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见王熙凤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不似往常那般口齿伶俐,言谈爽利,便猜到邢夫人又在排揎她,便不敢占先,只斜签着坐在贾母身边,给贾母轻轻捶肩。因为黛玉在座,邢夫人便将原本想要说的话压了压,她心里想的是:且容那个小蹄子一日,过后再整治她,因为看到猎物已经进了罗网,挣脱不得,是一件乐事,她很想慢慢享受这个过程。
房间里的氛围就变了,似乎所有的人都有了活力,王熙凤松了一口气,她原本以为会发生什么令她恐惧的事,这些日子她就有一种快要大难临头的预感。但是大太太似乎忘记了,于是她也恢复了本性,开始有兴致说笑话,逗老太太开心。一起吃过午饭,黛玉告辞了,老太太也要歇晌,熙凤轻轻拉拉黛玉的衣襟,说道:“妹妹到我那里坐坐吧。”
妯娌两个便先送邢夫人回房,然后转过后面的夹道,来至王熙凤的院子。空气还是清冷的,但是院子里的紫薇和丁香已经抽出了嫩芽,王熙凤的女儿巧姐正跟丫鬟小红在院子里踢毽子,一五一十地数得正高兴,回头见王熙凤和黛玉两个披着斗篷袅袅婷婷地站在院门口,便忙过来请安,王熙凤笑骂道:“姐儿又淘气了,嬷嬷们也不管管你。”小红连忙笑着过来接过斗篷,又说道:“姐儿才刚出来疏散一下,一上午又是扎花,又是认字的,奶奶不是还说别让姐儿总闷在屋子里吗?”王熙凤笑着啐道:“就没有你没理的时候。”
这么说着,将黛玉让进了屋子,平儿倒茶进来,小红也领着巧姐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王熙凤和黛玉两个人,黛玉笑道:“转眼的功夫,巧姐就长这么大了,真是个美人胚子,跟凤姐姐长得一个模子。”王熙凤却突然悲从中来,垂泪道:“只是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好命可以看她长大了。”说着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
黛玉一呆,问道:“这是怎么说?姐姐何必说这样伤感的话?莫非今儿太太说了什么歹话给你听吗?”
熙凤哽咽道:“妹妹你有所不知,今儿若不是你恰好过来,大太太就能在老太太面前发作我,我估摸着在她面前是不得好了。若是我叔叔的身子骨能撑得住,我们王家还可以给我撑撑腰,若是王家败了,大太太能立时就让琏二爷把我休了——她早已把我恨进骨头里。”
黛玉忙劝慰道:“姐姐过虑了,何至于此?再说还有老太太做主呢。姐姐切莫如此悲伤,自己作践了身子,也要为巧姐保重才是。”
王熙凤哭道:“若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也真受不得这种煎熬了。从前我旺兴能干时,什么都是好的,琏二爷与我也和和气气,如今他哪里正眼看过我一眼?难得到我屋里一趟,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言语里就说我造孽太多——我难道还不是为了他吗?”
黛玉便知是为了尤二姐的事,那件事委实是凤姐过于心狠手辣,她也无话可说,只得又劝慰了几句,凤姐便说道:“我请妹妹过来,不是为了自己这些烦心事,我想拜托妹妹,万一哪天我真有个风吹草动,我想求妹妹也不用为我说话,只看顾我的巧姐就好。”说得黛玉伤心起来,也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
这样哭了一会儿,便有丫鬟进来劝黛玉回家去歇歇,王熙凤也知道黛玉的身子娇弱,便也不强留,只哀恳道:“妹妹得了闲,多过来几次,也让我在大太太面前松松肩,如今大太太眼里也就有老太太、大老爷和妹妹这三个人了。”黛玉见她委实可怜,不由得答应了,回去的路上,一边想着,一边止不住流泪。
那紫鹃最知道其中的端底,便劝道:“奶奶这两日才好些,哪经得起这样的伤感!奶奶也不必为琏二奶奶操心,总是人在做,天在看,她自己做出来的事,自己也是要承当的,莫非现在说后悔了,那尤二姐就能活过来吗?”
黛玉答道:“你说的固然是,然而想我自小到那府里住着,凤姐姐待我不薄,如今看她如此境遇,我也不由得悬心。三爷前日的信里,说起看到一个荒山古庙的对联,联语倒有些意思,便抄下来给我看,还说要写下来挂在家里呢。”
紫鹃巴不得她常常想着贾琮些,别记挂贾府中的事,便兴头问道:“三爷的学问是没的说,否则也不是探花郎了,只是那对联写的什么?怎么庙里的对联,却要挂在家里了?”
黛玉便笑了:“若是我也这样回信问他的,他必会说,读书人百无禁忌。那联语写的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幅对联挂在凤姐姐房里倒是合适的。”说罢相与叹息。
第五十一回 报宿怨愚妇翻旧账
却说黛玉走后, 王熙凤想着午间邢夫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心中忐忑, 不知这大太太打的是什么主意。又想到往日里贾琏对自己是恩弛爱衰, 冷冰冰的样子,心里便痛得坐不住, 起来走到贾母房中, 如今也只有在贾母跟前,她还能自在一些, 无论如何,邢夫人还不至于在贾母面前给她脸色看。
贾母房里帐幔低垂, 午睡尚未起来, 王熙凤才发觉时辰尚早, 自己竟然是连钟表都看错了,心中凄然,想想再回去也是无味, 便走到鸳鸯房里,想坐一坐, 跟鸳鸯闲谈一会儿,也可排遣烦闷。
鸳鸯却真是有些着凉了,身上发热, 午饭也没有吃,正在自己房里昏昏沉沉地睡着,冥冥之中,忽然看见王熙凤走来, 满面春风地说道:“鸳鸯姑娘,我给你道喜来了,琏二爷在老太太面前讨了你做姨娘呢,老太太已经答应了,快跟我去老太太、太太跟前谢恩去!”说着便来拉她的手。
鸳鸯听了,心里又惊又乱,还夹杂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正夺手不肯的时候,琥珀、袭人、紫鹃等人全都蜂拥进来给她道喜,鸳鸯又羞又气,便跑出门去,想进园子里去躲一躲,刚到了沁芳闸,就见平儿站在那里,瞅着她直笑,说道:“这下好了,我们真成了姊妹,可以长长远远守在一起了。”鸳鸯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是对不住平儿了,正在着急时,从丁香树丛后面转过来大老爷贾赦,脸色铁青,恶狠狠地说道:“我要你不到手,谁还敢要你?除非你死了,或是做了尼姑,否则终究是逃不出我的手心!”
鸳鸯听了这话害怕,转身就跑,只见园子里□□曲折,盖满了荒草,正着急寻不着道路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涌出无数的花精树怪,齐声拍着手嚷着:“……谁还敢要你……除非你死了……逃不出手心!”渐渐如雷鸣一般,鸳鸯被吓得肝胆俱裂,正在张皇的时候,突然山石后面转出了贾琏,风流倜傥,口角生春,朝着鸳鸯拱了拱手说道:“鸳鸯姑娘,小生有礼了。”鸳鸯看着他呆了呆,哭道:“琏二爷,我不能嫁你了,大老爷不会放过我的,我不能连累你。”贾琏拉住她的手说道:“无妨,你跟我一起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园子,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
鸳鸯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话语,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琏二爷,我跟你走……琏二爷……”她正哭得哽哽咽咽,就听耳边传来琥珀的声音:“姐姐,姐姐,醒一醒吧,可是魇住了?老太太醒了,正叫你呢。”鸳鸯猛地惊醒了,才知自己是做了一个梦。想着梦里的情形,还跟在眼前一样,愣怔了一会儿,方起身整理妆容,忽见地上有条汗巾子,质地有些眼熟,便拾起来问道:“这不是琏二奶奶的汗巾子吗?方才谁在这里?”琥珀便叫外面的小丫鬟来问,小丫鬟说道:“方才琏二奶奶进来坐了坐,说是老太太还没有起呢,见姐姐睡了,说不用惊动,自己坐坐就去。后面我也不知道琏二奶奶什么时候走的。”
鸳鸯默然,此时贾母身边的丫鬟玛瑙也过来催了:“鸳鸯姐姐,老太太正立等着姐姐呢。”鸳鸯方才醒过神来,拭了拭脸颊上的泪痕,赶紧跟着玛瑙到了贾母身边。贾母已经起来了,正在喝薏仁水漱口,旁边站着王夫人、邢夫人、宝钗、王熙凤等人伺候着。
见鸳鸯进来,贾母笑道:“鸳鸯,快来给我把这个抹额戴上,她们谁也没有你戴的好。”众人都笑了,鸳鸯答应一声,连忙走到贾母身后,从琥珀手中接过抹额,给贾母戴好。然后她亲自去给贾母端茶,无意中眼神跟王熙凤相遇,两人心中都是一颤,便都躲开了。
不一会儿,茶点都上来,贾母便问宝玉的情况,王夫人事无巨细地讲述宝玉的近况,说是好了很多,在宝钗的劝导下,也知道拿书本温习一下先前学过的文章了。贾母很是喜悦,一时大家吃茶,邢夫人见是个话缝,又见王夫人也在,自己就更好施为了,正好一箭三雕,便接了上午的话说下去:“今儿人齐,有件事我恰好想跟老太太说说呢。上午我把琏儿媳妇一起叫来,是要当着老太太的面,问问她,到底从前管家,都把家里的财物给弄到哪里去了?”
众人全都愣住了,贾母便皱起了眉头,问道:“这是怎么说?”王熙凤眼里含着泪水,跪了下来:“老太太,太太,媳妇年轻不懂事,若是做错了什么事,还请太太教导,若说是弄没了家里的财物,媳妇怎么能担待得起?”
邢夫人便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些洋相糊弄老太太岁数大了罢了,怎么敢在我眼前搞鬼?昨儿我带人亲自到后楼上去检点物品,账上有几十件大铜锡家伙,明明白白记着,怎么一件都找不到了?”
这下子不但王熙凤无言以对,就连王夫人也愣住了,这才想起来,原是那年贾母过八十大寿,王夫人恰好手头拮据,无法给贾母准备寿礼,急了好几天,王熙凤便出主意,后楼上堆着许多当年用不到的大铜锡家伙,拿去当了五百两银子,把王夫人的遮羞礼给搪塞了过去。原说是等手头宽裕了,再赎回来的,可是王夫人的手头这些年何曾宽裕过?何况她是贵妇人,原本也不把这些钱财小事放在心上,时过境迁,早已经丢之脑后,没有想到邢夫人掌管家务之后,便照着账簿桩桩件件地核对,发现有缺失,便疼得心肝直颤,这时便来兴师问罪了。
见她如此小家子气,搜摸旧账,王夫人心中委实瞧不起,便朝着贾母笑道:“这事我是知道的,不与凤丫头相干,是我一时手头紧,便吩咐人将后楼上的那些个用不到的大铜锡家伙当了几百两银子使用,原说就赎出来的,谁知就忘了。今儿大嫂子提起这件事来,我才想起来,真是这个记性是不行了——这么着,回去我就打发人去赎出来,物归原处,如何?”
邢夫人见她公物私用,居然还说得这么光明正大,心中早已不爽,便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待要再说些什么,贾母已经有些恼了——她老人家素常不待见邢夫人,也是为了这些小肚鸡肠的伧俗心计,贾母便开口说道:“我当是什么事,这算得了什么事,那些铜锡家伙还是老太爷在的时候年年祭祖用的,后来咱家换了更讲究的金银器皿,这些自然就堆在后楼用不着了。还赎回来做什么,也没有什么用场了,直接找出当票子来,掏摸着换点儿现银子更好些。”
听见贾母这样说,邢夫人也不敢反口,只得跟着众人一起应承下来,贾母便说道:“凤丫头可怜见的,快起来吧,娘们一起说说笑笑,做什么就跪下来?一家子亲骨肉,当真是要审贼吗?”宝钗听见贾母发话,连忙上前来搀扶王熙凤起来,只是王熙凤跪得膝盖酸麻,再加上邢夫人毫不留情面,当众发作她,由不得急火攻心,又羞又气,只觉得嗓子眼发甜,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却不敢往外吐,硬生生咽了回去。宝钗便一时扶她不起,一边的鸳鸯见了,也觉得可怜,便也上前搀扶熙凤,熙凤才颤抖着站起来,且不敢坐下,只依靠着旁边的茶几强自硬撑着。
那邢夫人见了鸳鸯,一肚子邪火又给勾了起来,且怨恨贾母偏心二房,原本今儿是要见好就收了的,此时不由得变本加厉起来。只听邢夫人阴测测地说道:“老太太可真是被她给哄骗住了,却不知这宗事情还是好的,她还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阴私事情。”越说越气,不由得一拍桌子,喝道:“你这个贪妇,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敢算计,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我且问你,你私下里勾结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偷老太太的东西出去变卖,中饱私囊,可是有的?”
她这样一说,便连贾母也不好回护着王熙凤了,因为当日贾琏拜托鸳鸯偷出贾母的东西去当银子抵家用的事情,贾母虽然知道,却因为儿孙众多,是不好过明路的,也只好装作不知的样子。今日听邢夫人借着发作凤姐把事情戳破,贾母何等敏锐之人,便知道若是此时替王熙凤承当下来,不但是枉做恶人,而且贾赦立刻会以此为口实,闹着分家,到那时,自己一辈子的经营可真的要毁之一旦了。
主意打定了,便怒视着鸳鸯,说道:“鸳鸯,这是怎么一回事?”鸳鸯听了,便知贾母的心意,是想让自己认个不是,将此事轻描淡写地过去。于是鸳鸯便过来跪下说道:“回老太太,这件事是我私自拿主意干的。只因为琏二奶奶说家境艰难,入不敷出,几下子里的使用一时挪借不开,便央我把老太太查不着的几箱子古董拿出去暂押了几千两银子,我看二奶奶着实为难,想着不久就能还回来,便自作主张,背着老太太做了这件事。请老太太责罚。”
王夫人还未听完,已经明白事情的原委,连忙说道:“这丫头好生大胆,怎么平日里看着你是最细致的人,遇到这种大事反而糊涂了呢?这也是可以行的?怎么不禀告老太太呢?”申饬了鸳鸯几句,又转向贾母温言说道:“老太太,她和凤丫头想来也是因为家计艰难,又仗着老太太宠她们俩,才大胆做下这件事,论起本意,原也没有什么坏心眼。老太太就饶了她们吧。”
邢夫人在旁边却冷笑着说道:“这鸳鸯是老太太最信任的丫头,什么东西都是她收着,却这样弄鬼,我就有些信不真了,真的是因为你琏二奶奶求你,你抹不开面子答应的?还是你琏二爷央告你的呢?”
此话一出口,满屋的人都变了脸色,大家都看王熙凤,听她怎么说。鸳鸯满面泪痕,仰头看着熙凤,目光哀恳,她自然记得是贾琏出口相求,她才应承下来的,恐怕那贾琏也是知道她对他有那么一点儿情愫吧,否则又怎么会那么殷勤?可是熙凤当时也是在场,也是知道的,只要熙凤应承下来,她就过了这一关,否则祸在不测。
第五十二回 迷心腑鸳鸯死情烈
邢夫人猝不及防地发难, 众人原本以为她是看不惯王熙凤这个儿媳妇,有意刁难她, 虽然可厌, 倒也都不是很担心。毕竟王熙凤出身仕宦大族,王家现有当家人王子腾还是朝廷重臣, 正在奉旨巡视九省, 位高权重,以邢夫人的出身, 顶多找点儿不痛快,却是威胁不了她的地位。谁知邢夫人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竟虚晃一枪, 把矛头指向鸳鸯, 揭出来她偷运出贾母的财宝,借给贾琏还饥荒的事情,众人不禁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