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昭繁及时地走到一旁。
“怎么都湿了?万一受凉可怎么办,也不照顾好自己。”
余馥埋怨了一句,脱下外套罩在他肩上,摸了下他的脸,凉冰冰的。他似乎想要讲话,她让他等等,跑去找了干毛巾和热水过来。
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她站在一旁给他擦头发,督促他喝水暖身子:“你走过来的吗?车呢?”
江以蒲没有说话,视线垂落下去,看到自己裤脚滴的水蔓延到了她的鞋边。刚刚她过来时碰到他身上的一小截裤管,水印也晕染了开来。
他试图往旁边躲闪,余馥却好像察觉一般,身子一低直接抱住他。
“对不起,我说我来处理,结果也没处理好,还把自己弄得这么糟糕,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江以蒲一声不吭。
在看不见的视线里,他的眼圈一层层胀满,裂开,再一丝丝变红。
“江以蒲,我们接过吻,也拥抱过,缠绵过,其实洁癖什么的,没那么重要的对不对?你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余馥说,“我现在,真的真的很需要你。”
江以蒲挣扎了两下,缓缓恢复平静。
他知道其实她并不需要他,只是害怕他受伤。
他的声音低沉到不像以前的他:“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呢,你哪里对不起我!你做得很好,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余馥放下手臂,将他的脸转过来,“江以蒲,你听我说,生病不是原罪。”
可以猜到他这一路经历了什么,失魂落魄到在街头淋雨,心里该有多难过?多脆弱?究竟是哪个天杀的,竟要这样伤害他。
“那什么是原罪?”
“偏见,歧视,有色眼光,还有……”
江以蒲打断她,喉结艰难滚动:“还有谎言。”
余馥愣了一会儿,手指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雨水,忽而笑了笑:“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每次想买新裙子的时候,都会把之前买的裙子藏起来,然后谎称家里来了大老鼠,把我的裙子都叼走了,找不到了。”
她像是在哄小孩的口吻,他的眼睛渐渐清明了些。
“大人怎会不知道小孩子的把戏呢?可是我妈每次都很配合,还说大老鼠不能被捉走,否则我就买不了新裙子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这个世上是有善意的谎言的,如果对方也愿意陪你一起讲的话。”
江以蒲的嘴角动了动,扬起一丝很淡很淡的笑意。余馥还要说什么,他忽然抬高手臂将她纳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她。
“谢谢你,余馥。”
谢谢你,总是出现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
要和驻华代表调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余昭繁即便说破嘴皮子,也无法让一直狂躁的男人住嘴。最后还是江以蒲出面,和对方聊了五分钟。
代表乖乖地妥协,临走前略带不忿与不甘地瞪了余馥一眼,可一碰到旁边那个冷淡的,看起来没有一丝杀伤力的男人,不知为何他还是彻头彻尾地胆寒了一阵,连忙钻上车跑了。
回去的路上,余昭繁实在好奇,忍不住追问江以蒲到底说了什么。
江以蒲的余光瞥到一旁的余馥,见她脑袋转了过来,似乎也在期待答案,于是他说道:“我们合作了好几年,以前江莯带他们去过我名下的酒店。他有过一次类似的前科,和酒店的前台发生冲突,那个视频至今还有存档。”
“所以你以此威胁了他?”
威胁这话并不怎么好听,江以蒲却是笑了笑。
这个程度已然算轻的,只是不想让她看到,今夜之后,关于代表如何猥亵女性的视频会在香萘尔总部大楼以及各董事电脑上联播半小时,届时全同行也会被邀请一起观看这场演出。
他要让他在整个香水圈身败名裂。
见他不答,余馥的手伸过来,在车内摸到他冰凉的手腕。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活该。”她哼了声。
“我看他被你教训过这一回,估计没有下一次了。”余昭繁心下了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在国外学过防身术?”
“你知道了?”
“要不怎么处处避开要害。”
“有的地方治安不太好,我为了保命学的,没想到在他头上练了回手。说实话,一开始还真有点怵。”
“就你还怵?”
余馥拉长尾音,似笑非笑:“嗯,怕自己手生了,一不当心动了要害。”
说完直接笑出了声。
余昭繁也听出来了,她这哪里是怵,分明自傲得很。
“以后小心点,再碰上这种人,还是得智取。”
余昭繁回想起今天这事,要不是代表正好有把柄握在江以蒲手上,就她把人弄的那伤势,要真走法律程序,说不定得进去蹲上一阵子。
余馥听得他唠叨,没说话,手指在椅背里一下没一下地弹动。
忽然,冰凉的手覆上来。
穿进她的五指,与她紧紧相握。
刚好车进隧道,余昭繁专心开车,一时没有说话,车内的氛围像是陡然滑入了一个不受控制的境地,余馥的心一路提到嗓子眼。
江以蒲身子靠过来。
完全黑暗的空间里,凉凉的唇落下来,和手指一样的触感,带着一丝温柔和克制,如斜风细雨般抚平唇纹。
稀薄的剪影落在尾窗上,那里有一束后车投来的灯光,正好照亮他湿濡的眼睫。
就在这时,前面非机动车道上忽然穿出一样摩托车,余昭繁急打方向盘躲避,后面的两人跟着惯性倒去,靠在一起的手被迫去抵挡弹撞。
好一会儿,车身平稳,余昭繁紧张地询问道:“有没有事?”
江以蒲摇摇头,余馥喘着气,也应了声。
余昭繁松了口气,说起刚才没完的话题,感慨道:“唉,怎么各行各业都有这种糟心事。”
余馥略带气恼地调侃他:“怎么?你也遇见过?”
一看她正经不了三分钟,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余昭繁赶紧闭嘴,加速把两人送回公司。出了这档子事,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临了给他们订了一堆夜宵,让前台送上去。
江以蒲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来时余馥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脚步一顿,轻轻走上前去。
辛苦奔波了一整天,她看起来很疲惫,呼吸一时急促,一时平缓。他关了灯,只留下窗台一盏小小的拉灯。
就这么看着她,一分钟,又像是一辈子,他的心仿若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流淌而过,最终渐行渐缓,变作安静祥和的涓涓细流。
他抬起身,手指掠过她的下颌,最终只在微微起伏的锁骨处,浅尝辄止。
——
香萘尔驻华代表的丑闻一夕之间传遍全行,这一劲爆的新闻,总算带走了部分吃瓜群众的注意力。可对于时尚圈而言,把戏只是把戏,根本无法掩盖事实。
ML承担的是国内全线的推广要务,必须有值得信赖的专业水准。
最终的商议结果是,周乔带人继续追查梁乾的下落,江莯去处理廖以忱,至于总部公关提出的“谎言战术”直接被否定,他们决定借着发香会去搏一搏。
航班定在明天晚上。
余馥回了趟家,见老太太在忙碌老爷子百岁冥寿的东西,已经过去好多年,照礼是不好再大办的,元宝蜡烛之类的在家里不好用,公墓那边也不讲究,不过老太太始终记挂着以前和老爷子过百岁的承诺,心心念念想圆了这个遗愿。
余馥久不在国内,对这些礼俗虽不太理解,但也尊重,不会拂逆老人的心愿。
看老太太伤心难过,问询余昭繁无果后便给小叔发了条信息。
很快小叔回复过来,让她带老太太去寺庙,给老爷子供奉一个香火牌位,到时候也追一个老太太的,甭说百岁了,千岁他们犹可在一起。
末了,又说最好别提起他的名字,徒惹老太太伤怀。
老太太这场病,余馥就算隔岸观火也瞧出些苗头了,答应下来后又问小叔定居何处。
他发来一张小桥流水,兼连排飞檐黑瓦的照片,看着很像南边的古镇。
再问具体地址,他就不回了。
余馥也不纠结,把余昭繁召唤回家,祖孙三人收拾收拾便赶去了城郊的一间寺庙。老太太早些年在寺庙礼过佛,认得一个大师傅,碰上头诉说了心愿,对方便为她去办了。
老太太亲自给老爷子写了祭文,余馥在一旁看着,说出来的感觉,很羡慕,又有点苦涩。
老爷子军部出来的,一路从.政,办过不少大案,至今在部里仍有威严,勋章墙上有他的照片,可临了病故,人走茶凉,不到一年家里就没人记得他的生日了,三年冥寿都是部里的老战友帮衬着办的。
余家那些人,真就是杂碎都放在了一个熔炉里,让这些连着根,血脉相连的亲人,含恨到骨子里,也凉到心窝去,到死都不会再念往昔一分情。
老太太在祭文里写道,老爷子有二房长孙,三房孙女,皆善良可亲……最后,最后也没有写到小叔。
小叔好像是慈祥和蔼的老太太心头一颗腐烂的瘤子。
……
办完了正事,师傅留请他们吃斋饭。
余馥尝了些,没什么胃口,早早出来,在亭子里歇息。没一会儿老太太也出来了,望着供香火的方向,一道漆黄的墙垣看不到尽头。
老太太叹了声气。
“奶奶,我……”
见她欲言又止,老太太通透得很,瞧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憋什么坏,直接问道:“想问我为什么不肯接纳余爻?”
“小叔他……”
“他不是你小叔!”老太太脸色一变,语气也重了几分,“他只是外面的孩子,不配进余家的门。”
余馥头皮一紧,实在是听不得这种老掉牙的话。
任是她怎么说,小叔都已进了余家,老爷子在世时接回来的,当时远亲近邻都是见证,她也默认的。
现在争这口气,也不知为了什么。
“老爷子要听见您这么说,估计吃下的香火都要吐出来,以后还不肯跟你躺在一起。”
“你个丫头,知道什么?”
老太太气得要过来打她,余馥没躲,直接抱住老太太。
祖孙俩在亭子里安静地说了会话。
“再怎么样都是老爷子的亲骨血,再说小叔这些年对家里也做了很多,您这次生病,要没有他镇住家里那些人,都不知道要怎么闹。”
老太太握紧拳头,砸了下她的背,大约是气她为“外人”说话,不过没什么力道。想了想,脾性也软下来。
“公司的事你都知道了?”
“这还能瞒得住我吗?”
“你不恼?”
余馥笑笑:“恼得很,气得很,也恨,但是不重要了,为了那些人伤了自己,不值得。”
老太太拂了下她的背:“你能这么想,证明你真的长大了。”
人生百年,不过须臾。
眨眼功夫的事。
“我长大了,倒是您,好像还跟小孩子似的。”
老太太佯装恼怒地瞪她一眼:“没大没小,你知道什么?”
说完又望向那一片红色的砖,黄色的墙,缓缓说道,“瞧我这样,跟你爷爷感情很好吧?”
余馥点点头,真觉得老太太对老爷子用情至深。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把他的照片摆在枕头旁边,过去的衣服饰物,全都收纳在箱子里,时不时都要拿出来除尘去霉。
她瞧着是真爱。
老太太看她一脸羡慕,“噗嗤”一声笑了。
“你可别想多,我年轻的时候胆小,总爱胡思乱想,晚上不敢一个人待在大房子里。你爷爷要是有公务不回来,我都得给门上两把锁,把他照片放床头镇鬼,窗户都得锁死,生怕有什么小偷坏人进来。”
“您胆子这么小呢?”
“别笑话老太太我,不然不跟你讲了。”
“好好好,您继续。”
老太太这才免为其难道:“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就明白了,真正留在你身边陪伴你最久的,不是儿女父母,而是你的另一半。要说爱,年轻的时候自然有数不尽的爱,到最后却都变成了一种习惯,害怕的时候总会第一时间想起他,生病的时候他端茶倒水,伺候我半夜,无聊的时候他在旁边讲话,孤独的时候他跟我一起钓鱼……他走了,我还是习惯性地想他。”
习惯,是世上最残忍的东西,可以清晰照见一个人的内心。
“如果说,他这辈子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大概只有余爻了。这孩子本身没有错,要说错也是父母的错,我不该怪他。如今他的父母都走了,我更不该如此狠心地对待他,不能强加错处给他。”
她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可她只是个人,并不是神。
“谁一辈子能不犯一丁点错?你爷爷做错了事,他认错,我可以原谅他。如果他还在世,或许我已经接纳了余爻,可就是因为他走了……我、我不想保持了几十年的习惯里突然多出个人来,要重新开始学习和面对新的东西,处理我根本不想面对的人际关系。”
“小馥,奶奶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自私也好,蛮横也罢,我只想留着那些习惯。有习惯陪着我,就好像他还在我身边一样,我到最后不至于、不至于走得太孤单。”
“奶奶。”
“小馥啊,如果可以,不要抱有中途离场的想法,好好选择一个人陪你走到最后。你一开始就得好好地慎重地选择,不要轻易交付自己,不要把岁月浪费在不陪你到最后的人身上。一生里,但凡有一个人能陪你走过四十年,五十年,已是不易,不管最终谁先走,这辈子都算值了。”
把老太太送回家后,余馥回了城。
余昭繁带着她在市中心逛了两圈,实在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最后赶着回医院,中途给她丢下了车。
余馥看着面前的商场,想起了当年和妈妈一起拍大头贴的情形。
没想到过去了十年,商场还在,只是重新规划整修,以前的拍照机不在了,替代它的是一间间精美的店铺。左右无事,她自己闲逛了起来。
到一间珠宝店门口时,导购小姐用她的热情直接把她吸引了进去。一个意大利珠宝品牌,走的是低调奢华的风格,项链首饰的设计都偏向简单主义。
她的目光在柜台一层层掠过,忽然视线一定,停在一枚男士戒指上面。
导购小姐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目光,为她介绍起来:“这是我们意大利设计师的初恋作品,耗时十年才设计出来,全球只此一枚,在去年冬天才在展页公开,上面的碎钻都是纯手工打磨,工艺精细。您来得真巧,一周之前这枚戒指才到我们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