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哈哈,柿子越来越红了!”翠梅一溜小跑,停在高大柿子树下,仰望高处果子,“好多呀,得有几百个?”
姜玉姝随口说:“喜欢吃就摘呗。”
“现在还不够成熟,等过阵子的,更甜!”翠梅和小厮兴致勃勃,商量该如何摘果子。
姜玉姝任由随从叽叽喳喳,自顾自散步。
下一瞬,她绕过假山,抬眼,意外发现了黄一淳。
对方明显在等候自己。
“黄大人,”姜玉姝定定神,“有什么事?”
黄一淳欲言又止,使劲捏住袖筒里的旧信,深秋时节,他却冷汗涔涔,掌心冒汗,浸湿信封一角。
“瞧你这副紧张的模样,难道出什么大事了?”
“下官、下官有、有——”黄一淳嗓音发颤,警惕环顾四周,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
姜玉姝逐渐神色严肃,审视对方,“怕什么?若是公务,不准隐瞒。若是私事,亦可直说,衙门能帮则帮。”
黄一淳犹豫半晌,最终狠狠咬牙,猛地一抽,亮出暗藏已久的旧信——
第218章 秘密检举
县衙议事厅外,庭院宽敞, 栽种了众多花木, 仆役天天打扫, 却扫不净不断凋零的黄叶,甬路处处铺着落叶。
假山旁, 黄一淳紧张得嘴唇泛白,额头冒汗,慌慌张张,突然从袖筒里掏出旧信,一改素日沉稳甚至温吞之态。
姜玉姝毫无防备, 见对方明显咬牙狠心掏袖筒的动作, 莫名觉得像是掏武器——他想干什么?掏匕首吗?刺杀知县?
电光石火间,她惊疑不定, 本能地害怕,仓促后退避开, 岂料一脚踩中一颗石子儿,身体歪斜趔趄,脱口惊呼:
“啊——”
霎时, 围着柿子树数果子解闷的随从听见了,心腹小厮邹贵一惊, 拔腿就跑,边跑边说:“不好!是夫人的嗓音。”
“出什么事了?”翠梅诧异不安。
另外两个是护卫,跑得更快,“去瞧瞧才知道!”
转眼间, 随从们火速赶到,却看见:
“这座假山久经日晒雨淋,风化了,经常会滚下小石子儿,冷不防踩中便鞋底打滑,大人要当心。”黄一淳早已藏起旧信,侧身对着知县随从,强自镇定,关切问:“没扭伤脚踝?”
上下级面对面,相距三五米。
姜玉姝垂首,跺了跺鞋子,摇头答:“没事。”
“夫人!”翠梅奔近询问:“刚才出什么事啦?吓我们一跳。”
姜玉姝若无其事,鞋尖拨弄一粒石子儿,解释答:“没什么。我刚才不慎踩中这颗小石头,差点儿摔倒,幸亏稳住了身体。”
主仆对视,翠梅心生疑虑,嘴上说:“好险!唉,负责打扫的人怎么回事?园子也不扫干净点儿。”
姜玉姝摆摆手,“这是假山风化脱落的东西,说掉就掉,扫不干净的。无妨,我又没受伤。”语毕,她抬手引请,“黄大人,关于号召捐款,不知你具体有什么想法?”
黄一淳双手在袍袖里紧张握拳,尾随答:“想法虽有,但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说来听听。”姜玉姝使了个眼神,翠梅会意,招呼同伴远远跟随。
少顷·假山另一端
姜玉姝环顾四周,站定,皱眉问:“刚才那个东西,我还没看清楚你就收起来了,究竟是什么?令你如此慌张。”
“是、是……”黄一淳鼓足勇气,“一封信。”
“信?什么信?”姜玉姝心思飞转,紧盯对方眼睛,试探问:“写给我、写给知县的?检举信吗?”
黄一淳愣了愣,感慨苦笑,“大人英明!不过,这封信无关检举,而是□□写给奸夫的,辗转落到了下官手中,此事一言难尽。但总而言之,这封信可以作为证据,检举品行不端之人,以通奸罪名惩治奸夫。”
姜玉姝仔细观察对方神色,“□□是谁?她的奸夫又是谁?”
“□□已经死了,她死于当年敌兵屠城之日。”黄一淳频频扫视周围,小声告知:“但奸夫仍活着,毫发无损,甚至比以前更有钱有势了。”
姜玉姝一头雾水,“你先告诉我,那两个分别是谁?”
“□□姓赖,名叫‘小娥’。”
“赖小娥?不认识。”姜玉姝耐着性子,“奸夫又是谁?”
黄一淳咬咬牙,“李启恭。”
“什么?”
姜玉姝错愕问:“你说……李启恭?衙门典史,李启恭?”
“对!就是他!”黄一淳咬牙切齿,彻底豁出去了,“那厮好色无耻,卑鄙阴险,主动勾引韩知县的妻子,并且始乱终弃。”
姜玉姝呆了呆,震惊问:“韩知县?韩仲平吗?”
黄一淳颔首,惋惜道:“韩知县是个好官,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姜玉姝定定神,缓缓说:“你说赖小娥,我不认识;但若说‘韩赖氏’,我倒从英烈传里看见过,印象颇深。据传记所述:韩夫人端庄贤惠,敬爱丈夫,敌兵即将攻破城门,她仍不忍离开,冒险外出寻夫——”
“唉,那绝不是事实!”
“不守妇道的□□,根本不配被称作‘韩夫人’,更不配出现在英烈传里!”
黄一淳深恶痛绝,透露道:“当年战火频频,城破前两天,百姓便开始逃难,韩知县催促妻子带着孩子离开,□□表面舍不得撇下丈夫,实际是舍不下奸夫,接连写信,主动提议私奔。”
姜玉姝再度震惊,难以置信,“有夫之妇,几个孩子的母亲,想跟奸夫私奔?即使夫妻不和睦,但她怎么舍得抛弃亲生骨肉?”
“□□蛇蝎心肠,估计除了奸夫,她没什么舍不得的。”
黄一淳隐忍数年,日夜担惊受怕,忍无可忍,叹道:“结果,□□一厢情愿,李启恭根本没打算与她长相厮守,带领家小及时逃了,□□没等到奸夫的答复,只等来了敌兵的屠刀,她死有余辜,几个孩子却可怜,韩知县更可怜,不仅被戴绿帽,还绝了后。”
姜玉姝眉头紧皱,来回踱步,稍一思索,严肃道:“事关重大,涉及英烈之妻的名誉,若无确凿证据,谁也不敢相信,反而会指责你诽谤韩夫人。”
“下官明白。”黄一淳的官袍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人却逐渐镇定,嗓音不再紧张颤抖。他势单力薄,选择投靠女官,小声告知:“其实,下官手里不止一封信,另外,还有人证。”
“哦?”
典史卑劣,姜玉姝作为知县,自然很不安心。她满腹疑团,正欲细问,假山后却突兀响起一声:
“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刻·假山后
碰巧,李启恭和闻希亦停在了假山旁。
闻希动了气,“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嘘!”李启恭黑着脸,“小声点儿,当心隔墙有耳。”
姜玉姝和黄一淳立刻停止交谈,意欲细听时,不远处的护卫却戒备喝问:
“谁在后面?”
李启恭和闻希忙恢复冷静,匆匆绕出来探看:
姜玉姝面对假山,温和说:“这个没有规定,也不应该规定,他们乐意捐多少就捐多少,统统算行善积德,姓名都可以刻上功德碑。”
黄一淳背对假山,“眼下毫无头绪,短时间内恐怕筹集不了多少银子。”
“无妨。”姜玉姝鼓励道:“官府号召行善嘛,此事不限期,你慢慢儿设法,等筹够建造学堂主体的钱,再商议着动工。”
“下官明白了。”
姜玉姝暗中深吸口气,抬眸,望向对面,神色如常地问:“你俩在聊什么呢?”
闻希早已扬起笑脸,小跑凑近,恭谨答:“卑职与典史商量些公务。”
李启恭言行举止斯斯文文,提醒道:“二位大人商议募捐一事,何不厅里坐下谈?园子里风大,怪冷的,大人仔细着凉。”
黄一淳恢复了木讷模样,“还没入冬呢,不冷。”
姜玉姝镇定自若,“一天到晚坐着,腰酸背痛,我逛逛园子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
“唉,您平日太过操劳了,公务固然要紧,但也要保重身体啊。”闻希满脸关切之色。
姜玉姝含笑颔首。
四人各怀心事,表面融洽地闲聊几句,片刻便散了,三个下属目送知县回书房,结伴离开园子,各自办公。
姜玉姝踱回书房,暗忖:我虽听说主簿嗜酒、典史好色,但万万没料到,他居然敢把色爪伸向韩知县的妻子?
与知县之妻通奸,简直好色不要命了!
此事究竟是真是假?韩赖氏早已被敌兵屠杀,死无对证啊。
她心想:黄一淳胆小谨慎,他既然敢于检举,想必有必须为之的缘故,肯定会把详细情况告诉我的。
然而,自此以后,黄一淳并未找机会详细禀报。
姜玉姝疑惑等候,谨慎静观其变,不问不催。
秋收之后,十一月初,边塞开始降雪,气温陡降。
新官上任,千头万绪,姜玉姝尚不熟练,经常忙得不可开交,点灯熬油地处理公务。
这天傍晚,小雪纷飞,天阴沉沉。
姜玉姝疲惫返回后衙,意外听见丫鬟禀告:“夫人,二爷回来了!另外,荆教谕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二爷正在招待他。”
她绽放一半的笑容凝滞,解开披风,诧异问:“荆教谕?”
“是。”丫鬟接过披风,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告知:“二爷领他进来的,在客厅喝茶呢。老先生似乎、似乎……不太愉快,奴婢们惶恐,不知道哪一点怠慢了客人。”
“惶恐什么?与你们无关。”老先生是对知县有意见。
姜玉姝摘下雪帽,冷得鼻尖泛红,关切问:“晓嫣呢?”
“姑娘在吃晚饭。”
“小丫头上午没哭鼻子?”
丫鬟乐呵呵,“一次也没哭!咱们姑娘越来越乖了。”
姜玉姝欣慰点头,抬脚走向客厅,打起精神说:“奇了,荆教谕居然愿意登门见我?真是稀客。我瞧瞧去!”
与此同时·李府
小厅门窗紧闭,红泥火炉里酒香四溢,菜肴丰盛,郎舅第无数次对饮。
但这次,远不如以往融洽。
闻希喝得半醉,脸红脖子粗,端着酒杯,不耐烦地说:“知道!我知道!”
“我说你、你能不能别老揪着那本账册不放啊?几年前的事儿了,陈芝麻烂谷子,一团乱麻,谁会追究?”
李启恭心烦气躁,“姜玉姝不就正在追究吗?哼,要不是你当年疏忽大意、留下了把柄,我何必提心吊胆!”
“怪我,是,都怪我!千错万错,全是我的错,行了?”闻希隐忍已久,借酒发泄愤懑之火,讽刺问:“不过,你小子一向自诩比我聪明,当年怎么就没能事先阻止呢?莫非你明明发现了,却眼、眼睁睁看着姐夫犯错?”
李启恭脸色一变,怒而拍桌,“你什么意思?这些年,你大错小错不断,哪一次不是我帮忙收拾烂摊子?那年的税粮账册,险些没糊弄过去,幸亏孙捷急欲调任,才选择装聋作哑,否则,李家要被你害惨了!”
小舅子黑着脸发怒,吓得姐夫浑身一抖,脖子一缩,醉意不翼而飞。
闻希吸吸鼻子,终究不敢太激怒对方,低头倒酒以示赔罪,嘀咕说:“有话好好说,生什么气嘛。”
李启恭冷哼一声,语气硬邦邦,不容反对地吩咐:“总之,我们荣损与共,我不会害姐夫。你听我的,明天无论如何,务必把差事推了,叫姜玉姝另外挑人管理作坊,免得你又闯祸。”
“那怎么行啊?”
“我已经接下担子了,而且,已经开始干活了!”闻希急得瞪眼,拍胸膛表示:“你就放心,我一定会小心的,绝不会重蹈覆辙!”
李启恭不耐烦至极,霍然起身,居高临下,俯视问:“如此听来,你是不肯听劝了?”
第219章 郎舅争执
郎舅一站一坐, 沉默对视, 酒桌上一片死寂。
闻希见小舅子黑着脸, 不由得也拉长脸, 喷着酒气,忿忿答:“听劝听劝,这叫我怎么‘听劝’?都快到嘴边的肥肉了, 不吃反吐,岂不成傻子了?”
李启恭抱着手臂,昂首反问:“收罚款、管作坊, 都是肥差不假, 但这一大块肥肉,你有本事吞进肚子里吗?你克化得动吗?”
“嗳, 我怎么就没本事吞了?怎么就克化不动了?”闻希第无数次被小舅子鄙夷,气得瞪眼,十分不高兴, 拍拍高凸的腹部,肚腩肥肉颤动, 傲然表示:“老子若是没本事,怎能发福得如此富态?”
啧, 蠢货, 瞧你这蠢样儿!
李启恭暗骂几句, 强忍着不耐烦,劝道:“咱们现在不够了解姜玉姝,凡事切莫轻举妄动, 来日方长,你先主动把肥差推了,观察她的下一步棋怎么走,然后——”
“用得着观察吗?”闻希没好气地打断,“我推辞,她当然是另择人选了!到嘴的肥肉拱手让人,我不甘心!”
李启恭咬咬牙,俯视问:“难道你丝毫没怀疑吗?如此肥差、如此重任,姜玉姝为什么交给你?她为什么不交代黄一淳?”
“黄一淳正忙着核查人口与土地、修缮县衙、募捐等等,他手头已经有好几个差事,忙不过来,所以知县才吩咐我管作坊。”闻希醉意上头,醺醺然,且飘飘然,话锋一转,轻蔑说:“况且,县丞绰号‘黄木头’,唯唯诺诺,胆小木讷,他敢收罚款吗?懂得管作坊吗?他根本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