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副队笑着来到车门口,“建军,今天有人给你送感谢信哦。”
宁建军下了车,关上车门,有些诧异的看过来,“给我的感谢信?谁写的?”
张副队长两边张望,没看到刚才那个青涩的丫头,“额~人呢?刚刚还在这的。”接着,恍然大悟,“估计是有事走了,走得还挺快的,是个不小心落水的姑娘,姓阮,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专程写了感谢信送来。”
从车的另一边下来的是那天阮程在医院看到的姓丘的公安,叫丘华。
宁建军听到感谢信只是稍有错愕,他倒是双眼亮了,那天阮程在医院里道谢,他是在场的,打趣的看着宁建军,“那姑娘不会是看上你了吧。”不然,那天当面道谢就够了,哪里还用专门写了感谢信来再走一趟?
“别瞎说。”
宁建军警告的看了丘华一眼,丘华摸了摸鼻子不敢再说话。
那边张副所长扬了扬手中的信,“你们办案回来累了先歇口气,我去写大字报。”
有感谢信总是要出大字喜报张贴在外面的公告栏中表扬的,这是惯例。
却不想,宁建军信步过来,一把将那信拿到手,“这信交给我保管就好,大字报张贴就不用了。”
张副所长:“……”
这怎么能不用呢。
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对年底评先进什么的都是很有帮忙的。
再望去,宁建军嬉笑着双手合十,“拜托了!”
既然当事人都不求名利,他又何必做坏人。
张副所长也不再强求,摆了摆手,说了句“那你自己好自为之。”就转身走了。
倒是丘华玩闹着想要去夺他手中的信,“给我看看。”
宁建军眼疾手快的一缩手,丘华就扑了个空。
丘华还待再抢,他正色吩咐道,“那边顾长河的口供你再去核对一下,没问题就将人给放了。”
说起正经事,丘华也收了嬉闹,“应该没问题,他妹妹顾盼盼的口供都在那里,另外几个小子也交代了,材料交上去,上面已经将这一伙定为流氓罪了,只是这家伙毕竟还是下手太重了……”
“他也是为了救妹妹心急,还好没闹出人命,批评教育一下就行了,别没完没了。”
“知道了。”
“去吧。”
丘华一走,宁建军就转头进了办公室,打开信封。
看完内容,唇角微勾,与之前的嬉皮笑脸完全不同,脸上带着少见的温柔和真诚,郑重的将那封信收到了屉子里。
*
阮程出了派出所,就往左边拐了一个弯,按着记忆去寻一家裁缝铺子。
其实,爸爸阮为岚一直为了她初中没上完就辍学心痛不已,好几次都说要送她去当学徒学门手艺,说有一技傍身将来也有个依赖。
是李菊不肯。
说家里家外的都要花钱,当学徒不但没有工钱,还要花钱,孝敬师傅,大节小节都不能落空,说这是想逼死她。
就算阮为岚表态他可以天天加班,不抽烟,甚至休息的时候,还和从前一样去河边打鱼摸虾的贴补,也不能动摇李菊分毫,她仍是不依不饶的大吵大闹。
阮程不想爸爸太过辛苦也不想爸爸为难,更不想家里不和睦,自然只能站出来说自己不想学手艺。
她自己表态说不想学,阮为岚也没有办法,只能妥协。
这个时候,李菊就会过来温柔的摸一下她的头,夸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还说什么,等你弟弟将来出人头地了,在娘家给里撑腰,你将来就可以……
可以什么?
是他们可以卸磨杀驴,将她推下18层高楼?
阮程眸子里寒星点点的时候,终于找到了那家叫郭记的裁缝铺子。
记忆里,爸爸阮为岚一共为她争取过三次学徒的机会。
前两次,一次是帮厨,一次是理发,最后一次是学裁缝,算算日子应该就在前不久。
阮程踏步进去,一个大妈笑着迎了上来,“小同志是来做衣服的吗?”
她年纪看着虽小,但这个时间点学生都在上学,且她的打扮一看就不是学生,所以只能叫小同志。
“大妈,我想请问你们这里还收学徒工吗?”
“我们这里不收学徒工了。孩子,你是谁介绍来的?”
“我爸爸是锅炉厂的画线员,姓阮。”
汉北油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公家的大单位也就那么几家。
“锅炉厂?”那大妈愣了一下,想了想却是恍然大悟,“原来是锅炉厂的老李介绍的啊。”
听这话,估计是不认得她爸爸阮为岚,大约也是朋友托朋友的关系。
老李?
应该是爸爸的同事,或者同事的朋友吧。
阮程还未说话,那大妈讪讪道,“丫头,不好意思啊,因为听说你不来,所以,我家老头子又收了别人。”
称呼从先前的小同志,到孩子,再到丫头,态度亲昵,分寸拿捏中拒绝却不伤人,阮程对她生出一分好感。
“那……你们这里还要人帮忙吗?”
那大妈看了她一眼,思量了一下才说道,“既是老李介绍来的,那也不是外人,和你说说也无妨,倒是有个裁缝一直在这里帮忙的,只是眼下要回去生孩子了,若是有熟手介绍的话,可以叫她来试试。”
“我可以试试吗?”
“你?你会用缝纫机吗?”
“会用一点点。”
她当然会用缝纫机,爸爸去世之后,生活愈加困难,一家人的生计都担在她的肩上,等阮铭上初中,她为了给阮铭挣学费辅导费,没日没夜的做了三年缝纫工。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才学了打版裁衣……
“那你跟我来。”
“嗯。”
“你是什么时候学的?”
“姨妈家有缝纫机,跟着学了一点……”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后走,走到里间,一架缝纫机前,不用大妈指点,阮程就坐了下来。
边上放着件没做完的活,她顺手拿起来就车到了缝纫针下,开始踩踏板。
那是件裁好快做完的半成品,一个不好,只怕要废,大妈想拦,但已经来不及了,布已经被压在了针脚下,“咔擦咔擦”的走针声已经响起。
大妈心咚的一响,正纠结,做坏了是叫她赔工还是赔料,却不想,那道线走下来,接着上面,该直的地方笔直,该打弯的地方打弯,居然分毫不差。
不禁松了口气,点头,“手艺还不错,难怪不愿意当学徒的。”
刚才一路走来,不经意的交谈间,阮程已经知道这大妈是这里的老板娘,也就是郭记裁缝铺子郭老裁缝的老伴。
“大妈,我……如果您们愿用我的话,我在这里还是学徒工,我可以不要工钱。”
“那怎么行?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我们怎么能学资本主义,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的人,大多数人的觉悟还是很高的。
像裁缝铺子这种个体手艺人,因为,一没田地不能下乡种田,二又不能并入国营企业,之前很是受歧视,披斗的时候,甚至还有徒弟将师傅送上批、斗台的。
现在改革开放,地位才稍有改变,但一时也不敢大意,都谨慎得很。
阮程起身抬头,眼睛泪汪汪的,“大妈,其实之前并不是我不想来,而是我妈她重男轻女不让我来,说要我到采石场干活赚钱养家……”
家丑不可外扬,若是从前,打死阮程也不会对一个才见面不到一小时的外人,说出这样诋毁自己亲妈的话来。
可是,如今。
采石场她是不想再去的了。
只要她不去采石场,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就不会再发生。
阮程低头,此时的她虽然还不到十七岁,发育的也不是太好,但也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再到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真的难保不出事。
抽泣着小声道,“大妈,我也不是不孝顺不想赚钱想家,可那里大多数都是男人,我,一个小姑娘……”
郭大妈看模样就是能干人,为人正如阮程料想的善良豁达。
当下气愤的抱不平,说道,“哪有这样当妈的,就算喜欢男孩,可都是自己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放心在我这里呆着,工钱照拿。”
阮程心下狂喜,面上却呐呐呐了半天,才说道,“不是的,我其实只是在姨妈的缝纫机上弄过几回,不是太会,”
当然不是不太会,而是不能露出了马脚,毕竟,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从来没有接触过缝纫机。
“而且,除了缝纫机外,别的像什么裁剪啊,量身啊,还有布料啊什么都不懂的,想要学本事,当然是当学徒,但是,您们有什么缝纫机上车衣服的活计,可以直接派给我就是……”
*
从裁缝铺子出来,阮程吐出一口气。
天色已经不早,她信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很快就到了离家不远的那条小巷子。
三十年后,房地产大涨,许多地方的老房子老巷子被推倒重建,这里自然也不例外,早物事人非,她有多少年都没有再踏进这条巷子了。
一时间,感慨万千。
巷子寂静,因常年不透光,带着些湿气,凉凉的,走在里面很是舒服。
阮程不禁想起,她和宁建军的第二次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了第二见面。
第二次见面写完,揭露第一次见面还远吗?
不远了。
☆、这辈子她要嫁出去
那是一个昏黑的夜晚。
出了那事,李菊作为亲妈,不但不安慰她,还指着鼻子骂了她一天破鞋,那么大的声音,远近十里都能听到,她出门打了一趟酱油被邻里街坊指指点点,心中无限难过想哭,可她又不敢在屋里哭。
就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夜深人静的时候,缩在巷子前面那个犄角旮旯里,用额头顶着墙,咬着拳头,小声的呜咽,难过的浑身抽搐。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牙齿已经将拳头从生疼咬到麻木。
突然有一只手将她的拳头从口中拉出,她吓了一大跳,转身抬眸,正好撞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她张嘴大叫,那人及时伸出手,捂住她差点惊叫出声的唇。
“别害怕,是我。”
声音低哑,却莫名叫人心安。
她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楚,暗夜里那双眸子的主人,正是宁建军。
松了口气捂着胸口无力滑坐在地上,“你,你怎么在这儿?”
他并没有答她的话,只慢慢蹲下身来,凝眸看她,“如果咬人能让你舒服一些,那我的手臂借给你咬。”
说着,他撸起袖子,伸出胳膊递到她唇边。
她愣愣的看着他伸过来的手臂,或许是心里郁气未散,一口就咬了下去。
她明明咬得很重,他却巍然不动,不知为何那一刻她心里郁气突然去尽。
松了嘴。
“你不疼吗?”
他不答,只看着她,轻描淡写的问:“还要咬吗?”
她红着脸没说话,他唇角微勾若无其事收回手臂,放下袖子,“如果咬够了,就不要再伤害自己。”
她有些尴尬,转移话题说:“活着真的好累。”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烟,淡淡道,“你知道吗,有多少人为了保护和平而付出自己的生命,他们放弃自己想要的幸福,就是为了更多人能幸福的生活。我父亲曾和我说过一句话:人有了物质才能生存,有了理想才谈得上生活。你要了解生存与生活的区别,就必需付出同等的代价。坚持很难,放弃却很容易,可一但你坚持了,你会得到你应有的。 ”
“你父亲一定很爱你。”
“你的父亲也很爱你。”
那一刻,她想到了阮为岚。
她不说话,他静静的陪着她,也不说话,掏出火柴点烟。
就好像那天晚上一样。
静静的陪着她。
不离不弃!
她抱着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喃喃自语:“都是她生的,为什么她那么对我?”
“你知道吗?我一哭我妈就会骂我,我爸护着我,她就和他吵,我奶奶这个时候也会挺身而出,指责我是搅家精……”
他抽着烟。
良久后,才吞出一个烟圈。
说道,“我给你说个故事,有两个男子,他们是战友更是生死兄弟,可以放心将自己的后背交付对方。可是,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其中一个男子因为保护另一个人牺牲了。”
“活下来的那个男子,认为是自己连累了兄弟痛不欲生,恨不得将命赔给他,可这个时候,他不能死,他要将兄弟的尸首背回去,背出那座大山,他不能让他的兄弟爆尸荒野尸骨无存。”
“他的兄弟临死之前,还将自己未结婚的爱人托付给他,希望他今后多加照顾。”
“可是,那个女子见他背回了尸体,当天夜里就殉情自杀身亡。”
“如果可以,他想将生的机会让给他。如果可以,他希望在那个女子选择殉情轻生的时候,救下她,可是,他来不及,他太蠢了。”
夜色下,他缓缓而谈,娓娓道来,声音平淡,可她却能感受到故事里那悲壮的兄弟铁血,荡气回肠的爱情。
“更重要的是,那个女子还怀了二个月的身孕。可是,他却不能让人知道,那个女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兄弟的。”
“因为,他们还没有打结婚报告,他出任务牺牲了,是烈士。可是,如果在出任务前,男女关系混杂,那就违反了军纪,而违反了军纪就不能称烈士,名声军功全部毁于一旦。可他还有寡母要养,还有一个残疾的哥哥,他们不能失去那份烈士的抚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