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清停下脚步,转身离去,没有去打扰。
夜里皇帝设宴,从三品以上官员入宫赴宴,还有一些宗亲。闫清着四爪蟒袍出席,受官员跪拜,这也算是另一种正名了。
宴会不到亥时就散去,闫清饮了不少酒,没有坐撵,而是走着回东宫,借着冷风让酒意清醒几分。
闫清从不饮酒,今日是头一遭喝了几杯,没想到酒量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差劲。
可是一路吹着冷风回去,一到东宫里暖和的殿阁,刚退下的酒意又凶猛而至,直往闫清脑门上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抬进去梳洗的,只觉得梦中十分难受,身子似火烤一般,燥热难当。
半夜被外头的打更声惊醒,闫清一下坐立起来,难耐地捂着自己的额头。
“你醒了。”秦珠贤一直守在床边,此刻起身去端了热茶来。
“宫里的酒后劲太大了。”闫清接过茶盏大饮了几口,喉咙里的干疼才得以疏解。
秦珠贤却没回答,又捧了闫清的衣裳来。
刚好外头传来四声打更的声音,闫清不禁诧异:“你守着我到现在?”
抬起头却见秦珠贤的眼眶红了,秦珠贤忍着泪道:“快些起来,太医们都去慈庆宫了。”
闫清的酒意顿时全退了,心中一片冰凉:“嬷嬷她……”
秦珠贤再忍不住,捂着脸哭出来。
闫清与秦珠贤赶到了慈庆宫,慈庆宫灯火通明,皇贵妃与太后坐在正殿里,气氛一片肃然。闫清都忘了行礼,进去就问:“嬷嬷呢?”
皇贵妃道:“太医还在诊治,恐怕不好了,你要有准备。”
闫清怔了怔,转身往秋嬷嬷屋子走去。
太医们一直有准备,所以还不慌乱,况且再怎么也只是个嬷嬷,不能逾越了规矩。
闫清冲进屋里,围在秋嬷嬷床边的太医们侧身让开,闫清见到秋嬷嬷的枕头上染了一团乌血,而秋嬷嬷眼神涣散。
“嬷嬷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太子节哀。”太医劝道。
太医们已经尽力,闫清怎会苛责,让秋嬷嬷被人暗地埋怨,便问道:“嬷嬷还清醒么?”
“待臣这碗药服下,可清醒一刻钟左右。”太医端来一碗药。
看着秋嬷嬷一双眸子无神地半睁着,闫清点点头:“你们尽力而为。”
闫清复又回了正殿,将太后扶起来:“嬷嬷能清醒一会,您一定有话想与嬷嬷说。”
太后的步伐迈得很缓慢,放在闫清胳膊上的手却紧紧捏着,就像个小孩一般让闫清扶着走,一句话也不说,只怔怔地望着前方。
到了屋门口,太后却踟蹰了,立在门外不肯进去。
“嬷嬷醒了。”里头太医道。
“皇祖母,这是最后一面了。”虽然知道太后心里惶恐,但闫清怕她再不见一见,以后会更痛苦。
太后点点头,低头拂了拂衣裳,便走进去。里头的太医们行了礼后纷纷出来。
秦珠贤来到闫清身边,倚靠在闫清的胳膊上无声哭泣。
“别哭了,继续熬着对嬷嬷来说也是痛苦,不如让她安心去。”闫清安慰道。
闫清何尝不想哭,心中的苦涩如浪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可是他哭不出来,仿佛泪都流进了心里。
“嬷嬷好可怜。”秦珠贤哭道。
闫清拍拍她的手背。
过了一会儿后,太后走出来,神色平静:“你进去看看她,她最心疼你,你去看看。”
说着就顺着回廊往正殿走,闫清示意秦珠贤跟着去照顾太后。
走进屋里,忽略了浓重的药味,闫清来到秋嬷嬷床边坐下,唤了声:“嬷嬷。”
秋嬷嬷的眼神又浑浊起来,听见闫清的声音后四处寻找着闫清,似乎看不见了。
闫清握住她的手:“嬷嬷,我在这儿。”
秋嬷嬷的手轻得没有重量,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噜声,仿佛在回应着闫清的话。
“嬷嬷,我当上太子了。”闫清道:“皇祖母和母妃都很高兴,您也很高兴对不对,我说初雪的时候就带您出去看看,初雪已经下过了,但是外头还有积雪,我带您出去看看好不好?”
秋嬷嬷嘴唇蠕动,发出声音,闫清听不真切,附耳去听,却听秋嬷嬷在说:“好,好……”
不知道是在说闫清当上太子好,还是说出去看雪好。
“真好啊。”秋嬷嬷叹道,隐隐有轻微的笑声。
闫清闭上眼,忍住眼眶的温热,抬起头来笑道:“那我即刻……”
手中那轻得没有重量的手往下一沉,即便没有多大变化,但还是让闫清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突然消逝。
秋嬷嬷闭着眼,唇角带笑,鼻间的气息已经没了。
秋嬷嬷去世了。
秦珠贤埋在太后怀中哭成了泪人,皇贵妃也哭得伤心。
皇帝闻讯赶来,对这个亲手将他带大的嬷嬷一直有很深的感情,虽没哭,但也伏在秋嬷嬷的床边许久都没起来。李公公着人去准备嬷嬷的身后事,这宫里有很多宫女是嬷嬷一手教导出来的,纷纷来慈庆宫送秋嬷嬷最后一程。
要为秋嬷嬷梳妆换衣,闫清便退了出来,不过他从嬷嬷的衣服上剪了一角下来,捏在手里来到后殿,将那片衣角悄悄埋进土里。
这是秋嬷嬷曾经对闫清说过的愿望,她还想要陪在太后身边。
☆、第一百二十五章
秋嬷嬷走了, 宫里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先帝并没有颁下圣旨让皇帝继承皇位, 所以曾经太后为了皇帝的朝政安稳, 亲自掌凤印为皇帝把持后宫。许多妃嫔身边都有从慈庆宫出去的人,身份不一,如嘉妃这样的, 就是专门教导出来伺候皇帝的。
而如今秋嬷嬷没了,太后就少了一双眼睛,忍了几十年的妃嫔们终于扬眉吐气, 将自己宫里的眼线清除干净,比如皇后就没能按耐住, 换掉了自己宫里的几个宫女, 更狠心地将她们打入了暴室。
可她们都不知道, 太后早就料到了这一天,所以也早就让皇贵妃着手准备着,如今那些人自以为自己的宫里干净了, 却不知新来的人是皇贵妃早就为她们准备好的。
如今的皇贵妃正在走着当年太后走过的路, 燕儿就是下一个秋嬷嬷。
皇贵妃没有偷偷在东宫塞人, 而是将秦珠贤叫来,亲自对她说:“这宫里永远没有平静的日子, 东宫不比穆王府自在, 我打算在东宫安放几个人,并不是对你不满,而是你也精力有限,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秦珠贤当然不会怀疑皇贵妃的用心, 立即答应道:“母妃肯帮儿臣,儿臣就感激不尽了,哪里用得着来问儿臣的意见。”
“你总这样懂事,懂事得我都心疼。”皇贵妃叹道,接下来更是将那几人的姓名告诉了秦珠贤,让她心里清楚,用起来更妥当。
后宫里,太后不再过问事务,秦珠贤整日跟着皇贵妃学习料理后宫,而前头闫清与皇帝也没闲着,闫清更是常常忙到深夜里才从宣政殿回东宫。
父子俩有时下了早朝会去慈庆宫用午膳,往往是一家子坐在一起,每到这时太后都会很开心,饭量也多些。
闫清还未仔细感受到太子与王爷的不同,最直接的变化,大概就是皇帝交给他办理的事情更多些,也常常拿着奏折与他探讨一二。
年关将至,皇帝突然下旨要驱逐蛮夷,御驾亲征,被朝臣冒死拦住,大臣们还一度跑来了东宫,求闫清劝说皇帝,期间磕磕绊绊花费了大半月,皇帝终于不再执意亲征,封宸王为将,领十五万兵符,守边关的秦风为副将,手中十万兵符,总二十五万人。
宸王突然得了如此重任,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赶着来宫里叩拜领旨。
这日南朝王突然闯进了东宫,直奔闫清的书房去,内侍们拦不住,秦珠贤得知后就让他们不用拦了,放了南朝王进去。
闫清正在整理书架,听见拐杖的声音转回身,南朝王已经沉着脸走进来,一瘸一拐来到闫清面前:“听说是你举荐的宸王?”
“那不然举荐你,或者我?”闫清反问。
南朝王默了默,又指着门外道:“可也不能是他,咱们好不容易将他逼到了这一步,现在他又要翻身了!”
闫清将手中的书轻轻放回书架,领着南朝王过去坐下,才道:“陈昱的事你不是说已经妥当了么,该是他出来效力的时候了。”
“那陈昱根本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人,不愿意为我效力,要来有什么用!”南朝王道。
“他不用做什么,只需要在父皇面前说几句话就行,你也不用做什么,等着就是了。”闫清道。
南朝王不解:“这是什么意思,他会帮咱们说话?”
“亲王之位,手握重兵,替父皇亲征。”闫清道:“有这三样东西在手,宸王也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了。”
“你不要和我说那些弯弯绕绕的,我听不懂!”南朝王愤然站起来,用断腿上绑的假腿用力踩在地上:“我其他的都不求,只要他活得比狗还惨淡!”
南朝王说罢就离去了,似乎对闫清这次的做法很不满。
闫清坐在书房里,轻声念道:“会的。”
宸王领兵出征这日下着鹅毛大雪,他身着皇帝亲赐的铠甲,坐在高头大马上,回首望去,身后是送他的百名官员与万千民众,这一刻宸王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王爷,皇上有命未时一刻前必须出发,到时辰了。”陈昱领兵站在城门上,朗声对门下的宸王道。
宸王抬头看他一眼,随即淡然移开,将缰绳一拉,举起手中的剑:“出发!”
“恭送宸王!”百官在身后山呼。
宸王心中热血沸腾,那些萎靡的情绪一并消散,又重新燃起了山河之志。他心中默默发誓,这一切,这个江山,都将是他的。
陈昱进宫向皇帝禀报,皇帝对城门的事也十分关注,问道:“听说你催促宸王走,朕并没说过未时一刻必须出发。”
“皇上恕罪,臣也是迫不得已。宸王手握重兵,站在城门久久不愿走,又转身对着城门,臣也有诸多顾虑,所以才会借着皇上的名义催促。”陈昱道。
“诸多顾虑?”皇帝轻轻蹙眉,又道:“无妨,你职责所在,朕赦你无罪。”
“是。”陈昱一向宠辱不惊,这也是皇帝最看重的地方,见话已带到,便退了出去。
皇帝又召见了几位大臣,旁敲侧击地问了城门的情况,大臣说的倒没有陈昱那样严重,宸王只不过是回头看了一会儿城里而已,说不准也是在看这些大臣。
皇帝稍微安心,但心里到底种下了一根刺,在深夜里书信一封,命可靠的人送去了秦风手里。
宸王到了边关便整顿军队,一刻也不肯休息,想尽快打完这场仗,带着满身荣誉回京。
军情几日一报,秦风的密信也隔三差五地送到皇帝手中,宸王到底是常年去边关巡视的,打起仗来有模有样,不出三月就从蛮夷手中抢回了两座城,军心大振。
宸王在朝中的声势又大起来,皇帝还特地褒奖了宸王,说宸王替他御驾亲征,又有如此的成绩,实在令他自豪。
南朝王越来越坐不住,那些大胜的军情犹如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而闫清却一点不急躁,只说:“再等等。”
南朝王想说再等就等着宸王打胜仗回来反击!但到底没说出口,他信闫清,也只能信闫清。
这场仗本该闫清去打的,原本的剧情也是这样,但如今闫清的身份不一样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能去的。
这日闫清去给皇贵妃请安,皇贵妃那儿正有太医汇报,闫清便等在外头,等太医走了,皇贵妃蹙眉走出来,眉间的忧愁一直没散去:“你来了,用过饭没有?”
“用过了。”闫清问道:“可是谁病了,母妃怎么忧心忡忡的?”
“还不是养在丽婕妤那儿的小公主。”皇贵妃沉身叹气,旋身坐下:“太医说恐怕熬不过去了,这时候皇上正为边关的事高兴呢,太后年纪大了也听不得这样的事,我真不想让他们为这事烦心。”
闫清默了默,道:“最多能活多久?”
皇贵妃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闫清上心了,挑眉道:“恐怕就这一个月的事。”
“能不能熬到下月?”
“为何要到下月?”皇贵妃很是不解,但看闫清一脸认真,想了想便道:“我让太医试试,兴许能的。”
安朔二十五年四月,捷报再次传来,满朝庆贺,宸王更是亲笔书信将那边的情况写下送回来,字里行间多有秦风与他意见不和的意味。
书信在早朝上宣读出来,此刻宸王是大功臣,朝臣们当然要全力拥护,请求皇帝立刻将秦风革职,押送回京。
秦珠贤听闻后慌了神,哭得眼睛都肿了,闫清便安慰她,让她不用着急,他会尽力拖延。
秦风不能被革职,闫清知道,皇帝当然也不愿意,但如今宸王声势大,只得将事情再压一压。
之后宸王又递回了奏折,称秦风扰乱军心,他已经将他关押起来,等回京后再处置。
宸王虽是大将,有处置副将的权利,但此时皇帝已经很不满了。宸王这样一次有一次的彰显他的权利,不异于在向皇帝示威。
可朝臣都赞同宸王的做法,皇帝也不能说什么。
秦风的事过了半月,燕京这边还未探讨出处置秦风的结果,边关却传来了宸王不顾众人反对追杀敌兵,结果上了当,被敌军在峡谷包围,如今生死未卜。
这个轩然大波震惊燕京,皇帝连夜召集大臣商议,几天几夜都没怎么合过眼。
几日后再次传来消息,宸王书信一封给牢狱中的秦风,让他带五万人去解救,秦风不疑有他,带着人去了,却中了埋伏,最后只有秦风带着宸王并几个亲兵回来了。
事情发生后众人才回过神来,宸王这其实就是用五万人的命换了自己一命。
皇帝颜面扫地,不由得勃然大怒,当即抬秦风为大将,由他带领大军,宸王手中的事务尽数交给秦风。
这一番大起大落让众人唏嘘,南朝王更是高兴得跑来东宫,对闫清笑道:“果然天都不愿帮他,得了万丈荣耀,最后还不是得跌进深渊里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