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公,公公苏!——枭药
时间:2019-02-27 09:36:49

      惠明闻声回头 ,离得远了,在簌簌飞雪的阻隔下看不太清对方的神情,只那古萧般低幽的声音照旧平淡的仿佛没有丝毫情绪:“你站着,我叫元宝送把伞来。”
 
      
      第4章 
 
      虽苏公公说了回屋歇着,但刚刚经历了重生这样的大事,惠明哪里能静的下来?
      出了乾德殿后,惠明整了整衣服,犹豫片刻,便干脆抱了元宝方才送来的手炉纸伞,起身往西边行去。
      惠明当差的乾德殿是陛下寝宫,自是在宫里正中最上好的地儿,位于整个紫禁城正正中心的位置,往后就是皇后娘娘的坤和宫,西东两面太后娘娘的住处,再往后则是按着位分高低分住着各位小主娘娘,这几处便算是后宫主子里最富贵荣华的所在。
      再次一等的,便是再往西些,住着几位先帝的太妃太贵人之流,先帝仁德,驾崩之前下旨不需妃嫔殉葬,这几十年过去,有子女的都早已被接出了宫去,剩下的,不过是打着祈福之名熬日子罢了。
      譬如惠明此刻要去的静芳斋,便是先康太妃的住处,从这儿走过去少说也得小半时辰的功夫,除了一心礼佛的康太妃之外,还有一位失宠的田姓贵嫔。
      这位田贵嫔出身低微,相貌却是国色天香,极尽艳丽,虽然不明诗书,不通礼仪,但只凭着一副相貌,也照样很是得宠,不过一年功夫,便从一个末品选侍升至贵嫔,不过运道不甚好,正盛宠时,却忽的患了一场怪病,身子没什么大碍,只落了个憔悴脱发的老毛病。
      再美的女子,面色昏黄,再加上秀发稀疏,也就再落不下几分颜色的,更何况田氏内里空空,本就只是以色侍人,如今损了一副皮囊,便立马失了大半的宠爱,虽然抓着陛下最后的几分余情侥幸怀了龙种,但皇子渐长之后,却又隐约露出了几分癫痴之症,这么一来,陛下对田氏母子越发无情,再加上几个有心人的挑唆,便干脆叫她们母子搬去了康太妃宫里一并礼佛祈福,权当是眼不见心不烦。
      惠明与这位田贵嫔素不相识,自不会去是找她的,她要去看的,正是田贵嫔生下的七皇子,也就是大燕下一任的九五之尊,之后她一手照料了十余年,现如今才刚十岁的承启陛下。
      妃嫔无宠本就难熬,何况田氏之前盛宠时也得罪了不少人,宫里踩低逢高,日子自然过得艰难,田氏原本就对这个叫她失宠丢人的儿子诸多埋怨迁怒,窘困之下更是磨尽了她本就稀松的慈母心肠,只恨不得七皇子压根就未曾从她肚子里爬出来,整日的不管不顾。
      若非有康太妃看不过去伸了把手,堂堂七皇子怕当真会悄没声息的饿死在这深宫之中,连个波澜都不会有。
      康太妃身边的宫人不多,田贵嫔这边的伺候便更是少的可怜,惠明一路上连个拦住她问问的人都没见着,只按着上辈子的了解绕到了静芳斋屋后的山石下,果然便在不远处寻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垂花门后的石台上,孤零零的坐着一个单薄的半大少年,单看着至多八九岁的年纪,这样的天气里还只穿着深秋里的单夹袄,浑身都已落了一层素白的薄雪,乍一眼瞧去,倒像是哪个叫人排挤欺辱了的小内监。
      但惠明却是一眼就认出了,这的确就是现在七皇子,日后的小陛下。
      有田贵嫔那样的生母,七皇子的面貌自是得天独厚的,朱唇皓齿,面白若玉,尤其一双天生的的一双剪水眸,更是长得格外精致,只是因着常常低头垂目,叫人压根不能察觉,但只要真正瞧见了,任谁都要打心底里觉得眼前一亮,这样的相貌,又哪里是寻常小内监能有的?
      当初康太妃宫里已就冷清,田氏母子身边便更是又苦又累,没有丁点油水的差事,当时康太妃身边哪一个宫人都避之不及,正巧来了个没背景的惠明,当下便被人推去了伺候七皇子。
      那时谁能想到,偏偏最后登基的,竟偏偏就是这位无人在意的小殿下呢?
      苏公公死在了瑞王之乱里,倒是惠明,反而在当今陛下驾崩之后,跟着捡漏登基的七皇子鸡犬升天,重回御前,且成了陛下身边最是亲近信赖的掌事姑姑,倒也安稳的过了十余年,只是七殿下到底是天生痴症,便是机缘巧合登上了龙椅,也不过是个龙椅上的傀儡,最后甚至于被乱臣贼子生生鸠杀。
      在惠明的眼里,即便是后来的黄袍加身、九五至尊的陛下,在龙椅之中也是透着一股静默可怜的模样,更莫提现在这么一副年纪更小,且连身形都未长开的七殿下,更是越发叫她忍不住的连呼吸都放轻了下来。
      七殿下天性内向,不喜说话走动,不愿去陌生的地方,更不愿多见生人,若是逼得紧了,害怕发抖还是小事,厉害起来还会挣扎哭嚎,甚至生生晕厥过去,上一辈子的惠明没少见过这样的小陛下。
      有了上一辈子的教训,惠明并没有贸然上前,她按着上一世用好几年功夫才一点一点摸索出的经验,不急不缓的往前三四步,眼见的七殿下已然发觉了她的存在,有几分紧张的靠着门后躲了躲,便立即停下了所有动作,不顾还在飞扬的雪花,只如无知无觉的木雕石塑一般静静的立在了原地。
      七殿下低了头,一颗颗的数着自个腕间的一串老佛珠,这是七殿下最干的一个举动,一旦紧张害怕时,他就会一颗颗的转着这串佛珠,情形越厉害,他便转的越快,仿佛只要低下头,一心干着这一件事,旁的外物便再伤不得他似的。
      佛珠康太妃随手赠给他的,九九八十一的檀木香珠,早已在一次次的转动里被打磨的颗颗圆润。
      在宫里,这佛珠算不得什么好料,但是却极得殿下喜欢,现今不提,等的日后七殿下登基,外头宫制司里给陛下上进了许多各色材质的佛珠,可陛下日日挂在手间的,却永远都是最初的檀木串,就连他最后被逆臣鸠杀之时,手里紧紧攥着的也是这一串老佛珠。
      在七殿下初登皇位之时,这样的行径被大臣宫人们夸赞为念旧纯善,也有的以为陛下是一心向佛的,自然,等的日后顾国丈势大,还有那胆大妄为的在私底下议论果真是陛下天生痴傻,分不得好坏。
      可是惠明却知道,这与什么痴傻念旧都无什么干系,甚至七殿下也并不癫狂痴傻,之所以只用这一串旧佛珠,只是因为他天性不喜接触新的东西,无论吃穿用物,屋舍摆件,乃至于周遭伺候的宫人,他都习惯于用早已见久了的旧人旧物,若是猛地将他扔在了一个新地方,尤其是那等周遭有许多人对着他说话吵嚷的,殿下便会惊慌急躁,心神不安,若不及时停止,紧跟着便是惊叫发狂。
      但也并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有足够的耐性,静下性子,看着殿下的反应一点点来,时候久了,殿下便也会慢慢的接受,只要接受了,殿下在你身边便会是一个再安静乖巧不过的孩子,与常人一般无二,甚至在某些地方,更是常人难及。
      只不过世人庸碌,七殿下没了母妃庇佑,宫人们都只凭着表象说殿下天生癫傻,却是少有人耐下性子来,分辨这位无宠皇子的真心如何。
      想到了上一世小陛下被灌下毒酒,挣扎着七窍流血而亡的场景,惠明面上便越发露出几分不忍,到底是自己一手照料了十几年的人,加之七殿下不同寻常皇子,身上并没有多少生杀予夺的上位威势,一日日的伺候久了,即便对着是九五之尊,她心里也难免对小陛下生出了几分看待晚辈般的心疼。
      在上一世几十年寂寥无趣的宫廷生涯里,如果说苏公公是惠明失去之后,才一日日想明白的自责与悔恨,那惨死于逆臣之手的小陛下,就是她亲眼看着,却无法阻拦的遗憾与无力。
      惠明垂下眼眸,看着七殿下转动佛珠的动作又渐渐慢了下来,她便轻轻的又往前行了两步,这一次小殿下的动作微微顿了顿,却是并没有更紧张的表现,反而接受了她的存在一般,继续低头静静的转起了佛珠。
      惠明略微有些诧异,她原本以为七殿下现在年纪轻,胆子也该更小些才对,谁知这样的反应,竟是比她几年后再来时还好得多。
      惠明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盯着小殿下的神情动作,又往前继续行了几步,果然,殿下虽也有几分戒备,但直到惠明走到跟前,屈膝蹲到了他的身边,也并没有躲闪害怕,甚至转动佛珠的速度也只不过是比刚才略微快了一些。
      这么看来,七殿下的病症,是从小往厉害里走的,这会儿反而还更好些?
      眼看着天色已然不早,她没有理由,也并不好在静芳斋内久留,只默默将这事记下之后,惠明便慢慢伸手,将自个抱来的手炉轻轻的搁在了小殿下的脚旁,接着未再多留,又如方才一般,轻轻缓缓的从来路慢慢退了回去。
      因为担心吓到七殿下,离去的惠明并没有回头查探,便也未曾发现,身后那身形单薄的少年,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了脚边手炉,感受着自指尖传来的温度,惊讶之后,眸子里便闪过一丝纯粹的欢喜来,配着那天生的精致容貌,一瞬间灿若星辰。
 
      
      第5章 
 
      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早已融进了宫人们的血肉,外头四更的梆子刚刚敲过,躺在炕头的惠明便紧跟着睁开了眼睛。
      今日轮到她上值当差。
      冬日里天亮的晚,不到辰时往后,屋里头都是黑沉沉的叫人心颤,一旁的秋芽像是察觉到了身旁人起身的动静,微微睁眼瞧了她一眼,嘴里含糊的打了一句招呼,便又迷糊糊的翻身朝里睡了过去。
      宫女能睡一个懒觉的机会不多,惠明见状也没吵她,摸着黑下炕,兑了昨夜里温在火盆上的热水,轻手轻脚的将自个收拾整顿,便捂着上月刚领的天青夹袄出了屋门。
      雪已停了,只月牙还斜斜的坠在半空,幽幽的清晖映着积下的莹莹白雪,倒是不愁看不清脚下,伴着踩出的吱吱呀呀的轻响,惠明便踏着一地的冷光,自侧门迈进了乾德殿。
      已到了宫人们当差换班的时辰,除了陛下的寝殿还用层层幔帐隔出了一片静谧的昏暗,西侧殿里都早已点起了火烛忙着差事,当差的宫女内监们踏着无声的碎步,流水般的来来往往,偌大的乾德殿,却未曾发出丁点儿声音,相互之间偶有要安置说话的,也都是压在喉咙的几个简单明了的字,御前的宫人,更多都只是一个眼色,便都清楚自个该干些什么。
      惠明立在门口略微愣了一瞬,抬眼便看见乾德殿掌事的魏姑姑朝着她招了招手,等的惠明行到了近前,便压低了嗓子,声线低柔的嘱咐道:“陛下昨夜醒了两回,许是要见人,你把那发带串子都备上,还是精神不济的时候,尽捡舒服轻便的,可别折腾那累赘出来。”
      魏姑姑是御前的掌事姑姑,司寝女司出身,性情温柔,处事却仔细谨慎,几乎从未出过纰漏,如今虽年纪略长,不再司寝,但仍旧是御驾身边使的最顺手的贴身宫女,陛下早两年便金口玉言,许了她一个后宫贵人的前程,若不是陛下身边离不得这么一个贴心人服侍,早已成了正经主子。
      因有着这样一番缘故,魏姑姑在乾德殿的地位便很是超然,虽还担着宫人的名,但隐隐已有了些主子的气派,旁的琐事一概不理,每日里只一心操持着陛下的衣食住行,御前十几个女司,哪个都没少叫她叮嘱教导过。
      而走了苏公公门路的惠明,就更是魏姑姑关注的重中之重,莫说现在她刚来不久的时候,就是她在御前干了两年,差事早已很是熟稔的时候,魏姑姑也是每日的叮嘱她好几遭,彷佛离了旁人的指点帮扶,她压根就当不得差似的。
      记起了这些,惠明没说什么,只默默屈膝应了,便自去后殿隔间,掏出一把小铜钥匙来开了鎏金木匣,按着方才魏姑姑的嘱咐寻了一条素净的金缎发带包头,这是云洲上贡的细料子,上头也只用羽线细细的绣了几道云纹,用的妥帖,又不会硌人,只下头还坠着一块同心暖玉扣。
      玉扣不过铜钱大小,又是暖玉,说起来也并不太碍事,可惠明瞧着这玉扣顿了顿后,却干脆也拿了针线细细拆了。
      这倒不是惠明多事,而是她忽的想起来,上一辈子端了这发带出去候着时,魏姑姑见了,便说这玉扣怕会咯着陛下,当着众人的面吩咐她解了,为此还险些误了伺候的时辰。
      当时对着众人的各色目光,直叫惠明窘的满脸通红,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甚至连着之后好几日都不敢抬眼看人,不过现今回想起来,不过是一条江河里再寻常不过的小浪花,若不是这会儿看见了这玉扣,她恐怕压根都不会想起来。
      不过既然已经记起了,惠明自然不会再等着同样的事重来一遍,拆了玉扣后又将拿出的东西都细细看了一遍,确定再无什么差池后,便端着盛了饰品的山水木漆盘稳稳立到了寝殿外。
      相较之下,司饰算是个轻省活,在御前女司里也也是人数最少的,惠明立在帐外又等了两盏茶的功夫,便看见两个司衣的宫女也端了漆盘相继而来。
      这两个是亲生的姐妹,皆是圆脸弯眉,鲜嫩讨喜,原本宫务府是派来司寝的,只是陛下近些年不好幼女,看她们虽也水灵,却长的一团孩子气,便干脆叫换了个差事,先干着司衣且再长几岁。
      御前女司都是以茶为名,惠明还记得这两姐妹大的叫苦口,小的唤余甘,只是她俩一般的个头,隔了这许久未见,倒是分不清谁长谁幼。
      好在陛下还在里头躺着,宫女们也并没有招呼谈笑的资格,分不清人名对惠明来说也并无什么妨碍,当下两边都只是微微低头让了一步,微不可见点了点头,便算是相互问过了好。
      若是寻常时候,这会儿便已到了陛下起身的时辰,但如今龙体重病未愈,便说不准要等到什么时候,剩下奉茶端水的司食宫女怕水放凉,便干脆未曾进来,只端着瓷盆茶盏等在外间,好守着热水现用现兑。
      如她们这等人,站功都是自小练出来的,惠明立在原处,回忆着剩下几个宫女们的相貌名字,随着殿内的光线一点点的亮起来,帐内终于传来了司寝宫女云华欣喜的声音:“陛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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