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跟过来伺候,王夫人见她有些魂不守舍,便知其意,叹了口气说道:“你是又挂记着兰儿了吧?”李纨皱着眉头道:“也没有什么,早起说是不舒服,夜里没盖好,有些着凉,如今时气不好,大约有些发热,我今儿就没让他去上学,若是往常他定然不依,今日却就答应了,呆在自己房里,可见是真不舒坦了。”王夫人道:“那你回去看看兰儿去,这边有我呢,有事情再去叫你。”李纨巴不得一声,连忙答应着退了出去,匆匆回自己房里去了。
耳房里就只剩下王夫人一个人,她唤了个小丫鬟来给自己捶腿,便也打起了瞌睡。小睡了一会儿,发觉小丫鬟依旧在轻轻捶着没有停下,便说道:“你也出去歇歇吧,我一个人静静。”只听那丫鬟答应了一声,手停了,却未见出去的声音,王夫人心中有些奇怪,睁开眼,才发现原来是袭人。
袭人跪在王夫人面前,两眼含泪,恭恭敬敬地给王夫人磕了一个头。王夫人诧异道:“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到这边来了?”
袭人不由得流下泪来,她哽咽说道:“太太,我想求太太一个恩典,若太太答应,就是我的造化了。”王夫人坐直了身子,拉她道:“快起来,跪在地上做什么?莫不是宝玉难为你了?”
袭人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太太,宝二爷如今不用我伺候了。宝二奶奶在家时,他只缠着奶奶,宝二奶奶不在家时,还有五儿、麝月、秋纹这些人伺候……二爷是厌了我,他虽不明说,我也知道,他总以为是我在太太面前说了晴雯的坏话,晴雯才被赶出去的……”
王夫人的脸色暗淡了下来,她没有想到自己和儿子之间还有这么重的心结:“恐是你多想了,晴雯那小蹄子只不过是个丫鬟,你从小服侍他,他怎么会为了个小丫头就疏远你?快别胡思乱想了,男人喜新厌旧是常有的事,新鲜劲儿过去,他自然就转圜回来了。”王夫人虽这样说着,心里却想到:若是为了晴雯就让宝玉对从小服侍的袭人都疏远了,那孩子可真真是个情种了。那为着黛玉,他又会怎样呢?这样想着,不由得一阵子心惊肉跳,便问袭人:“那么你现在想怎样呢?”
袭人抬起头来,反问道:“自从鸳鸯走了,老太太身边便没了得意的人,太太想着指谁到老太太身边服侍吗?”王夫人叹道:“我正愁这个呢,哪里能找到鸳鸯那么妥帖的人呢?”袭人却道:“眼下就有这么个人,从小也是老太太一手调理出来的,深知老太太的爱好秉性,细心不下于鸳鸯,正好可以调到老太太身边服侍。”王夫人忙问:“是谁?”袭人答道:“我!”
王夫人楞了一下,仔细一想,袭人说的倒是半点儿也不假,她自小是在贾母屋里长大,因为心思细密,忠心可靠,才被贾母赏给了宝玉,若是她能回贾母身边服侍,自己可真是省了不少心。但是……
“这样却是不妥,你已经是宝玉的人了。是他正儿八经的姨娘,怎么能再来当丫鬟使?”
袭人便哀哀痛哭起来:“太太,这样的姨娘我一天也不愿意当。太太若是疼我,就答应我吧。我愿意终生服侍老太太,若是有一天老太太不在了,我也不回去宝二爷那边了,只出家做尼姑,或是跟着四姑娘修行去,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就罢了。”
王夫人听她说的可怜,不由得落下泪来,心下也就依允了一半。
第五十四回 衷肠热宝玉悟禅机
到了晚间, 王夫人回自己房里,见左右没人, 便把白日里袭人的事告诉宝钗, 问问她的主意。宝钗初听这个消息,稍感意外, 然而她转念一想, 又不觉得意外了,便对王夫人说道:“我劝太太就应允了她吧, 袭姑娘这两年在这屋里过得心里很苦,我们那一位对她总是冷言冷语的, 若是她心里对宝玉没有什么, 也还罢了, 偏生袭人是个最重情重义的孩子,未免心情郁结难解。这两年,她的身子也不大坚实, 虽然她自己不说,我听麝月告诉我, 她夜里每常盗汗,兼有吐血之症,焉知不是忧思过度, 伤着的呢?”
王夫人便叹道:“竟是我害了这个孩子!当初看她温柔懂事,以为可以给宝玉使一辈子的,所以格外抬举了她,谁知竟犯了那些子小人的忌讳, 谣言可以杀人,我这么大岁数,什么事没有见过。只是宝玉不该错疑了她的,岂不是辜负了她的痴心?”宝钗低头默想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谁说不是呢,要不袭人也不会如此伤心,她若不是对宝玉死了心,也不会要求去伺候老太太。”
王夫人道:“今日我看她的情形,若是不答应她,恐怕她也跟鸳鸯似的做出点儿傻事,那岂不是更加罪过了?听你这么说,那就应允了她吧。况且,她自小是跟着老太太的,老太太的脾性她都知道,若论细心照料人,她也不比鸳鸯差,我也可以松松肩了。”宝钗道:“太太说的是。只是这件事还要先让宝玉知道,兴许他听说袭人要去了,又转了心意也未可知。”
王夫人听她说得有理,便说就这样办去。宝钗答应了,却不就去,沉吟了一下,才说道:“还有一件事要禀告太太,今儿我奉太太命去看望凤姐姐,见她病得都脱形了,身边也只有平儿照顾,她院子里乱糟糟的……”王夫人不待她说完,便叹气道:“如今哪里还管得了她,说句公道话,难不成你不知道她做的那些事,她现今这样也只是自作自受罢了。我们的姑侄情意在,我还看顾她些,请医问药都可以,只是谈到琏儿,他不立时休了她,我就要谢他给王家留了脸面,还有什么立场去劝说他们夫妻和睦呢?”
宝钗离了王夫人那里,一边往回走,一边心中着实伤感。想当初,自己看宝玉,觉得是最体贴女儿心思的一个人,所以当母亲露出想为她择配宝玉的意思时,她也没有反对,相反心中还有些欣喜,觉得这样的人是可依托可信任的,只是如今从袭人的遭遇以及王熙凤的下场,可以看到男人狠起心来,竟是比女人还要毒……
此时春寒料峭,院里的树木有些已经抽出嫩芽,在灯光的映照下瑟瑟发抖。宝钗不由得顿住脚,看着树梢上挂霜的嫩叶,瑟缩着似不胜凉风的吹拂,不禁有所触动,轻轻吟道:“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身后的莺儿过来,给宝钗披上一件斗篷,劝道:“奶奶,回去吧,虽说入春了,今年倒春寒,站在这风地里,仔细着凉。”宝钗少有失态的时候,经莺儿一提,不禁有些懊悔,便按下心事,匆匆回去了。
回到房里,问宝玉在哪里,麝月却过来回道:“二爷今儿晌午就进园里去看望四姑娘了,到这会儿还没有回来。说来奇怪,四姑娘自从立志出家,是谁都不见的,只二爷去了,却甚有话讲,净说些因果报应的话头,我们也听不懂。二爷从前最厌僧道,说皆是哄骗世上的俗人的,如今不知怎么了,整天捧着些佛经看呢。”
宝钗心里沉了下去,想了想,也无可奈何,便先到袭人这边来看她。袭人正一个人默默守着孤灯坐着,见宝钗进来,不待宝钗说话,便跪下磕头道:“二奶奶,我辜负了太太,辜负了二奶奶,你们的恩情,容我来世再报吧。”宝钗心中酸楚,一把拉她起来,流泪说道:“何必这样说,是宝玉辜负了你的心。”袭人也哭了,道:“我并不敢这样抱怨,也没有我抱怨的余地,只是想着既然二爷厌了我,我便不在他眼前招厌。老太太最疼二爷,二爷对老太太也是一片孝心,我便将着无用之身去服侍老太太,也就算是替二爷尽了孝。我想了很久,这不是我最好的归宿吗?”
宝钗还未答话,就听门外有人说道:“善哉,善哉,你有此用心,已经是归于清净正道,得大圆满了。”原来正是宝玉,他在园里栊翠庵与惜春谈论佛法多时,天黑时惜春要念晚课,他才辞出来,一回来就听见了袭人的话,心中不觉伤感,只是感叹,便对袭人说道:“既如此说,我便去求太太,打发你去老太太那边,当真是替我们尽了孝道,我真是要感谢你的。”说着就朝着袭人打了个躬。宝钗见他行为疯癫,言语荒诞,不禁深为忧虑,然而这些日子,她也知道宝玉是个不听劝的,也就不多说什么。
袭人离去一事遂定。第二日一早,与众姊妹作别,连那秋纹和五儿虽平日有些隔阂的,此时也都哭了,宝玉独笑嘻嘻的,看着袭人抱着小包袱郁郁离去,宝钗亲自送她到贾母这边。从此袭人就悉心服侍贾母,一如往日对待宝玉,每日忙碌操劳,倒将愁绪放下了好多。
随着天气转暖,贾母身体也渐渐康复,鸳鸯的惨死在贾府诸人心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伤痕,然而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活下去的,时间便让人们渐渐把这个不幸的女孩儿淡忘,“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何况鸳鸯父母早亡,只有哥哥嫂子,也并不把她放在心上,竟像是这个人从不存在过一样了。
春末时,最后一场桃花汛顺利通过黄河河道,今年天幸雨水虽多,却分散得开,加上贾琮带着殷继东等属官,上下筹划,亲临堤岸督查,总算是侥幸保住了大堤,沿河而下,黄河没有决口,十几年以来,还是第一次,消息传到京里,圣上龙颜大悦,立时将贾琮的河道总督给履正,只是品级压为从二品,也是留着后头进步的余地。随后就降下了令贾琮回京述职的圣旨,听到消息,贾府阖家欢喜,前些日郁郁的气氛随之一扫而空。
贾琏在内务府也经手了几件差事,上官对他很是栽培,他知道自然有家族和弟弟的功劳,还有林家的照顾提拔,因为林嘉蕤此时已经主持内阁,成为林相,与贾雨村分庭抗礼。因此内务府掌印对于林嘉蕤很是巴结,贾琏毕竟年轻,尚有热情,便也起了功名之念,他于事务上原也有些才干,故此一旦上心卖力,便觉出严谨周密处高人一等,办了几个差事,不但是得了赏识,油水也是足足的,因此贾琏手上便宽裕起来,不似前些时被债务饥荒逼得不敢出门——大房这边的两兄弟看来都是前途大好。
就连贾赦也重新来了劲头儿,邢夫人的病也好了,重新掌管荣国府家务,没事儿就耍耍当家主母的威风,很不把王夫人放在眼里。王夫人总是一意退让,不与她争执,在贾母面前,也是尽心尽力,面子上的事情,却不去争抢,更不拿主意——贾赦和邢夫人也很是得意。
转眼端午将至,黛玉这些日子的嗽疾也痊愈了,早晚过来贾母房里承欢,王熙凤一直病着,贾母身上虽好了,心中的烦闷未解,忧心家中的七灾八难,便也变着法子取乐,来排解忧愁。
这一日池上初晴,黛玉清晨起来,见窗外新翠铺地,杏子初红,想到贾琮不日就将抵京,心中不由得有些期待,这一日的心情都是好的。梳妆毕,觉得身上甚是轻快,便想去贾母那里看望,紫鹃去命人备车,众媳妇丫鬟扶着出来上了翠盖璎珞油壁车,放下车帘,套上两只温顺的乌云盖的大骡子,辚辚出了胡同口,经过市井,光景一新,只听叫卖声不断:
“供佛的哎……大桑葚果哟……”
“大樱桃来……带着叶儿的……”
“好蒲子……好江米儿的……金丝小枣……凉凉儿的……大粽子来……”
黛玉笑了:“咱家还没有吃粽子,街市上倒是到处有卖的了。”青芷与她同车,便接话道:“咱们家吃东西都看节令,粽子必要到端午那天才吃,一般商家哪里管,只要有生意做,恨不得天天过节呢。”黛玉便想起来:“是了,前些日子咱家的南货店不是送了新进的南货来,里面就有火腿粽、豆沙粽和酱肉粽,我尝了尝,还是咱们京里的枣儿粽子适口。”
青芷便笑道:“那店里来的都是粗作,还再上蒸锅加热的,等奴婢回去用上好的食材现作现蒸,奶奶尝尝,就知道真正的南边风味了。”这样说笑着,黛玉忽然想起北方的粽子都是凉吃的,可是自己肠胃弱,不能凉食,往年每到端午,去贾母那边吃粽子,鸳鸯总想着吩咐厨房,等自己来了,现做现蒸,好吃刚出锅的热粽子——其实自己也是只吃个带枣的粽子角,还不够费事的,鸳鸯却从不敷衍。这样一想,不由得心中酸痛,忙硬生生给压了回去。
到了贾母房里,只见湘云来了,依旧是大说大笑,爽朗伶俐。原来贾母近来想念从前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儿们,便派人去请来湘云,还有探春、迎春、岫烟,也陆陆续续请来。岫烟家常打扮,肌肤比先丰满些,看来滋润得很;探春更加神采夺人,随侍的媳妇人等恭恭敬敬,显见得在北静王府也很有体面;迎春来的最晚,虽然衣饰最为华丽讲究,却还是委委屈屈的样子,只是不敢哭啼抱怨,想来那孙绍祖本性难移,还是常折磨她。
青年姊妹经月不见,自然是亲热异常,就连迎春不久也露出笑颜。贾母犹嫌不热闹,命人去请其他女眷,一并连东府的尤氏婆媳都请来了。邢夫人、王夫人、宝钗、李纨等陆续进来,大家欢欢喜喜地彼此见礼,贾母正要打发人去请黛玉,黛玉已经进来了,笑着说道:“老太太今儿这么高兴,把我们都叫来,可是有什么好玩儿的好吃的?”
湘云牙尖嘴利,一向喜欢与黛玉彼此戏谑,便先笑着抢白道:“如今你说话越来越像琏二嫂子了。”一语未了,想起没有看见王熙凤,便问道:“琏二嫂子呢?可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平时她最喜热闹,早就来了。”众人皆顿了顿,邢夫人便说道:“她病着呢,来不了,咱们且乐咱们的,休要提她。”众人默然,湘云也有着愣怔。
贾母便笑道:“今儿让大家来,还真是有好玩儿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早上的存稿箱出现意外,原本早上就该发出的,到了晚上还在箱子里。今早很勤奋地奋笔疾书,写出一章,即刻发出,酬我知音。
第五十五回 雅聚取乐贾母分财
却说贾母见人来得齐了, 便命袭人去取来一个洋漆点翠嵌八宝的托盘,并一个松鹂双鹤多宝捧盒, 大家看时, 只见托盘上放着二十几样古董玩物,皆是文采辉煌, 赤金闪耀, 再看那个盒子里,却是各多宝格, 格子里有绿松、玛瑙、翡翠、碧玉、蜜蜡、珍珠、象牙等各色珠子,众人不解其意, 贾母笑道:“昨儿我让袭人翻箱子找东西, 找出些年轻时家中长辈赏赐的古董玩物, 虽是些饰物,最早的也是汉玉,寻常人家再不能得的了。我想着白收着也没有用处, 不如给儿媳孙女们穿戴着,也不白糟蹋了东西。再者每常说起妇道人家, 总是以针线见长,只是那个玩意儿是慢功夫,我就想着不如我们也来做做女红, 也用针线,却不是绣活儿,而是串珠子,看谁心灵手巧, 串得好看,大家公议了,下剩的这些便都是她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