,太后该有多失望。
虽然太后一直都没有命人去找过闫清,可太后是想找他的,不然也不会在王华进宫递了牌子后,太后便立马将他接进宫来,若不想让他管,多的是法子拒绝他。
宸王被送出了宫,闫清也回府养病去了,让人去枢密院请了个没有时限的病假,听说王知深当场就沉默了。
皇帝恢复了早朝,宸王府没有一丝消息传出,仿佛沉寂了一般。
结果就在两日后,皇帝在早朝上宣读了宸王的三大罪责。
结交官员、妖言惑众、贪污银两。即刻命大理寺将罪状拟出,宸王除去一切朝务,收回亲王印玺,不得随意出府入宫。
一锤定音,连个反驳的机会都没有给宸王。
闫清在王府养病,慈庆宫和俞贵妃时不时就送来珍贵的药材,生怕闫清没钱买药一样。
而宸王府与闫清则大相径庭,宸王被关在府上无人问津,连葭妃也没有派人问过一次。
皇帝隔了几日后,又称宸王府奢靡,断了宸王府的一切供应,连宫中的药也不给了。
宸王还不至于连药钱也没有,可这件事简直是杀人诛心,宸王跪着接了旨,然后生生晕厥过去。
皇帝一而再地打压宸王,让整个宸王府愁云惨淡。
☆、第三十七章
修养了几日后进宫, 秋嬷嬷才告诉闫清, 原来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南局。
其实闫清多少也猜到了些,不然皇帝也不会此刻把南局拉出来开刀, 罢了三十二个官员的官职,其中两个判了处斩。
皇帝查东宫, 顺便将地方官员一起查了, 官员多多少少都有贪墨,哪能不急, 偏偏南局有人贪了十来万两,这次突然一查便慌了神, 一咬牙就合计出了这件事,准备来个破釜沉舟。
“不是五万?”闫清问道。
秋嬷嬷摇头:“数额太大了,就连京里的都得受到牵连。”
闫清了然。前两日他闲来无事,追问王华王府的银库有多少钱, 也只得了个三万余两的数额。
一个郡王都拿不出十万银子,那些地方官员不知搜刮了多少朝廷下发的钱财,才会害怕到敢对东宫出手。
也看得出他们对东宫是有怨气的, 认为是太子连累了他们。
“听说二哥高热不退。”闫清道。
闫清看向小佛堂, 太后还在里面修佛,没有开门出来。
“郡王在同情宸王?”秋嬷嬷问道。
“没有。”闫清摇头。
“可郡王悄悄给宸王府送了几次药材。”
闫清默了默, 道:“这事谈不上同情不同情, 父皇有意打压宸王,可宸王在宣政殿跪了两日,也不见他是真的为了悔过, 而是做出样子,逼父皇松口罢了。这事无论是君臣还是父子关系,我都没立场说话。但私下里他还是我的二哥,我只是尽一尽绵薄之力罢了。”
“唉。”秋嬷嬷叹气:“皇上和宸王的事,的确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宸王从小就天资卓越,无论是学识还是品格都是人人称赞的。论聪慧,他比不上太子,论母妃的家世,他比不上您。可他一直都是最努力的那个,别人卯时起,他就寅时起,就连用膳也在看书,皇上每回抽查,他都是头筹。小时候,您性子较为孤僻,南朝王性子跳脱,宸王温文尔雅,自然就成了几位皇子中拔尖的。您和南朝王也爱跟在宸王后边,那时候您几个恨不得同吃同住,太后为此欣慰又担忧,果然,几位皇子成年后,还是变成这样了。”
顿了顿,道:“宸王越来越优越,皇上就越是不喜,后来便开始打压。越是打压,宸王就更努力,到最后,就变成了今日这个样子。父子变成这样,哪能是一件事就促成的,总是日积月累而成的。”
原来太过优秀也是错,闫清心中感慨不已。
“那为何葭妃娘娘也不过问一句?”闫清问道。
葭妃那日清冷的身影一直在闫清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在后宫见过那么多嫔妃,唯独葭妃的气质是真正的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秋嬷嬷一皱眉:“那位的事您别在慈庆宫提,也不要出去打听了,没什么值得知道的。”
闫清还是第一次在秋嬷嬷脸上见到如此厌恶的情绪,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让秋嬷嬷厌恶如斯。
被慈庆宫厌恶的人,就好比被丢去了荒野的人,南朝王吃了这么多闭门羹还契而不舍的来求见,葭妃恐怕是唯一一个不在乎的人了。
秋嬷嬷挽着手中的丝线,闫清在一旁帮着整理。
“听说您在东宫里烧了件外袍,奴婢给您又做了件,您出宫的时候别忘了带走。”秋嬷嬷笑道。
“内务府自有做衣裳的人,嬷嬷何必辛苦?”
“闲着也是闲着,找个打发时间的事情罢了。”秋嬷嬷道。
闫清看着秋嬷嬷双鬓上的白发,不禁问道:“嬷嬷在宫里呆了一辈子,可有想过出宫去?”
秋嬷嬷一愣:“出宫去?”
随即又笑了:“奴婢已经过了出宫的年纪了,当年太后问奴婢要不要出宫,奴婢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也许秋嬷嬷根本没往闫清问的方向想过,她这样的身份,早在当年上报内务府时就已经绝了出宫的念头了。
闫清想,若是有机会,他带着秋嬷嬷和太后出去游玩一天,想必也是可行的。
小佛堂的门开了,比往日要早了半个时辰。
“你们吵闹得很,我都静不下心来。”太后走出来,嗔怪道。
闫清赶紧过去扶住她。
“奴婢是想着让您早些出来,好和郡王说说话呢。”秋嬷嬷放下手中的丝线,站起来给太后拿了个软垫靠着。
太后撑着闫清的手坐下,浑身的筋骨都舒缓了:“刚才听你们在说出宫的事?这事我也想了很久了,等我不在了,你就去闫清的府上养老。”
闫清和秋嬷嬷一怔。
“怎么了不高兴了,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不说难道就没有那一天了吗?我早就看淡了。”太后笑道。
“您大清早的说这话,存心让奴婢不好过呢?”秋嬷嬷沉着脸。
太后见秋嬷嬷真生气了,乐呵呵地笑:“算我说错话了,你别板着脸,把闫清都给吓着了。”
“皇祖母别老是说话吓人,您身子好着,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也早得很。”闫清这次也和秋嬷嬷站在一边,两人站得远远的。
太后见自己真犯了众怒了,连忙道:“我说着玩的,你们别冷着我,快点过来。”
见两人不动,太后又看向秋嬷嬷:“我还要你再伺候我几十年呢,你就不理我啦?”
秋嬷嬷终于忍不住笑出来,走过去:“您再说这样的话,奴婢立即就随郡王出宫去养老。”
太后指着她和闫清:“要造反了你们,当着我的面就说这话,指不定背后说了我什么坏话。”
闫清和秋嬷嬷无奈一笑,他们真是冤枉得很。
“我们什么时候敢忤逆您,别说背后说您的坏话,奴婢和郡王背着您的时候可是提都不敢提您的。”秋嬷嬷道。
太后也笑了:“慈庆宫是没法过了,我得搬到福宁宫去。”
慈庆宫许久没有这样的欢声笑语,闫清陪着太后用早膳,太后比平日多吃了小半碗。
扶着太后出去散步,太后才察觉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
“皇祖母走这边。”太后脚下有个水洼,闫清将她扶过来一些。
太后一点都不重,全部的体重撑在闫清胳膊上,闫清也一点都不吃力。
“你父皇,他不是个好父亲。”太后突然道:“但他是个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