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矜伸手,从程厚寒胸口的衣袋里找出了药瓶。
她知道的,以程厚寒的为人,既然有这种突发性疾病一定会在最贴身的地方放药,他爱自己胜过爱任何人。就着凉水,将药给他送服,程矜拨通了急救电话,坐在沙发上,眼神复杂地看着仍不省人事的父亲。
心疼吗?还好。
担心吗?有一些,就算倒在脚边的是个陌生人,正常人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但……
程矜看向楼梯上拎着爱马仕包、拖着行李箱下楼来的继母,冷冷地露出一抹笑。
狗都知道主人死了要悲鸣,这个仰程厚寒鼻息养尊处优二十年的女人,竟就真能做得到冷血旁观。程矜真的希望昏迷的程厚寒能睁开眼一看,这些年他“宠爱”的究竟是怎样一副蛇蝎心肠。
邕柔宜已经将凌乱的头发重新整理,又简单地处理了哭花的妆容,此刻神态看起来镇定了许多,甚至还换上了不久前程厚寒刚刚给她买的限量风衣,从客厅经过,讥讽地看了程矜一眼,“怎么,你以为我和雪安走了,程厚寒的遗产就都能归你?我告诉你,别做梦。他如果醒了,你仍旧是贱女人生的女儿。他如果就这么死了,遗产也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遗嘱还是我帮他抄的。”
程矜坐姿不变,淡淡地问:“所以你一定希望他就这么死了。”
邕柔宜冷笑,“死了不是正好?不用承认妻子背着自己跟了别的男人,还养了别人的女儿养了二十年。”
程矜低笑,垂下眼睫,耳边传来那母女俩拖着行李离开的脚步声。
她低头,手心握着的手机上录音的红色符号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忽然,玄关处传来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程矜诧异地抬起头,正看见喻铮风尘仆仆地推开门,身子半明半暗,眼底全是关切。
“我看见她们出去,以为你——”喻铮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原本面无表情的程矜忽然一眨眼,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滚了下来。
喻铮快步上前,才注意到还未醒来的程厚寒,立刻毫不迟疑地俯身将人朝肩上一扛,“先送医院。”
程矜跟着他出了门,没想到正撞上跟进来的黎易冬和南柔。
黎公子一见这场面,脱口而出:“艾玛,这次玩大了……你爸该不会是被气出内伤了吧?”
程矜没答,她只觉得手脚冰凉,若不是喻铮出现,她可能连从那个沙发里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以为自己不在乎程厚寒的,没感情,甚至有恨意。可当他真的命悬一线,程矜才明白了惠姨所说的血浓于水。如果程厚寒真的死了,她的心里会有一块永远填不满的空洞——她揭发了这场骗局,而她的生父因此而死。
喻铮将人放在后座躺平,又绕回程矜面前,伸手将人往怀里一带,俯身吻了吻她泪湿的面颊,哑声说:“东子都跟我说了,这不是你的错。”
程矜眼眶再度湿润,茫然无措地看向他,“我早就习惯了不拿自己当这个家的人,我不需要他这个爸爸。可是程厚寒他习惯了这个家,习惯所有人的人对他言听计从。我打破了这一切,揭穿了也许他并不想揭穿的谎言——”
“比起活在谎言里,不如死于真相。”喻铮的语气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对所有的男人来说都是如此。”
黎易冬插嘴道:“铮哥说的对……”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多戴一天这样的帽子。
程矜低下头,手指从发丝间穿过,捋了捋蓬松的长发,闭起眼,又睁开,泪花还在,但眼神明亮。
她深呼吸,“黎易冬,我给你手机发了条录音,请帮我发给程厚寒的律师。”
黎易冬一愣,打开微信,点开播放。
邕柔宜冷血的声音顿时响起,“死了不是正好?不用承认妻子背着自己跟了别的男人,还养了别人的女儿养了二十年。”
“行啊!不亏是我们矜矜!”
程矜似乎想笑,动了动唇却没能笑得出来,浑身乏力得像是刚跑完十公里。
忽然,脚下一轻,她已被打横抱了起来。
“先送人去医院,夸奖的话晚点再说。”喻铮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上了副驾驶座,又躬身替她扣好安全带,末了低头在她额头一吻,“下次再做这种事,不许对我撒谎。”
程矜这才想起,喻铮怎么会突然进来的?
“我妈跟你分开之后给我发了消息,说不放心,怕你冲动,叫我来看看。”喻铮无奈地抹开她的刘海,“看来,她比我还懂你。”
程矜这才破涕为笑,“惠姨本来就最懂我。”
喻铮见她情绪稍缓,替她关上车门,对路边的黎易冬说:“我先送人去医院,你们早点回去休息,有事再联系。”
黎易冬摆摆手,“让矜矜放心,邕柔宜绝对不可能从程家捞走一毛钱。”
喻铮扶着车门,低道:“她在乎的不是那个,走了。”
黎易冬微怔,继而对着远去的车,会过意来。
是啊,程矜那丫头几时在乎过程家的钱,若不是程家老爷子晕了,她怕是早一甩袖子懒得看戏。
“你矜矜姐就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黎易冬说着,才发现身旁的南柔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神色奇怪,于是问,“你怎么了?”
南柔摇摇头,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们回家吧,冬哥。”
家。
杀人凶手,凭什么有家?
第41章 平地惊雷(1) ...
忙完程厚寒入院的一系列手续, 夜色已深,程矜倦极地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 刚好看见喻铮抬腕看表, 忙说:“你该回去了吧?带头违反规章, 赶明儿镇不住那群臭小子了。”
喻铮忍不住笑,“他们有一半比你还大几岁。”
“说的不是生理年龄,是心理。”程矜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气还没出顺溜,忽然脸颊就被喻铮给揪住了, 只好口齿不清地呜呜, “乃干嘛……”
喻铮俯身, 凑近她, 看着光洁如玉的小脸蛋,“别在我面前卖老,扎心。”
程矜这才记起眼前这位已经是二十八岁“高龄”、历经无数风雨的“老男人”,心情顿时有所好转, “幸好, 我永远都比你年轻。”
真是阴也快、晴也快。
程矜要留在医院陪床,喻铮得赶回营地去。车库里, 程矜从车窗外拉着喻铮的左手, “你说我是不是不该留医院?万一,程厚寒半夜醒了一看见我,又气急败坏血压升高怎么办?”
喻铮捏了下她的掌心, “你就按急救铃,然后拎包走人——你给了他机会,也给了自己机会,就够了。”
程矜抿嘴笑。曾经她觉得喻铮不像他哥哥,跟惠姨一点儿都不像,如今才发现其实是像的,他们看事情有种通透的豁达,令人茅塞顿开。
“周五晚上我来接你吃饭,有事儿给我电话。”
程矜点头,恋恋不舍地摸了把喻铮冒出青色胡渣的下巴,“知道了,你忙你的。”
她自己返回病房,见程厚寒仍睡得安静,于是放下陪护椅,仰面躺着给惠莲发了条短信。
【惠姨,程厚寒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明早他秘书来了我就走,去找你,我们去把窗帘拿回来。】
夜已深,惠莲又是习惯于早睡早起的人,这个点自然没有回。
程矜也没往心里去,将手机放在枕边,拉起毯子,侧身睡了。
被走廊里的脚步声惊醒时,程矜恍惚地一睁眼,没想到正撞上程厚寒看着自己的目光。
两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各自挪开了视线。
程矜爬起身,迎向进来查房的医生。医生还是昨夜的那一个,看见程矜点点头,“还没走?小姑娘还挺孝顺,你爸他没大碍,观察一下就可以回家了,按时吃药就行。”
程矜没说话,负手靠在门边。
倒是程厚寒等查房的医生走了,不大自在地醒了醒嗓子,“你送我来的?”
“嗯,我送的,路费油费人工费算你一百块,带钱包了吗?没带一会儿让秘书给我转也行。”
程厚寒靠在床背上,面色无华地看着她,“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
程矜短促地笑了笑,“这么多年都这样说话,习惯了。”
最小的时候,她不是没试过好好跟父亲说话,但也没换来什么好脸。玉侨的事情之后,程矜也正式进入青春期,自尊心更胜,更加不愿热脸贴人冷屁|股,索性怎么忤逆怎么来。
父女之间,对话不超三句必定剑拔弩张。
程厚寒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是我没教育好你。”
“抱歉,我觉得自己三观稳定,不偷不抢,好得很。”程矜回嘴。
程厚寒忽然低头,手抚上左胸,似乎又难受。
程矜一怔,顾不上赌气,快步上前就要去按床头的急救铃,却被他拉住了。
苍老而冰凉的手,骨节嶙峋,对程矜来说,这双手着实陌生。
可程厚寒却抓她抓得很紧,似乎怕她又逃开。他惯常高高在上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垂垂暮已的老人充满渴求的眼神。
“你听我说几句话,说完你就去上课,我再也不来烦你。”
程矜挣扎了两下,终于,垂下手,“你说吧,早点说完我还有事。”嘴上虽凶,但已经俯身扶起枕头垫在程厚寒腰后,让他的姿势能舒适一些。
程厚寒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如果只是要我留这里听你叹气,恕我有事儿不能陪着——”
“你特别像你妈妈!”程厚寒急匆匆地打断了她的话。
程矜面有愠色,下意识就要抽手离开。
“你跟她长得特别像,越长大越像。”程厚寒没放手,“我也确实有很多年没仔细看过你。”
程矜当然知道自己跟生母很像,毕竟那一位在二十年前也曾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女明星,留下的影像资料多如牛毛,就算从未谋面,她也早对那张脸烂熟于心。
“昨天半夜我醒来,回想了很多。二十年前的那些旧事,这么多年我也没敢多想,现在想想,其实你妈她爱别人了,离开我,一别两宽也没什么错。说白了,她亏欠的人其实不是我,是你。”
程矜想勾起嘴角,结果扯了扯,笑不出来。
亲情于她如浮云,早过了渴望父爱、母爱的年纪了,这会儿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程厚寒看出她不想聊生母,顿了下,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当初她要离婚,我不愿意,只逼她要么不离,要么这辈子和你永不相见。”
程矜的手一点点从他手掌里脱出来,嘴角挂着丝讥诮的笑,“她选了后者,是吧?她还真是为爱不顾一切呢。”
仿佛在评说的是一个陌生人。
程厚寒萎靡地歪着,看了眼空荡荡的掌心,“我恨你妈妈,但我也不确定,到底是恨她爱上别人多,还是恨她对你我的绝情多。”
程矜反问:“重要吗?”
程厚寒没说话,但表情却分明回答了:重要。
“程矜。”他喊程雪安素来只叫雪安,但对程矜从来连名带姓。
程矜心烦意乱,她早已习惯把生母当做绝不触碰的禁区,也没那兴趣跟程厚寒冰释前嫌,于是猝然起身,将护士药往他面前一推,“一会你的秘书就来了,我走了。”
尽管余光里感觉到程厚寒渴望再多说几句的眼神,程矜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她从来不是温柔善良的白雪公主,没有义务要原谅狠毒的后妈,和娶她回来虐待自己的亲爸。
电梯门开了,里面走出个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
程矜没留意,与他擦身而过,却被对方叫住了,“程矜小姐。”
她顿足,推测问:“你是程厚寒的秘书?”
对方听她对董事长直呼其名,微怔,但立刻点头:“抱歉让您在医院辛苦了一夜,我早上才收到消息,立刻就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