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影子交叠在一起都是和平的。
余馥很少有时间伤春悲秋,她一度以为自己不是一个感性的人,直到回国,与这些爱她的家人重逢,倒像是要把十年间没有付出的感情都用上似的,好好地体验一回亲情的重量。
哪怕并不那么熟悉,哪怕只有一丝感恩与怀念,也要用看起来毫不费力的方式铭记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没了,日后的无期岁月里得不到回响。
“小叔,你要走了吗?”
“别说得我去死一样,只是换个城市生活,小香复想我了,可以打小叔电话,24小时为你待命。”
“希望未来小婶子不要太羡慕我。”
身边的男人忽然笑得肩膀颤起来,望着碧蓝的天空说:“希望有生之年可以和小香复一样,一时情迷。”
“会的,小叔一定可以。”
“借你吉言。”余爻两指夹着烟,往椅子底下弹了下烟蒂,“说说吧,怎么猜到我要走?”
应该不是江以蒲说的,他能察觉到小姑娘的敏感与细腻。
余馥说:“那天你和老太太在病房里谈话,我就猜到了。在我印象里,你们从没说过那么久的话。”
话多的人不告别。
话少的人才告别。
“小叔今天话也有点多,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余爻侧过脸去,长长的睫翼抖动了两下。嘴角咬着烟,辛辣的味道直穿五脏,闷在里面生生地疼。
他望着远方,手伸了过来,把小丫头的脑袋往肩上压。
粗糙的手掌落下去,替她遮住刺眼的光芒,只余下渺渺话音。说的这句话,只有余馥听见了,毫无防备地流下了眼泪。
幸好有小叔的手兜着,挡着。
余爻走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首老歌,记不清名字了,有一句歌词忽然发人深省般,戳中心窝,让他身体跟着震颤了足足半分钟。
其实他也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多刺难以安慰。
——
下午在护工的帮忙下,余馥推着老太太去花园走了走,谁也没有提起小叔。到晚上余昭繁下了班,过来替她,她没有推辞,简单收拾了点东西,直奔碧桂路。
结果江以蒲不在家。
余馥倚着门,打电话给习盼,两人约着出来吃饭。碰了头一聊才知道,江以蒲一整天都没有去公司。
习盼抱怨道:“江莯那个白痴,因为瓶身设计的问题,今天又骂了新团队的人。你说说看,顾小小卖消息出走,旁的人不清楚,轻语团队的人能不清楚吗?本来气氛就够微妙了,他还到处发火,偏偏这时老板没在,谁也压不住他,我真担心团队的人心态会崩。”
下班前她特地叫住李发才,好好地给他做了一番心理建设,让他不要对新品牌失去信心,稳住团队人心。
“我对你够上心了吧?今晚你请客,让我好好补回元气。”说着,习盼大笔一划,点了一串羊腰子!
余馥:……
我看你是给江莯擦屁股擦上火了。
余馥指着两样菜让习盼加上去,若无其事地问:“江以蒲去哪了?”
习盼一边浏览菜单,一边不忘抬头瞪她:“你男朋友,你问我?”
“我……”
早上走的时候,他确实说是去公司了,难不成现在除了黎谜还有其他棘手的事等他去处理?余馥支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江以蒲发信息,问他在哪里。
他很快回复过来,说在公司。
“你下班的时候他回公司了吗?”
“没,我这不是一接到你的电话就过来了,不然我还得在办公室奋战到天明。我就不信了,弄个新包装有这么难?”
习盼自言自语了一阵,余馥没有再听,给江以蒲回消息,说是在公司附近,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江以蒲没有回复。
习盼把菜单交给老板,江莯的十宗罪才诉了一半,正要继续往下说,一回头见她神色玩味,顿时噎住。好半天,低声问:“怎么了?”
余馥把手机放回口袋,漫不经心道:“没什么,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昨晚竟然做了噩梦。”
“什么噩梦?”
“他把财哥打伤了。”
余馥放轻了声音,注意观察习盼的神色,但见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说道,“我还当你说什么呢,梦都是相反的啊,就我老板那样子,怎么可能打伤人?他都不跟人吵架的,我从没看过他发火的样子,最凶最凶的时候就是不理人。”
“合理吗?”
“什么?”
“一个人从来不发火。”
习盼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不合理的?他脾气好吧?难道要像江莯那样吗?整一个行走的打火机。我说真的,就应该把他送给你小叔治治,包管狂怒去,乖顺回,你小叔的名声可不是盖的。”
余馥抿着唇,笑了笑。
她的脸被城市夜晚的灯火映衬的,在这一刻忽然乍显了几分迷离。
不发火,但是会撒谎。
她本来饿得很,忽然没了胃口,尝着平时最喜欢的菜也味同嚼蜡般。陪着习盼吃了一会儿,江以蒲的电话回过来。
余馥看着手机在桌上震动,像是要将对方的耐心耗光似的,没有接听。
直到屏幕暗掉,她的心一下下提到嗓子眼处。
过了半分钟,没有回电。
余馥心情不好,和习盼解释了几句就先离开了。在街上晃了一会儿,还是去了碧桂路。计程车靠近小区附近时,她再一次接到江以蒲的电话。
这回接了。
“在哪里?”江以蒲问,声音很低柔。
余馥下了车,在小区门口的树荫下站着:“快到你家了。”
“钥匙带了吗?”
“嗯。”
“先上楼去,外面风大。”
余馥点点头,没吱声。想问什么,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说:“今天小叔同我告别了,你猜他走之前同我说了什么?”
那句让她眼泪刷的一下往下流泻又被小叔的手掌兜住的话,余馥现在回想起来,眼眶仍会不由自主地发酸,发胀,满满的都是暖意。
“小叔说,其实他很早就没有家了,我和余昭繁是他最后的退路。”
临上车前,他还笑着安慰她,信誓旦旦道,“五年之内,我一定会衣锦还乡。”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看着那么懒散,甚至还有几分随便,可她就是信了他的话。
包括他后面那一句。
……
当时余爻在想什么呢?想着早上六点多在医院走廊里,当他们都因为她和小护士窃窃私语的声响被吸引去目光时,他想到的是这丫头,好难得又显露出十年前的样子。
有一点点天性的可爱。
可从旁边男人的眼里他看到了什么?说不准是什么心理作祟,收回目光时他在江以蒲脸上匆匆掠过,忽然一怔,对“崇拜”有了新的理解。
原来一个男人,真的可以对一个女人崇拜到那样的地步,眼里装满旁人看不到的退让同屈服。
于是,他对余馥说:“小香复的男人,真的特别爱她。”
可以看出来小叔有多眼红了。
此时在楼下杵着的余馥,踢着脚下的石子,想起这句话忽然浑身舒坦。她捂着嘴,细长的手指在口红上掠过,漫不经心道:“我先回家,等你,你早点回来呀。”
江以蒲静了一瞬,说:“好。”
电话挂断后,江以蒲没有即刻返回屋内,在窗边久久伫立。
徐稚寻出来时还一阵喜色,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找的资料,对他们追查资金来源太重要了,一下子拨开云雾!
可见他神色晦暗,显然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心里不禁犯了阵嘀咕:如今都查到资金来源了,要搞黎谜只要把资料上交就可以了,怎么还愁眉不展的?
再一想,估计还是怕梁乾留了后手。
正常来说,遇见竞争对手,哪怕对方用了一些不算光明的手段,也不至于一下子就“釜底抽薪”,把人老巢给掀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因为以前结下的梁子。
看他最近这几天的处事风格,似乎并不想给余馥知道。
“其实要我说也没什么,你失去嗅觉她本就知道,这些年你也一直在看医生,可以很好地控制情绪了,要不是他那样刺激你,你何至于动手揍他。梁乾就是不识好歹,余馥知道了说不定还要帮着你揍他。”
谁年轻时血气方刚没揍过几个人渣?更何况他还情有可原。
徐稚觉得无关紧要,给他递过去一瓶水。
江以蒲喝了口,把瓶子摆在窗台上,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拧着瓶盖,忽而道:“她不知道我是谁。”
“什么!”徐稚瞪大眼睛,“等等,什么意思?她不知道你是谁,就是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已经喜欢她十年了?”
江以蒲点点头。
徐稚实在费解:“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她?”
江以蒲转过身来,手肘抵着窗台,问徐稚:“你看我这样,很像正常人吧?”
在徐稚即要表示赞同时,他的手提着还剩一大半的矿泉水瓶,在掌心倒转了两次。
“你能想象我偶尔情绪失控,痛苦无法排解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吗?”
徐稚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团透明的水柱朝他喷射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挡住,往后退了几步,头皮紧跟着一麻,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静下来后,他的呼吸还有些不稳,略带余悸地望去,地上有一滩水。
被捏爆的瓶子还倒挂在他细长的指尖。
江以蒲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见的苦涩:“你看,你都被吓到,我和她说了,她会害怕的。”
徐稚忽然感受到一股无力的悲哀。
一直都知道他在生病,他的冷淡与疏离,优雅又或者内敛,往往都隐藏在他日复一日的克制下。
他知道他一直在看医生,接受治疗,为了让自己处于一种长期的平静当中,他甚至刻意缩小和外界的接触,降低对事物的兴趣,不结交朋友,不参加应酬。
虽然大多时候他都和常人无异,一项感官的缺失带来的无法扭转的现实也在十年岁月的磋磨下,渐渐变得无足轻重,甚至因为余馥的归来,一种重获所爱的欣喜掩盖了许多不起眼的痛苦,以至于徐稚差点忘了,再怎么和正常人无异,他也是一个病人。
那些经历是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江莯说过,早些年最痛苦的时候,他常常把死挂在嘴边。
江以蒲又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街道,声音很平静:“我告诉了她,一时的同情和爱意能为我带来什么?”
徐稚暗自捏紧了拳头,强烈申诉不公的心让他的牙齿几乎在打架,但他知道说这些根本没用,所以话到嘴边只得变成理想化的安慰。
“或许余馥可以让你一直处在轻松的状态下。”
江以蒲失笑:“我暗示昭繁,调香师能治好我的病,只是一个接近她的手段。还不至于自欺欺人到真的认为,她可以治愈我。”
纽约那次争吵后,他回国的第一晚砸碎了一面酒柜。这事徐稚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他一个人蹲在柜子前收拾了半夜,才把那些糟糕的,狼狈的过去都藏起来。
路边霓虹闪烁,江以蒲的脸一时光彩斑斓,一时无边黑暗。过了很久很久,徐稚才听到他状似自言自语般的一声叹息。
“我输不起。”
回到房间前,徐稚接收到的最后一个指令是:调动所有人脉关系,促进黎谜原始资金的曝光。
一旦资料核实无误,梁乾涉及的就是商业犯.罪。
这下子他真的没有一点退路了。
——
江以蒲回到家时已近半夜,客厅的灯亮着,电视里正在播着一部旧影片,余馥半个身子快要掉出沙发,半条腿还挂在椅背上,呈现一个高难度的姿势,逐渐进入他的视野。
暖气很足,她只盖着一条小薄毯也不觉得凉,脸上红扑扑的,碎发都散在脖子里。
老影片的光影一帧帧掠过,他像是在看,又像是没看,就这么挨着沙发一角坐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电影报幕。
片尾曲有点悲伤,一下子改写了屋内的气氛,余馥翻了个身,就这么被光亮拉回到现实,徐徐睁开眼。
“你回来了,几点了?”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正要起身,江以蒲忽然快步上前,搂住她横在沙发边缘估计已经酸透的腰,防止她摔倒。
余馥顺势倒进他怀里。
“黎谜那边处理得怎么样了?”她瞥了眼他的手表,打着哈欠说,“我晚上和协会那边联系了下,他们已经在进行调查了。”
江以蒲说:“黎谜也快了。”
“这么棒?”
听她略带孩子气的口吻,他笑笑,低下头咬她的嘴唇,余馥慢哼哼地回应着,一下一下说:“我还要一个好消息,唔,就是,香萘尔的代表联系我了。哼,我就说投诉有用吧,哎呀!你轻一点。”
今夜的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急躁,余馥很不满,被粗蛮的毫无技巧性的索吻弄得皱起了眉,脑子里最后一点睡意都被驱散了。
她直起身,抱住他的脖子,改骑到他身上去。
眉眼一弯,笑着对他耳边吹气:“我教你呀。”
……
作者有话要说:小叔在这本书里就此结束,后面不会出现了。
他的过渡,对剧情有一点点帮助。但是最多的,是我又犯了老毛病,我总爱写家人之间的东西,不过这本写得又不多。
第44章 流星...
没有几天,黎谜时尚被调查的消息传出。同一天晚上,江以蒲再一次收到短信,这次没有特殊编码了,很直接,约他见面。
江以蒲如期赴约。
一家充满古典气息的法式酒吧,音响里放着节奏缓慢的音乐,灯光昏黄,墙壁两侧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酒和书籍。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江以蒲解开夹克的纽扣,摘下围巾。
旁边的人递过来一杯酒,并用了非常经典又烂大街的开场白:“好久不见。”
江以蒲轻轻呵了声,单手叩住透明的酒杯,橙黄的液体伴随着他指尖的晃动左右摇摆,流动的透明中倒映出墙壁海报的颜色。
梁乾说:“还记得我们常去的那一家吗?”
江以蒲“嗯”了声。
“我突然想起那家老板十七岁的女儿似乎对你很有意思,每次熬了大半夜推开门进去的时候,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穿着可爱又性感的睡衣从阁楼上下来,蹬蹬蹬地踩着音乐节拍,在午夜的回廊里徘徊。当时我们还笑话过你,参加什么大赛,娶了小姑娘多好,那么大胆年轻,身材又火辣,还能直接继承一家流传近百年的老酒吧。周乔护你护得不行,直说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