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鸳鸯唯一的指望就是凤姐能够承担下这件事的责任, 这样自己的干系就少了很多,否则先不说私自挪用财物, 监守自盗的罪名,光是与家中的少爷勾勾搭搭的罪名,自己就承当不起。她曾在众人面前自誓不嫁, 如今传出这样的丑事,自己还如何做人?故此哀恳地看着凤姐。
那王熙凤却怔怔地盯着鸳鸯,心里面翻腾得沸水一般。一会儿是贾琏在向鸳鸯打躬作揖,一会儿是邢夫人在皮笑肉不笑地斜眼看她, 一会儿是今儿下午鸳鸯房里听见鸳鸯梦魇中叫着“琏二爷”时的样子和声调……
见她半天不说话,邢夫人先就烦了,喝问道:“琏儿媳妇,你怎么不说话了?到底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王熙凤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头疼得像是要裂开,连思维都不清楚了。她勉强把目光转向邢夫人,在恍恍惚惚中,却分明看到邢夫人的手里攥着一块九龙佩,她不由得心脏陡然一抽,浑身的血液就像被抽走了一样,眼前金星乱迸。
她是认得那块九龙佩的,因为那是尤二姐的心爱之物,她将尤二姐嫌进大观园里,假装相好时,曾时常见尤二姐柔情蜜意地爱抚过这块玉佩,虽然尤二姐不说玉佩的来历,可那时她就猜到那必然是贾琏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因此在尤二姐吞金自尽之后,她去尤二姐房中卷包拿走了所有的财物,却独独将那块九龙佩赏给了旺儿,一来奖赏旺儿为自己鞍前马后地跑腿出力,二来出脱了这块玉佩,也免得在自己眼前碍眼堵心。
前些日子,旺儿请了病假,长久不见人影了,她心里也犯过疑心,毕竟旺儿知道自己太多的隐秘私事,手里也干了很多缺德事,是沾了血的,她总以为旺儿不会出卖自己,可是那块九龙佩却是那么鲜明地在邢夫人的手中摇晃着,她知道,自己今天只要说错一句话,邢夫人就会揭出更多可怕的内幕,有些事情,是她曾经做过就后悔了的,后悔不该拿刀把给人,可是世上最缺的就是后悔药,那些事每一件都足以陷她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王熙凤硬着心肠,抬起头来,不去看鸳鸯的脸,也不去看贾母和王夫人,只定定地盯着邢夫人,用干涩的声音说道:“回太太的话,我不曾记得有这样的事,媳妇再大胆,也不敢打老太太的主意。”鸳鸯听了这话,几乎晕厥过去,支撑不住地栽倒在地上。
邢夫人却高兴地几乎笑出声来,她将九龙佩攥回掌心,得意地对众人说道:“我就说琏儿媳妇是大家子出身的千金小姐,眼皮子怎么会这么浅,也不跟我说,也不跟老太太说,就敢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卖?定是这个丫鬟背地里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敢嫁祸到主子的身上,叫我说,拖出去打一顿,看她还敢不敢撒谎了。”
贾母震惊到难以置信的程度,她痛心地瞅了凤姐一眼,沉住气朝邢夫人说道:“事情还没有个青红皂白,干嘛就要打打杀杀的?咱家里什么时候折磨过奴才?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话。”她看了看委顿在地上的鸳鸯,甚是可怜,便吩咐道:“快看看鸳鸯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一旁的琥珀连忙回道:“是的,老太太,鸳鸯姐姐这两日一直病着,今儿中午饭都没有吃,一直在房里睡着,方才支撑着上来伺候。”贾母点头道:“可怜见的,扶她下去,先找个大夫看看,吃两剂药,病好了再说。”
丫鬟们答应着,一起上前将鸳鸯搀扶了下去。邢夫人气得直咬嘴唇,王夫人却说道:“阿弥陀佛,老太太真是慈悲心肠,我们这样的人家,本该宽厚待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是兴旺之家。”邢夫人才想怼回去,贾母却点头道:“正是这话了,我也乏了,今儿就先这样,你们都回去吧。这件事等鸳鸯的病好了,我必定问个明白。”邢夫人只得跟众人一起退了出去。
王熙凤落在后面,可怜巴巴地像只丧家狗,她还从未如此狼狈过。邢夫人自然是不理她,径自走了,就连王夫人也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宝钗经过她时,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也低头过去了。王熙凤无奈地吞了一口口水,回头去看贾母,却见贾母在众丫鬟的簇拥下,转到内室去了。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王熙凤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这才体会到众叛亲离的滋味。正自失魂落魄的时候,平儿进来找她,轻声说道:“二奶奶,咱们回去吧。”王熙凤点头,脚步轻浮,半个身子压在平儿的身上,好不容易支撑回自己的院子,便软了下去。平儿连忙叫丰儿和小红,一起将王熙凤搀扶到床上。
那王熙凤半梦半醒,一半身子火热,一半身子却如在冰窖之中,恍恍惚惚的,却见尤二姐坐在床边上,柔声说道:“姐姐好睡,妹妹怪想姐姐的。”熙凤想这明明是个死去的人了,心中害怕,知道是魇住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正在挣扎的时候,尤二姐被一阵烟给盖住了,却又有鸳鸯走过来,恨道:“你这个毒妇,为何要害我?”王熙凤梦里便哭求道:“鸳鸯姐姐,不是我想害你,是大太太她不肯放过我呀……”鸳鸯却恨恨不平,抢上来给了她一记耳光,打得她一头撞到床栏上,登时就醒了——哪里有什么尤二姐和鸳鸯,却是贾琏站在床前,方才就是他闯进来抡了凤姐一记耳光,犹自气喘吁吁。
王熙凤被打得口角流血,半边脸红肿起来,却不敢分争,只捂着脸哭起来。贾琏骂道:“你还有脸哭?你还怎么出去见人?鸳鸯护着你,帮着你,你就这么害她,你安的是什么心?”越说越气,便扑上来劈头盖脸地又朝着王熙凤打了几巴掌,满院子的丫鬟仆妇都惊动了,全围过来看,却无人敢进来阻拦,那秋桐见熙凤挨打,心中称愿,故意浪声浪气地尖叫,只有平儿冲进来挡在凤姐的前面,被贾琏不分青红皂白地挨了几下打,一边哭,一边求道:“二爷,饶了奶奶吧,她也是不得已,若是二爷都这样糟蹋起来,可还有活路吗?一日夫妻百日恩,二爷总要看着往日的情分,怎忍心下这样的狠手……”
贾琏见平儿鬓乱发撕,脸上还被指甲划破了几道血痕,倒有些懊悔,便不由得住了手,才要说话,却听见王善保家的走进来,说道:“这是怎么了?太太让我来传话,大老爷叫二爷过去呢!”听说父亲叫,贾琏无可奈何地干咽了一口唾沫,恨恨地瞪了凤姐一眼,恨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娶了你这么个害人精!”便拍拍衣服,秋桐忙越过众人,来帮他正冠整衣,贾琏一把推开她,一溜烟地走了。
这里王善保家的,瞅了几眼王熙凤狼狈的样子,心中称愿,脸上简直笑出花儿来,也屁颠颠地跟着去了。平儿喝退了众人,又嘱咐丰儿端了水进来,给凤姐收拾擦洗,凤姐就如同死了似的,一任摆布,闭着眼一句话不说,只泪水止不住地流下眼角。
却说贾赦听了邢夫人的汇报,简直是心花怒放,他本也不打算放过鸳鸯,只是想来也要等到贾母的百年之后,没有想到邢夫人竟然现在就抓住了她的把柄。只是听说贾琏跟鸳鸯有些首尾,那贾赦的心里又不自在起来,就命把贾琏叫来问问。
谁知道贾琏却是个有骨气的,无论贾赦如何逼问,就是不肯承认与鸳鸯有私情,一口咬定是因为手头拮据,才央求鸳鸯暂时挪用了贾母的几箱子古董,先歇歇肩,没有想到手头再无宽裕的时候,原先当出来的几千两银子都花干净了,赎回东西的银两却还无处筹措,便一来二去地延宕了下来。
贾赦听了,倒也没有像方才那样恼怒,只盘算着如何就着此事,跟老太太吵一吵,说不定能逼着老太太把体己分给自己些,也好过将来都给了宝玉。他这样打着如意算盘,就随口说了出来,邢夫人自然是巴不得的,一万个赞同,又怂恿着贾赦趁热打铁,当天晚上就去找贾母摊牌。
正商量着,忽然有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道:“不好了,大老爷,大太太,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姑娘上吊死了。”众人全都大吃一惊。
第五十三回 心意冷袭人辞宝玉
谁也不曾想, 鸳鸯就是如此的烈性,琥珀等扶她回房躺下之后, 就都退出去, 以为过几日,贾母发话, 自然无事。谁知鸳鸯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已经想到贾赦必不肯放过这个羞辱自己的机会,她更加不想的是连累贾琏受气, 虽然知道贾母会护着她,可是究竟是名声被污秽了。这样想着, 邪祟之气入心, 便冷下了心肠, 起身从箱子里找出一条腰带来,人不知鬼不觉地寻了短见。
等婆子请了太医进来给她诊脉时才发现,人都已经冰凉了, 哪里还救得回来?一时阖家惊慌,贾母多年以来当鸳鸯是自己的儿女一般看待, 饮食起居样样离不得她,惊闻此事,悲痛不已, 也就病倒了。
一时间荣国府愁云惨淡,老太太卧病在床,贾赦也不敢再闹腾,每日里请太医熬药地折腾, 邢夫人因为事由她挑起,便也心里踹了个兔子,生怕老太太年事已高,万一有个长短,贾赦拿她出气,这两日便也称病,不敢到贾母面前去伺候。
王熙凤是自从那日被贾琏不留情面地打了,又加上听说鸳鸯自尽,本就有病,如今越发的重了,兼之心中又愧又悔又怕,不几天便真的是起不得床了,还填了吐血之症。贾琏百事不管,即使回院子里来,也只是去宿在秋桐的房里,日里忙着为贾母请医生,还有鸳鸯的丧事,他也一力承担,很是尽心,对于熙凤反而如仇人一般,不禁不闻不问,平儿略跟他提起请个太医来诊脉的话,他便大怒大骂。
王熙凤在自己房里听到了,也只是眼泪直流,等平儿抹着泪进来,她便哭道:“你还去求他做什么?他是盼着我死呢——我自己都恨不得现在就死。一辈子争强好胜,偏偏落到了人后头,原先还有老太太护着我,现在连老太太也厌弃我了,我还有活路吗?”平儿想着从前王熙凤病了,从贾母开始,家中诸位长辈平辈都是络绎不绝地过来看视,这回真是一个人影都不见得,不由得也伤心,可还勉强劝慰熙凤:“二奶奶,你是多想了,老太太不巧也病了,众人都去忙着伺候老太太,才疏忽了奶奶这里……我这就打发人,去请王太医来给奶奶诊脉,总要先把病医好了,才可说别的。”
王熙凤闭目摇头,半晌才说道:“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的命已经是这样了,若不是不放心巧姐,我早就吞金上吊的,一命还一命去,省的到了阴司,还有因果报应。”平儿听她说得不祥,早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王熙凤此时对贾琏等人已经绝望,心中反而清明了起来,便嘱咐平儿道:“这两日闹腾得沸反盈天,琏二爷是不顾及面子了,以后也难免时常过来吵骂,可怜巧姐,昨儿吓得都不敢见她父亲,躲在我的床脚哭了一宿。那奶娘也不管不顾,依旧打扮得妖妖窕窕的,到处去浪……”她喘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你悄悄到老太太屋里,求林妹妹接巧姐去红果园住几天,离了这里,图个清静,也远了是非。这个家里恨我恨到要来咬我肉吃的人多呢,我也不怕,只恐他们趁着我落魄了,拿着巧姐出气报仇,我便是死也不瞑目了。”
到了午后,平儿打发自己能支使得动的婆子先去贾母房里探看了一番,听得人已少了很多,贾母吃了药在午睡,黛玉在贾母院里自己的房间里小憩,便悄悄过来,偷偷跟黛玉说了。黛玉虽也觉得王熙凤在鸳鸯的事上做的狠心,然而也知道她是必有苦衷的,听平儿说得哀恳,便答应了下来,派紫鹃去跟贾琏说,贾琏也没多想,他正忙得厉害,便一口答应下来。到了晚间,黛玉回去时,便派人来接巧姐——自己却不肯亲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王熙凤的院里已经失去了主母的掌控,彻底成了是非之地。
却说王夫人本是最应该看顾王熙凤和巧姐的,此次却也是不闻不问,一来是对于王熙凤私下里的所作所为,她只得知了其中的一二成,便已经是又震惊又失望;二来王熙凤毕竟是她的娘家侄女,倘若自己此时还是一味回护,难免给邢夫人提供攻讦的口实;三来因为邢夫人称病暂时不敢见贾母,在贾母病榻前侍药的责任就落到了她的身上,王夫人是事必躬亲,她年岁已大,连日也很感到劳累,再加上鸳鸯死后,贾母身边缺少个得用的人,王夫人的负担就格外的重了,这时才深切感到鸳鸯是不可或缺的。
这一日王夫人又早早过来贾母这边,进院时侧身看了一眼荣禧堂,想着自己住惯了的地方,竟被邢夫人那样出身的女人轻易夺了去,不由得心中暗痛。强压下去心火,走进贾母房里,见贾母还未起身,询问琥珀,知道贾母夜里没有再热起来,才放了心。于是与宝钗和李纨一起服侍贾母更衣,靠在枕上吃了一小碗白粥,又吃了药,便传太医进来诊脉。
王太医进来请安,早有丫鬟将垂地湘帘放下,宝钗、李纨等人退到里间,王夫人就坐在贾母的榻前,好亲自询问太医。王太医早已是走惯了的人,深知道规矩的,便坐在婆子端来的矮墩上,侧着身子等着,有媳妇过来扶出贾母的手来,王太医一手捻须,一手搭到手腕处,微微眯眼,细细诊了一会儿,才放下手来,施了一礼,退了出去。贾母因连日病痛折磨,连眼睛都懒得睁,只随王夫人和贾琏等去应酬太医。
一时太医出外堂,坐了喝茶,开了药方,贾琏拿起来看了一眼,便道:“高明,只是家父家母和叔叔婶娘还想问问王太医,老太太的病究竟相不相干?”
王太医笑道:“二爷是最聪明不过的人,老太太年过八十,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只是平素保养的好,看不出什么,其实如风中之烛,经不得一些些风吹草动。此次急痛攻心,更兼感染风寒,病来的就猛,晚生好容易用猛药压下去了,如今换了性缓温补之药,别再受惊,也别操心生气,可望痊愈。”
贾琏听了,心中略略放下,进来跟王夫人说了,王夫人点头,让出去按方抓药,快快煎来。贾琏答应着,一边出来吩咐人去办,一边自己亲自过荣禧堂向贾赦说明,又去西院去向贾政禀告,两人都说照太医说的,好生伺候,不许为杂事惊扰了老太太。
贾琏又走回来,将各样言语都学给王夫人听了,王夫人便说道:“很好,这样老太太这边总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只是我听说你媳妇这两日也病得起不了床了,既然王太医还没有走,何不让王太医顺便过去给凤丫头看看——也是你们夫妻一场,她虽有错,也别让外人看着忒薄情了些。”
贾琏咬着牙应了,王夫人看他神情,虽然面上顺从,似乎还有不满,心中便不放心,转头对宝钗说道:“你也一起过去,瞧瞧凤丫头到底怎样。前日平儿过来哭哭啼啼的,求我去看凤丫头的病,我思量着大约症候不轻。我这两日乏透了,过两日,等老太太好了,再去看她。”
那贾琏也不多话,只同宝钗一起出来,说声自己还要去父亲那里有事,便不见了踪影,宝钗便命婆子去请王太医往王熙凤的院子里去,自己先就过去了。这且不提,只说王夫人这边,等着新的药汁煎好了,亲自端到贾母床前,喂贾母喝了,见贾母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自己便也到耳房里来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