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般定定对视了几息功夫,却是苏瑾忍不住先将视线移向了屋里的火盆,手下握紧了腰间的如意结,忽的开口道:“既如此,你先歇着,我,叫元宝再送些炭火来。”
话未说罢,苏瑾便微微皱了眉,与其说是生气,倒更像是懊恼多些。
惠明瞧着心里便是莫名一松,连一睁眼后便死而复生的惊惶不定都似乎平静了许多,同时心里也纳闷起了分明是这样的一个人,分明对她有恩,自己上辈子是为什么一直对其畏若虎狼,直到苏瑾命丧黄泉之后才渐渐开始悔不当初的?
这么想着惠明便暗自摇头,没再推辞,福身回道:“那便多谢苏公公了。”
苏瑾闻言一顿,握着如意结的手心慢慢松了下来,却还是僵硬的竖在腰侧,这次倒是没再继续交代什么,只矜持的微一颌首,飞快的说了一句“不必”便利落的转身而出。
惠明瞧着轻颤的门帘愣了愣,正欲起身,屋外又接着传进了一道低沉的声音:“我晚些再来瞧你。”
苏公公来的突然,去的也匆忙,帘外沉沉的声音还响在惠明的耳边,门外便已丁点不见苏公公的踪迹。
直到苏谨走了好一阵,惠明这才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竟是当真回来了!惠明叹息过后,摸摸咽喉却又露出些苦涩,回来又如何?在这后宫里蹉跎了一辈子还不够,偏还要再来一次,重领那一道三尺白绫吗?
既是为了找些事干来平定心绪,也是她十余年的习惯,回过神后的惠明没再在坐上耗着,起身去打了清水开始了清早的洗漱,既不上值,便只穿了还在司制局时领下的旧衣,也未挽髻,只是斜斜编了一条黑黝黝的长辫,拿毛绒绳系着,最后留一寸长的辫穗,这样子简单轻快,是宫内小宫女们常梳的样式,说来惠明还真有许多年没再梳过。
收拾利落了往镜里一看,正是最鲜亮的年纪,虽说一件配也无,也比上辈子在宫内磋磨了十余年后的容颜要好看的多,惠明只瞧着心情也不禁好了几分,反正时候还早,便也暂且放下了压在心头的重重心事,拧了帕子将屋里细细抹了起来。
宫里寸土寸金,御前十余个女司都挤在乾德后殿的廊庑里,地方自不会有多大,等得惠明将屋里清扫的干干净净后,秋芽也刚好提着两人的饭食重进了屋,看见惠明动作后连连阻止道:“哎,不是不舒服么,怎么还干起活了?苏总管已吩咐我了,明日我替你的值,你且养好身子再说。”
秋芽话说得很殷勤,但脚下却是一动不动,若是眼睛老练些,定也一眼便能瞧出秋芽的笑意只是虚虚的浮在面上,眼底里却是明晃晃的嫌恶不耐。
这也是难免,都是同级的宫女,说来秋芽还是御前的老人,平白无故的谁又会乐意替旁人上值?不过是惧着苏总管不得已客气一二罢了。
可说起来能御前当差的,谁又没几分本事?她若是连这点事都不懂,真的偷了这个懒,还真是白在这宫中活了一辈子,更何况,惠明原本也并非骄狂之人。
惠明忙放了手下笤帚,将秋芽手上食盒接了过来,摇头笑道:“就是今个偷懒多睡了会,哪里就不能当差了,你快别吓唬我,真传出去我病的不轻,可得避讳移出去了,这样好的差事,我还想多干两日呢!”
虽说现在她与秋芽还是初识,但上辈子里两人却在一处当了近两年的差,又多了数十年的阅历,惠明说起话来自是就带了些亲近的熟稔,边说着便也将食盒里的吃食一一端出摆到了案上,开口问道:“你下午想吃什么?我晌午多提些回来,你下值回来,火盆上热热就好吃。”
虽都是御前的宫女,但女司十六位,却也各有分工,像惠明与秋芽两个便是司饰,只伺候陛下身上的配饰冠簪、串珠扳指,甚至上朝时的朝珠冠冕一类,这差事清贵且体面,通常都是在圣上更衣时才上值。这会圣上病重,已经多日卧床不起,自然是用不着这些累赘,惠明与秋芽就只轮着去侧殿廊下伺候着,以防万一。
两人同当一职,同住一屋,按理说,若是懂事的,秋芽今早去上值,就合该她去提了朝食回来,好叫对方能省下些路上功夫,更何况,真说起来秋芽还是前辈,惠明本更该主动些。
只是上一世里惠明这时候忽地被苏谨调到御前这么紧要的地儿,又听旁人说了对食一事,每日只是满心的担忧惊惧,自然也顾不得与秋芽殷勤客套,秋芽几次示好后见她并不领情也有几分不悦,虽看着苏公公的面子不至刁难,却也不会再特意理会交好,因此上一回里直至最后两人关系也只是平平。
如今见惠明这般识趣,秋芽闻言面上的笑意自然更真了些,也上前帮着摆好了碗筷,问了她些吃食上的喜好之类,几句闲谈后还略略提点了她几句上值时的小心忌讳,许多东西都是惠明上辈子里无人指点,磕磕绊绊才好容易知晓明白的,却没想到原来她本能省下这许多的坎坷。惠明心内感慨,却也是好好谢了。
秋芽用过早食后还要回去上值,只是就着酥油茶咽了半个素炸角就又匆匆去了,留下惠明一人慢慢吃了早膳,又收拾了碗筷食盒,一时并无什么事能干,便翻着上辈子的记忆,将眼下的情形一一对照。
第3章
回过神后,惠明便只如在司制局做针线一般,细细拆解着脑中的一团乱麻,将每一根丝线都一一缕清。
这是宣德三十三年,陛下才刚病倒,虽然看似来势汹汹,实际却并无性命之危,直到三十五年的中元节上,瑞王杀兄谋逆,率兵逼宫,陛下赐死瑞王爷之后才是真的一病不起,只来得及将仅存的七殿下扶上了皇位,不到半月便不治驾崩。
在上一世,苏公公便是在事发前半月里,忽的派了元宝将她送去了不问世事的康老太妃殿里,虽然当时元宝解释了苏公公当初将她提到御前不过是因为刚进宫时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又见她被嬷嬷难为,一时心善才插了手,如今她即是多心不愿,这便将她送走了。但惠明当时却并不信,还疑心是苏瑾故意蹉磨,逼她就范,可紧接着便是瑞王谋逆事发,在场的许多侍卫宫人们都如同镰刀下的野草般被割了一茬,而御前总管大太监苏瑾,便正在其中。
听闻苏公公丧命的消息,惠明一时惶然,虽然打听了出了死因,但是却未曾多想,可重新回来,带上这几十年的资历重新看看,便能一眼瞧出这其中实在是有些蹊跷。
只第一个,瑞王爷谋反逼宫,这是何等的大事?苏公公为何会早已知情一般将她提前送走?
若说苏公公并不知情,调离她也只是凑巧,可苏公公是谁?虽听说是官奴出身,可才十几岁的年纪时便已在御前回话当差,前年上一任大总管逝后,便更是以十八的岁数便直接领了正六品总管大太监的职,陛下眼前第一得用之人,便是宫里的主子、朝上的大人们见了都要客气一二,这样的人,即便是叛军杀进宫内,苏公公也是紧挨着圣驾的最安全之处,怎么会如外头不值钱的小宫人们一般轻易丧命?
便更莫提,在陛下跟前当了这么多年差的贴心人,即便当真因着什么不得已的缘故去了,按着宫中的规矩,也总该给他一个体面的后事,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与许多姓名都没有的寻常宫人一样,只落个火烧成灰,撒入枯井的结局。
不管怎么想,这其中都有问题,只是不知,苏公公到底是从何处知道的这些消息,是偶然的猜测,亦或者——
瑞王谋反这事,他本来就牵涉其中?
动手拨了拨盆里的炭火,惠明面上并没有什么惊诧之色,宫中的日子平淡乏味,只一个苏公公,与她而言便已是生命里难得的波澜,早在上辈子那重复而又刻板无趣的十几年女官生涯里,一年年的炎夏寒冬,宫廊下,蕉叶前,每一次不经意间的想起,回过神时,苏公公的一切便已在她心里翻来覆去的琢磨过千百遍。
只不过那时候苏公公死已死了,知道这内情也已无用,惠明也只在心里琢磨的多,却从未特意探听过,只当是习惯一般,想过便罢。
这个时候想要知道,却已经迟了。
好在她来得够早,与瑞王的那场宫变还有一年半的光阴,便是从现在开始打算,应也还来得及,只是不知苏公公这时候已经牵涉进去多少,此刻还有没有退后的余地?
“惠姑姑?小的元宝,师父吩咐我来给姑姑送炭来。”
正在惠明出神时,门口便又忽的传来了一道恭敬的声音,正是惠明刚刚才听过的,苏公公唯一的小徒弟元宝。
炭是上好的银丝炭,燃的久,夜里不必常常起身伺候,也不会起烟呛人,莫说宫人,便是有些失宠的主子都不能常用。
身为苏公公的徒弟,元宝对着旁的宫人也是极有体面的身份,比她还要大上半岁,可是在惠明的面前,除了最后送走她时气不过,解释的那一番话说的横眉冷对了些,其余的时候便当真只如宫中寻常的小内监一般,口称姑姑,恭敬且小意。
的确,从头到尾,苏公公对她都未曾有过丁点的亏待折辱,更莫提照料扶持的大恩,可她呢?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作多情就罢了,受苏公公这许多照顾,却是连一个谢字也无……
惠明想到这,收下银丝炭火后便忽的叫住了想要离去的元宝:“苏公公这会儿在何处?”
“还在乾德殿里守着。”元宝说罢顿了一瞬,还是不动声色的为自家师父添了几句好话:“原本就忙,一早听闻姑姑身上不畅快,师父又硬挤出空过来了一遭,这会儿朝食还没来得及吃呢。”
惠明闻言扭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快到吃午膳的时辰了,却是还连朝食都未用?
“便是陛下跟前再忙,也不能不吃东西,你也多劝着些。”对着上辈子亏欠诸多的恩人,惠明的话中带了几分记挂。
能当上苏公公的徒弟,元宝也算是这宫中的人精子,从惠明的口气中听出了几分软化之意,心思一转,便立即低头建议道:“师父那脾气,哪里我们劝的动的,姑姑若是无事,不若亲自去劝上一回?”
惠明顿了顿,心头想到了前世种种,便也一口应下:“也好,你师父可有什么忌口?我去提了膳食给他送去。”
“哎,这等小事哪里用劳动姑姑?”元宝的眼神一亮,话中越发透出了十分的殷勤:“小人这就去备妥当,再来请姑姑。”
惠明推不过元宝的殷勤,便只得点头应下。
陛下的病来的太急,身为御前的总管太监,苏公公显得比寻常时候都更忙一些,虽然元宝请惠明过来时已是晌午后,但惠明到了乾德殿后的回廊后,还是等了两刻钟时辰,才看见苏公公那暗绯的袍从转角处匆匆而来。
惠明站直了身子,看着对方那修竹一般的身形行到自个面前,纵使心中有千般的后悔感激,但真正出口时,却依旧只能是屈膝行礼,再规矩不过的请安:“苏公公。”
天气当真是有些冷,躲在回廊下头虽落不着雪,但宫女不比主子,寻常穿不着那带毛的大衣裳,只是一件夹棉的小袄,在外头立久了,也扛不住浑身的寒气。
“怎的不进屋里等?” 乾德殿后的回廊下,苏瑾看着她将手心放在嘴边哈气,微微皱了眉头,到底是御前正六品的总管内监,面色一旦严肃起来,便颇有几分威势。
乾德殿虽是陛下寝宫,但在角落处总是有些偏僻狭隘的小屋,供宫人们暂且歇歇脚的,最常见的便是各个宫舍里的茶房,通常都是小宫人们守着一方火灶,常备着热水,以防主子随时要用,当差的宫人们差事之外若是能得了空闲,便也能过来松散松散,讨一口热水暖和暖和,苏瑾所说的“屋里,”便是指此处。
惠明当然知道这地方,之所以不去,除了觉着这么一会儿功夫不必要之外,也是因为那儿向来都是宫人们说小话,传闲语的地方,她不是当差的时候过来寻苏公公,叫旁人看见了难免更会在背后闲话议论。
宫人对食,这到底也不是什么荣耀,她如今倒是不在乎这个虚名,但既然苏公公并不是那等人,她便也不愿传出这样的事来污了他的清名。
苏公公开口之后,便也看出了惠明面上的顾忌,他的神色一窒,微微垂眸,原本微微的欢喜渐渐消失,声音也换成了古井深潭般平静:“可是有事?”
“倒没什么旁的,只是元宝刚才送来了炭火,特来多谢公公体恤。”
听着这话,苏瑾的眸光便越发低沉了下去,便连话都未说,只微微点头。
或许是堂堂苏总管余威犹存,即便重来了一遭,对着年轻的苏公公,惠明竟也不自禁的便立直了身子,原本该是关心的话语,也因此添了几分对待上官般的恭敬谨慎来:“听元宝说,您这几日都忙的顾不得用膳,差事虽紧要,公公更不好处处操劳,免得亏了自个身子才是。”
苏瑾神色不动,单薄的脊背直直的立着,声调也照旧平平:“也好,我这儿事忙,晚些便不去扰你了。”
惠明闻言倒是一顿,方才来的路上,她还想着等的晚间苏公公再过来看她时,她便借着感激之名一点点的和缓,等的与苏公公更熟识些,也好慢慢打探些瑞王的事。
但现在苏公公既是说了事忙,惠明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低头应了,便也开口告了辞,省的在这耽搁苏公公的差事。
苏瑾微微颔首,目光幽深,看着她的转身一步步的绕过回廊行到了台阶前,就要踏出廊沿,这才转眼看见了外头的天色。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