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遮天蔽日,一派末世场景。
天地之威,竟至于斯,错非亲眼目睹,实难用语言来描绘其壮阔之万一。
这还是两人离得远了。若是站在崖山附近,场景必定更显壮观……和危险。
事实上,即便站在二十里外,还有大块大块燃烧的火石从天而降,在地面砸出深坑——她眼睁睁看着一头麂子在前方被砸成肉酱。
冯妙君目眩神移,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火山突然喷发了,是因为那棵树被我们拔走?”
云崕“唔”了一声:“崖山本就是活火山,有赖于血树汲地热维生,这才保持千年沉默。我们将树挖走,又炸坏了地壳,它不爆发就怪了。”
炸坏地壳的可不是“我们”!她心里暗骂,面上却惊讶道:“血树竟然这样厉害!”能镇住地心真火的生物,本来就很不寻常。“可是莫……提准说它还要百年才能成熟,大人为何现在取它出来?”
“他算错了。”
“……”理由竟然是这么简单粗暴吗?
他微微偏头,于是冯妙君收获一个完美的侧颜,“你也听说过血树?”
“《龙嘉图志》里面提及。”冯妙君自然而然道,“我在烟海楼里看过这本书。”
“没在别处看过吧?”
她想了好一会儿:“没有呢。”
“只有这本图志记载血树,其他奇物志上都没有。不过么,这出处有些问题。”他轻笑一声,“它将血树果实成熟的时间,晚算了一百年。”
冯妙君奇道:“要是世间只有《龙嘉图志》记载,您是怎么知道它出错了?”
云崕呵呵一声:“你还想不想听后续了?”
“……想。”恶势力面前,她只能低头。
“血树五百年生根发芽、五百年抽枝长叶、五百年开花结果,其实算起来最后一个阶段也就在这时候了。”云崕嗤笑一声,“可是被埋没在地下的血树,怎可能自行结果?”
自行结果?冯妙君先是不明所以,想了半天才长长地“咦”了一声,面色古怪:“这树居然是要授粉的么?!”
云崕耸了耸肩以作回答。
冯妙君万万没想到他炸伤蛛王、刨开地宫、独斗火灵,还把整座崖山给变回了活火山,居然是因为这么一个扯淡的理由:
血树开了花却没授粉,结不了果……
她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不过细想起来,血树原本也不是适宜生长在地下的植物,虽然它强悍得可以汲取地火供给自身,不过那大概不是它习惯的配餐,所以一直都长得矮小瘦弱。至于结果么,熔岩火海原本封闭,哪来的风和昆虫给它授粉?
“再说,你以为它的果实最重要么?”
不然呢?
“血树的果实有剧毒,连……”说到这里云崕心中一懔,忽然改了口,“生灵不能食用。”
冯妙君暗中冷笑,面上只作不知。他本来是不是想说连自己都捱不过,却忌惮被她听见?却不知她是这世上最不可能谋害他性命之人,也是最希望他活得长长久久之人,“那您苦心积虑将它弄出来是为了?”
“血树果实不能用,但花粉却是大补。尤其这一株在地心生活太久,将汲取来的地火真元都变作了醇和的灵气,其花粉就尤其珍贵,莫说万金,就是万颗灵石也不易。服之可固本精源,补亏益损。”植物的伟大之处,本就是将霸道的太阳真火变作了滋生万物的营养;血树所为,不过是汲取更加浓烈而霸道的地心真火,凝成了特殊而珍贵的养分。
“修行者在习练神通的过程中,虽然想方设法培元,但多少都有亏耗,比如每日引太阳真火入体,就会损伤经脉,经年累月,不容轻视。”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稍事一顿又道,“此物以炂药法稀释十倍给凡人使用,可延年驻颜。”
她轻轻“喔”了一声,懂了。
原来云崕挖树出来是为了吸粉。换成人话说,就是血树花粉能让修行者恢复旺盛的生机,而凡人吃了能活得久一点。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
第123章 公的就是薄情(加更章)
在升龙潭中,鳌鱼自述龙珠能令人获得龙属强大的道行和生命力,如今云崕还打着血树花粉的主意。他追求的这两样东西都是补益活力的,所以说……他对生命力到底是有多么渴望?
类似的努力,他必定只多不少,远不止这两件。
一般来说,缺啥才想要补啥。
云崕接着道:“算起来它的花季应该还有数年之久,以后你每日清晨都要去采集血树的花粉和露水,以作酿酒之用。”
这听起来的确像是侍女该做的活计,她赶紧应了。不消说,这是个肥差。她脑筋飞快转动,寻思着如何从其中捞点好处。
连云崕都觊觎不已的宝贝,对她能没有功效吗?
为何云崕从前不去抢夺血树?她也想过这个问题,大概一来得有合适的契机,否则蛛王都不好对付,何况还有地宫底下的火灵;二来,他得了龙珠之后身体好转、道行精进,才有余力去执行这个构想。
也就是说,他吞下去的应该是真龙珠,的确给他提供了强大的助力。
唔,大家同吃鱼丸,为什么效果差别这么大,他得了生命力而她吞下去的就暗藏诅咒?
此时灰云已经向外扩散,未来七、八天,方圆千里都会被黑暗和阴霾笼罩。好在两人乘鹿向着森林边缘奔去,至多两天的功夫就能走出白象山脉地界。
她看着远处的异象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晗月公主此刻身处何方,莫提准应该早就将她安全带离了白象山脉才对。可是送嫁的队伍和整套嫁妆都毁在崖山地宫了,晗月公主这次出嫁恐怕很不体面,晋王接到消息会怎办才好呢?
蛛王栖身的巢穴被毁了,她不认为它死在火山里,所以这头满腹怒火的大妖后面何去何从呢?
雄鹿越奔越远,火山和天上的灰云也从她视野当中消失了。
幸好崖山的喷发虽然猛烈,却发作在无人区,附近没有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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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崖山,雪中的白象山脉又恢复了宁静。
森林在溪边止步不前,前方是宽广的平原。冯妙君手搭凉棚远眺,不由得欢呼一声:“有人了!”
好像有几栋屋舍远在天边,但炊烟袅袅。
快到饭点儿了。
在看腻了单调的黑白世界以后,人类的活动迹象显得如此多彩。
云崕忽然道:“今后你要以这副面貌出现么?”
“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嫩很滑呀,有什么不好?
“若被人知道,我收你为侍女,那么……”
他话未说完,冯妙君就反应过来了:她是人证,只要跟在云崕身边,晋国就能拿她指证魏国国师。
“我有易形蛊!”她赶紧召唤蛊虫,给自己换了一副面貌。也是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面貌普通。
云崕抚着下巴表示了不满:“我会收这种货色在身边?”
“……”他可真挑剔。冯妙君没胆量瞪他,只得遮起袖子又换了一张脸。
这一回就是瓜子脸、大眼睛,虽然不如她真容那般倾城丽色,但配着双垂髻也是清秀可人,乌眸转动间,另有一股灵秀。
云崕捏着她的下巴左看右看,勉勉强强道:“差强人意。”
她再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那头雄鹿陪他们跋涉了两天,不知为何连雪地里的地衣也不好好吃,平白消瘦了一大圈。冯妙君念在它有苦劳,没将它变作干粮,而是在靠近小镇之后拍拍鹿p股放生了。
看它撒蹄狂奔、头也不回的模样,冯妙君叹了口气:“公的就是薄情。”
云崕斜睨她一眼:“你本想把它做成肉脯,让它长相陪伴的吧?”
她眨眨眼,一脸无辜:“怎么会?”
这镇子不大,最多就是一、两千人规模,但该有的设施一应俱全。冯妙君两人不费什么力气就混了进去,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馆子,好好吃上一顿!
“这一家如何?”她很狗腿地指向镇上最大的酒楼,做好了荷包出血的准备。
两人正好走过一条小巷,云崕就摇了摇头,往巷子里一指:“去那儿。”
这条不宽不窄的巷子里开着一家粉面铺子,连招牌都没有,甚至所谓的门脸儿就是敞着两扇院门,却有七、八人搬着马扎坐在门外,显然里面已经满座。他们捧着大海碗吃得稀里呼噜,好不香甜。
两人之所以知道这是面馆子,乃是有个走卒扒拉两口就抬头一吼,口齿不清道:“添汤,再加一文钱的豆干!”
过了老半天,他第三次放声,门里才走出个胖子,手里拎个大铜壶,往他碗里灌汤。这铜壶比起正常铁壶要大上三倍,没有一定臂力还抬不动它。
这时已经过了晌午,用饭的人还这样多,可见生意红火。
堂堂国师居然愿意到这种地方用饭。冯妙君耸了耸肩,率先走了过去。上酒楼用饭是面子好看,但找本地人常去的馆子,味道肯定不差。
门里是个小院,八张小木桌全满。冯妙君随便找了一桌,丢出半两碎银:“买你这位子。”
客人抓起银子,最后几口汤都来不及喝掉就跑了。
店主就是那胖子,铺面太小没雇人,夫妇二人就得凡事亲力亲为。他将碗箸都扫进木桶里,一边粗声道:“吃什么?头碗之后添汤免费。”
冯妙君看看周围就知道他做什么营生了,笑道:“给我一碗豆花粉,加卤笋肉丁再加辣。”
“甜豆花,加红糖,加蜜豆。”这是云崕要的。
“蜜豆?”胖子头也不抬地走了,桌上还留两片菜叶,“没这个。”走回后厨门口,看见自家婆娘盯着新进来的美男子双眼发直,大是不满,“看什么看,没事儿做了?”
云崕坐在这里,就像鸡群里飞进一只凤凰那么显眼,好多人往这里溜瞅。平时哪有贵人会窝在这里吃东西?冯妙君取了自己帕子,将云崕面前的桌面仔细擦拭干净:“好香哪。”
这会儿已到深秋,就算出了白象山脉,北风依旧吹得路上行人缩头缩脑。所谓幸福,也不过就是寒天冻地时有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吃,如果能再加二两小酒,啧……
第124章 崖山爆发的真正意义(加更章)
不一会儿,两人的吃食就端上来了,都以海碗装着。冯妙君要的豆花粉是先以绵哒哒的豆花铺底,上面铺粉丝,再码一层整整齐齐的加料,肉丁和笋丝都卤到入味,再配着浓浓的卤汁吸溜一口,绵软和爽滑天生就很配,何况还有一点驱寒除湿的辣粉。
凭心而论,味儿是当真不错哪。冯妙君快要十天不曾吃着红尘里的美味,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手里这碗,冲着胖子店家喊加料添汤。
云崕那一碗甜豆花当真只放了点红糖水,清清白白地。看他品得自在,仿佛粗陶碗里是什么琼浆仙醪。
四周都是人,有打着补丁的布衣,也有风尘仆仆的缎子。她就听到隔着两桌有三名行商叹气道:“崖山出了这样的意外,明年开春送往塔吉城的货就运不到了。这可怎么是好,我连货都定好了,定金交了三成。”
另一人嚼了颗花生米:“秋平兄,你就是赔了货款,李家货栈更惨,二百来人的队伍,这回连货带人全陷在崖山里了。除了丢货款,他们还得赔人丧葬,那又是一大笔银子。这几天闹上门的家属一茬又一茬,我看李家愁眉苦脸,恨不得自己也去上吊。”
“可不是哪?”前面发声的商人愁道,“这火山说喷就喷,事先都没有丁点预兆。崖山地宫九成是毁了,那以后咱通行晋国的买卖都得黄,这么多人吃什么喝什么?”
崖山地宫是联通峣、晋两国的最短通道,几百年来早就形成稳定的商路,也不晓得有多少人靠着它吃饭。现在崖山重新变作火山,这条路就被堵死了,谁也没能耐翻过去。东来西去的物资输送,很可能要绕个大远路了。
这条商路,怕是要从此断了。对峣、晋两国来说,原本物美价廉的商品,现在身价怕不得飞涨两倍有余?
冯妙君听到这里,心里一动,望向云崕的眼色就变了。
她这几天都忙于修行,不知不觉将崖山事件抛在脑后。现在想起,心里一阵懔然。
才几天功夫,云崕的点拨就令她对自己的恶感和恐惧消弥了大半,一心沉浸在修行疑难豁然开朗的欢喜和尊敬当中。
这种收买人心的本事好生了得,又使人不察。
她差点忘了,眼前这人是导致万千生灵涂炭的真凶,一言不合就要拿晗月公主喂蛛王的魔头。
此刻再往深了去想,云崕当真会为了区区一株血树就去掀掉崖山地宫吗?
目的恐怕不仅于此,只不过他用恣意妄为的表象掩盖了更深层次的意图。如果民间商贸都由此中断的话,峣、晋两国想要互通有无、彼此支援、想要互运输送物资、兵员呢,难道不是更不方便?
失去崖山地宫,晋国想要增援峣国,至少要多走千余里路!战局瞬息都能万变,等到大军吭哧吭哧绕过白象山脉时,黄花菜都凉了。
想到这里,她后背都沁出冷汗。
这一着釜底抽薪,好生毒辣!
云崕正挟起最后一块赤炸五香,蘸了点辣椒放进口里,慢慢品尝,似是无视她的脸色和旁人的议论。
然后他放箸,站了起来:“走吧。”
接下来两人找客栈休息,冯妙君挑了一家烫金招牌,这回云崕当然不会拒绝,因此开了两间相邻的上房。
在野外奔波数日,她早就疲惫不堪,而云崕有伤在身,也需要适度调养。
不多时,伙计送了热水过来,冯妙君终于泡上了个把月来第一次热水澡。那种热力渗透到四肢百骸,要将体内每一分疲乏都驱赶出来的愉悦,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活着真好啊。葬身在崖山里的人,连舒服舒服服泡一次澡的机会都没有呢。冯妙君闭着眼,脑海里浮起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