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明对两位王爷间的针对早已是司空见惯,并不奇怪,她在廊下瞧见了这一幕后,本是想上前与苏公公告退,但看向了守在门口的苏公公,一时间却是有些犹疑了起来——
若是她没看错,苏公公此刻的面色似是格外的冷?
苏公公对着旁人时一向是古井深潭一般,冷清的叫人瞧不出丁点情绪的,但这一刻,却深不见底的深潭却好似凝成了刺骨的寒冰,叫人只看着便心头发寒。
事实上,惠明这人虽没有别的优点,但一句心细敏锐还是称得上的,也或许是在宫中当差必有的的眼力,虽然面上不显,但常常不过寥寥几眼,便能隐约察觉到旁人并未开口的心情态度来。
若不然,那般难处的七殿下,她一无经验二无旧情,却能越过宫中的千百宫人,牢牢守住了小陛下的信任亲近,除了细心之外,倒有大半是凭着她这份天生的敏锐,令她可以从小殿下那与常人迥异的表现上瞧出些许根底心情,从而一点点的摸索出合适的方法来。
这么多年来,惠明的这几分天资,也只有在苏瑾身上出了错,叫她上辈子一直自认看出了那般君子的苏公公对她有贪图之念、不轨之心,结果却被苏公公最后一刻还不忘救她一命的磊落打了脸,落到如今每每想起苏公公最后派元宝与她传的一番话,便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的境地。
尤其是今日问出了她们的前情之后!以苏公公的这般出身才俊,怎么可能瞧得上她这一个毫无出挑之处,甚至还是一个被剃秃了脑袋的土气小宫女呢?
够了,不能再想剃头这事了!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又纠结起了这件事,惠明不禁连连摇头,苏公公每日那许多的正事都忙不过来,又如何会时时记得多年前这样区区琐事!她这般时时刻刻的记在心头,只不过是庸人自扰,叫自个方寸大乱罢了!
即便心里想的清楚,可这等事,又岂是由得人想如何就如何的?甚至大多时候,越是不想叫自己去想,那念头反而会越是不听话的冒出来,惠明到最后还是靠着回想起自个最后被白绫赐死时的恐怖场景,才好不容易叫自己瞬间心头一寒,正了面色上前与苏公公施礼告退。
再抬头时,苏公公的面上却是格外的平和,甚至话中还露出几分关心之意:“陛下一时半刻的还不会醒,你自去歇一阵就是,新人未挑上来,你一个日日当差,自个学聪明些。”
惠明闻言自是恭敬应了,也投桃报李的劝着苏公公去屋里坐会,苏公公并未嫌她多事,仍旧是好声好气的一口应下,言行之间,丁点没有方才那叫人见之心惊的冷意。
也正是因此,惠明回忆着方才苏公公那摄人的冰冷面色,一时间竟有些犹疑,她方才从苏公公面上看出的冷意是真的吗?还是,苏公公其实并没有,是她又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怀疑自己的惠明:苏公公的心思怎么是我能看懂的?一定是我又错了!
不安心虚的苏瑾:不不不,其实你一直都没有错……
第14章
因为看出惠明虽是新来,但差事干的还算熟稔,所以许嬷嬷自从前日带着惠明在御前露了一面,叫旁人知道她在陛下心里的分量,也确保了没有会在轻易为难惠明后,许嬷嬷便也没有再折腾自己,日日当差,而是恢复了从前深居简出,轻易不再露面的习惯,只由得惠明自己当差上值。
等的惠明再见到许嬷嬷时,却是相隔了三日之后的一大早,又带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小宫女与魏姑姑一起立在了乾德殿门外。
眼看着顶头的两位上司守在门口,似有话说的模样,进来当差的御前女官们自也都不顾殿外冷风,一个个的低头挺身,立在阶下恭敬等候,来当差的惠明见状一愣,正打算也行到立在阶下的队伍里等候时,门口的许嬷嬷却是一声轻咳,径直吩咐道:“惠明,你上前来。”
能站在掌事女官身后的位置,就必得是上司的心腹才成,譬如一旁的魏姑姑,自从白毫被打发后,她身后的宫女便换成了原本只能位居第二的红云,只不过许嬷嬷之前向来严肃,虽也有巴不上魏姑姑,又心思活的女司去求到过许嬷嬷的门下,但许嬷嬷却是一个不理,素日里取水送茶,宁愿使了银钱去打发宫里的低等宫人甚至粗使杂役,也不收任何一个御前宫女,只是做她的孤家寡人。
知道这是许嬷嬷给自己的体面,惠明自然不会推辞,闻言立即上前,在底下同僚们或复杂或妒恨的眼光下,只是认真的扶住了许嬷嬷的右臂。
惠明的这番动作,故意做出姿态是一方面,更要紧的,却是她知道许嬷嬷的身子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结实,她前几日便从元宝口中得知,许嬷嬷似在宫外受了罪,双腿患了很是厉害的风湿之症,尤其是如眼下这般湿冷风寒的天气,便疼得越发厉害。
只不过许嬷嬷性子倔强,虽有着与陛下几十年的情分资历,并不愿意在御前宫中作出一副摇摇晃晃甚至一瘸一拐的失礼模样来,但凡出现在人前,便一定是撑出一副脊背挺直,一丝不苟的身姿仪态,这也正是许嬷嬷为何身为乾德殿的掌事女官,却一直极少露面,叫人误以为她是有意避让魏姑姑一般的缘故。
果然,惠明才刚刚扶住了许嬷嬷,便明显的察觉到了许嬷嬷右臂缓缓用力,几乎完全将右腿的力转向了靠着右臂支撑。
这样的天气,对许嬷嬷来说还是太过难熬了,若不是腿上实在难受,以许嬷嬷的行事,想来即便是对着她,也绝不会如此示弱,惠明的心头一酸,手下更稳的同时,心下也默默记下了嬷嬷的这份恩情,想着若有机会,定要尽力报答一二。
好在御前的宫人没有来的太晚的,惠明扶着许嬷嬷立了没有多久,除了殿内的司寝宫女离不得,今日当差的十二个御前女司便已都整整齐齐的排在了阶下,许嬷嬷见状,便旁边那个小宫女出来,声音严肃的开了口:“这是六安,今儿个第一日到乾德宫,日后便跟着惠明一道司饰,大伙都见见罢。”
六安是个矮个头的小宫女,只是眼睛滚圆,瞧着便是一脸的机灵相,闻言低头而出,先是对着许嬷嬷与魏姑姑依次磕了头,接着又转身对着大伙低低的福了下身:“见过诸位姐姐,六安不懂事,日后还麻烦姐姐们多多指教。”
说句实在话,六安的这一番见礼,可比当初畏畏缩缩的惠明自个要能上台面的多,更莫提这会儿是当真两位顶头上司的面,众人自是都谦让着回了礼,一派和乐。
许嬷嬷见状微微点头,又吩咐道:“这几日,你便跟着惠明一起上值,多用心,等的学会了,也好排着轮值。”
六安恭敬答应,又仰头看着惠明露了一个三分亲近,三分讨好的笑,见惠明也点头示意,这才转身去最尾后规矩立着。
许嬷嬷见状,又放开惠明,上前一步,面色越发严肃了几分:“白毫是因为什么缘故退回掖庭,你们应该都清楚了,御前,不是叫你们耍笑的地方,这次是魏姑姑心善,若有下次,便是直接丢进慎刑司里叫你们长长记性!可都记住了!”
许嬷嬷的话语严厉,众人闻言心头一凛,都是连忙躬身应是,直到再起身了,才有那胆大的敢去偷偷瞄一瞄魏姑姑的面色,看看对着这么一番训话,被牵涉其中的魏姑姑会是如何回话。
魏姑姑并没有气急败坏,听了这么一番话,她的表现好像方才被指名道姓的白毫并不是她的心腹,白毫所犯下的错处也与她并没有丝毫干系一般,只是面色温和的接过了话头:“既是都记住了,时辰也不早,便都进内暖和暖和,仔细当差罢。”
惠明暗自敬佩魏姑姑的如此脸面,当下也如所有人一般应了下来,本想着先将许嬷嬷送回去,但却被许嬷嬷严肃呵斥了当差要紧,这才领了候在一边的六安,一起进了收着陛下衣裳饰物的后槅间。
正是伺候陛下起身的时候,除了惠明过来准备饰物,司衣的苦口余甘两姐妹也在忙着收拾陛下今日的衣裳,扭头看见了惠明两人,都是带了些尴尬般的笑了笑,对六安的招呼也只是敷衍的点了点头,便沉默的准备好漆盘,匆匆端了出去。
惠明对此早已习惯,见状只是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六安。六安既是许嬷嬷带来的人,又被分给了她,想来是很难和御前旁的女司们交好了,惠明本还想着要如何与她解释解释这乾德殿的情形,可六安却是对苦口余甘的疏远毫不在意一般,依旧笑呵呵的只听着惠明教导。
不得不说,能到御前的宫女,都是很有几分本事的,这个新来的六安虽然年纪不大,但学的上进,行事又很机灵,加上她难得的也认识不少简单的字,刚来第一日便能帮着惠明对着账册将乾德殿内的饰物一一过了一遍,原本惠明还打算带着她往宫务府内库里走一遭,将破损或陛下不喜的旧物送回去,也顺道带着她认认人,谁知在宫务府里,六安却表现的比惠明还更熟稔一般,与不少人都说得上话。
看出惠明的疑惑,六安笑着解释:“宫务府的刘公公算是我本家的族叔,我原本就是在宫务府当差的。”说罢,又看着惠明的面色小心建议道:“姑姑若是放心,以后这些跑腿的差事都交给我就是,我一定会小心,不出差池的!”
惠明被这称呼叫的一愣,当即摇头道:“咱们同当一差,我也不大你几岁,不用这般客气,你直接叫我惠明就成了。”
“那可不成。”六安闻言却是立刻摇了头,又殷勤道:“苏公公亲自派了元宝公公从宫务府里挑出的我,叔叔走前特意嘱咐了,叫我好好听姑姑的话,我哪能这般没规矩呢?”
惠明闻言,脚步一顿:“你,是苏公公挑出来的?”
看她的面色有异,六安似乎也有些不安一般,神色都更添了几分小心:“是,可是六安说错了什么话?”
“不,不是,没什么。”看着六安面上的担忧,连忙笑着安抚道,只是回过神后,心内的滋味一时间却是游戏复杂了起来,没想到苏公公为了她竟是如此细心。
只是,如此恩情,她却如何方能还得清?
第15章
“下午你好好歇歇,也不必再收拾旁的,若是有空,回宫务府里去看看刘公公也成。”瞧着时候差不多,惠明也站起身,扭头与六安说道。
六安应了下来,虽然惠明连声推辞,仍是坚持着端了她洗漱的水出去倒了,又再三确认了“姑姑”今日不必她晌午去提膳,这才满面带笑着,圆圆的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月牙:“姑姑放心,我过了晌午再去,那时候叔叔也有空闲。”
听这话的意思,六安是还会如往常一般将屋里处处都收拾干净再做其他。
自从六安来了乾德殿后的这几日,惠明竟像是有了些重回之前身为御前掌事姑姑般的日子,早起六安早已为她备好了洗漱的热水,睡前六安会殷勤铺好铺盖,更莫提屋里的洒扫这等琐事,事实上,若不是惠明坚决推辞,六安甚至有意给她递帕子洗衣裳!
这样的事,上辈子惠明身边也不是没人做过,但那时她已经是小殿下身边唯一亲近的掌事姑姑,屋里有几个低等的小宫女伺候孝敬本也是宫中常事,却不像现在,莫说她只是个寻常的宫女,便是她当真有了魏姑姑的身份,寻常也没有这般使唤一个御前女司的道理。
虽知道六安是慑于苏公公的名声威势着意的殷勤,但惠明一来受之有愧,二来也不愿这般张狂反而累了苏公公的名声,这几日与六安相处反而更添了几分的客气,带着她上值的这几日,也都是精心教导,不光是司饰明面上的差事,甚至包括她上一辈子几十年御前的处事经验、人情练达,都有意无意的与六安讲了不少。
只不过,与惠明本意不同的,是她的的倾囊相授,叫六安感激之余,反而更添了几分真心的敬佩一般,日常言行相处,竟是愈发识趣勤快了起来。
也是,苏公公特意挑上来的人,自然不会是白毫那般麻烦多事的。
想到苏公公,惠明看着天色便也不再耽搁,匆匆出了门去。
她这是要为苏公公提膳送饭。
“唉哟,姑姑今儿个怎的这么早?倒是我慢了!”远远的看见惠明,元宝便立即笑的见眉不见眼,立即弯腰上前,将她迎了进来。
说是提膳,但除了今天,更多的时候,其实还是元宝都提前备好,叫惠明凭白担个名罢了,惠明谦让了几回,见元宝依旧坚持,想着这宫中为师父端水送膳本也是常理,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自个留心看着乾德殿的差事,有时连元宝都有些忙的顾不上的时候,才能趁早自个去真正提上一回。
好在苏公公许是性子太好,不好拒绝,有她劝着,以往动不动便不吃早膳午膳的坏毛病倒是当真改了不少,除了叫惠明多少安心几分之外,元宝更是乐的每日殷勤,丁点不嫌其中的麻烦。
而惠明之所以要这般,除了借此略微报答苏公公的恩情之外,更重要的,却是上辈子苏公公被叛军所杀的下场叫她每次想起,都是寝食难安,虽说距离瑞王逼宫那一日还有近两年的光阴,但这般大事,又非一日之功,苏公公在中到底是如何情形,担了多少风险,惠明更是一概不知,每每一想到这,便是知道自己这般行径或许会叫苏公公厌烦,她也不得不硬着脸皮常常上门,想要熟识之后,才有可能细细探问日后的瑞王之事。
元宝送了惠明进屋,便也没再留着碍眼,只开口道:“姑姑且宽坐,我去给您沏盏茶来。”
惠明谢过了,立在门口略站了站,等的适应了屋内略显昏暗的光线后,这才提着食盒进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