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吸烟的露台上,两人三言两语一对,总算弄清了关系。
“……真是作孽。”黎易冬用老八代的语气感慨。
程矜却无心感慨,只问:“你说侨哥哥死了,是随口乱说的对不对?”
黎易冬沉默了片刻,又伸手摸烟,点上猛吸了一口,憋在胸腔里许久,才开口:“是真的。”
程矜耳膜突突地震,“那惠姨,惠姨被瞒在鼓里是不是?”
“怎么可能?”黎易冬苦笑,“铮哥他爸就是跟玉侨一块儿死的,他|妈妈怎么可能不知情。”
可是,惠姨的丈夫,也就是喻铮他爸喻骁去世已经快十年了。
程矜回想起这十年里,她多少次询问惠莲,侨哥哥有没有消息?惠莲都是淡淡地说没有,甚至还安慰她人各有命,他有自己的选择让她不用再挂心。
……死了?
“怎么会死?”隔着吐出来的烟雾,程矜看向似乎并不想往事重提的黎易冬。
他一口接一口地闷着烟,眉头紧锁着,“不确定这事儿应该跟你说。”
“你不说,我也会找喻铮问。”程矜伸手从他兜里摸出烟盒,给自己点了支,吸了口,“我现在感觉快要疯了,你说给我听,我干脆一次性疯完。”
黎易冬拗不过,也确实闷在心里堵得慌,于是幽幽地说:“我跟铮哥熟起来的时候才上初中,那会他话就不多,但比现在好点,起码还能聊两句。当时他说这辈子都不想当兵,不想跟他爸一样,万年不着家。”
程矜想起第一次见到喻铮,在托坎的酒吧里,他拿枪抵着她时那个冷峻的眼神几乎让她以为,这个男人天生是为战斗而生,是天生的军人。
“于是我问他,那你将来想做什么?他说他想当医生。”
程矜意外地看着黎易冬。医生?若说玉侨那样的人想当医生,她完全理解。但喻铮,他浑身上下没有哪个细胞有医生的形状。
黎易冬似乎笑了下,“玉侨也想当医生。他们兄弟俩的理想职业都是医生……你猜为什么?”
程矜微一思量,“……喻叔叔总受伤?”
“不愧是我们矜矜。”黎易冬点头,“虽然铮哥他爸是大英雄,但也是血肉之躯,谁也不可能刀枪不入。他们兄弟俩一般很少见到父亲,如果能长时间在一起,一定是因为他爸受了不得不卧床的重伤。”
程矜点点头。
所以兄弟俩都想当医生,能替父亲治疗,又总能见到父亲,孩子的想法总是单纯。
程矜好想隔着时光的重重浓雾,去抱一抱当初天真的小喻铮。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就当了“绝对不要当的”军人。
黎易冬狠狠地吸了口烟,然后将烟蒂扔在脚下,用力地碾了好多下,“高考那年过完年开学,我去铮哥他们班送给他带的礼物,没找见人。找老师打听,才知道铮哥他爸牺牲了。再后来,新闻里公开表彰,没说名字,但我知道那是铮哥他爸,说是破除了一个潜伏在边境上的军|火走|私网络,连基站一起彻底给炸了。”
程矜手里的烟头老长了,她也没注意,只一瞬不瞬地定着黎易冬。
“直到那年四月铮哥才回校,人瘦了,话少了,问什么都不答。”黎易冬伸手,把快要烫到程矜手指的烟拿开,扔在地上,“直到高考前报志愿,他一声不吭地报了军校。”
“为给他爸报仇。”程矜低喃。
“为给他爸和……他哥报仇。”
程矜愕然地一抬头,刚要说什么,就听见守在手术室外的女警一推露台门,面带喜色地说:“凶手抓到了!”
第43章 平地惊雷(3) ...
黎易冬一听抓着凶手了, 差点没给自己的烟头烧到手,急匆匆地跑回去。
女警说,队里来消息了, 嫌犯已经抓回局子里审, 对伤害惠莲的恶行供认不讳, 却没找出可信的作案动机来。
“妈|的,没作案动机也下得去这种狠手。”黎易冬将烟头往墙上一捺,狠狠地说,“不行我得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畜生。矜矜, 你跟我去吗?”
程矜脸色发白, 摇头, “我要守着惠姨。”
替自己, 也替喻铮。
黎易冬觉得自己过去那么些年一直没看明白这丫头。他素来以为,自己结识的就是个任性妄为的大小姐,除了心更善点,其他跟别小姑娘没什么区别。自打她跟铮哥在一块儿, 黎易冬才闹明白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丫头不光任性, 还特别有胆儿,换句话说就是有那个任性的资本。
换了一般小姑娘, 遇上这种事早给吓哭了, 恨不得抱着警察同志的大腿,再要么哭唧唧地要跟男票待一块儿。可程矜不,她这会脸色虽然不大好, 但整个人出奇的冷静,冷静到让黎易冬看见她,就联想到铮哥。
“那你搁这儿守着,我去警察局看看——刚好,也替你去看看铮哥。”
程矜点头,等人走了,又重新坐回手术室门口的椅子里,脑海里千头万绪。
一会儿想那个人为什么要伤害惠姨?一会又想,玉侨那种书生意气的男孩子,怎么会跟喻铮父子俩一样,卷到反恐行动里去?是被喻爸爸牵连的吗……像惠姨一样?
越想头越疼,程矜双手扣在膝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手术室的灯。
她想知道真相,更想听惠姨亲口告诉她。
所以,求求你,醒来吧……妈妈。
*** ***
审讯室。
黑暗的环境,极亮的审讯灯刺激着嫌犯的神经,以促使审讯事半功倍。
嫌犯绰号阿三,是被刑侦队从省际高速上抓回来的,此刻他正歪在椅子上,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
案子性质恶劣,所以由行政队长顾贺亲自负责,他与喻铮是旧识,但从前接触机会不多,没想到射击场上下来再见,就是为这档子事。
旁人或许不清楚喻家的事,但顾贺都有耳闻。父亲喻骁是反恐尖兵,无论带队还是个人实战都无懈可击,兄长玉侨戴罪立功,母亲惠莲一力撑起整个家,而喻铮则完全继承了父亲的依遗志,甚至发扬光大,屡立战功、伤痕累累。
用满门忠烈形容,不算过分。
所以顾贺此刻怒火中烧,一拍审讯桌,“就因为你随地吐痰,受害人看了你一眼,你就懂动了杀心?骗三岁小孩儿呢?”
阿三打了个哈欠,“不然呢?那老娘们还有啥指值得我图的?穷得家里连点现钱都找不出来,拢共就找出这俩东西——呐,你们不是都搜走了?”
从阿三身上搜出来的“值钱货”此刻正放在台案上,被审讯灯一照,泛着耀眼的金光。
那是惠莲珍藏的两枚勋章,一枚是授予丈夫的,一枚是授予儿子的。
一家明明曾有四口人,如今却只得两枚冰冷却又火热的勋章日日夜夜陪着她。
顾贺看了眼审讯室黑暗角落里的前特战队长,拳头捏紧,“你知道偷出来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是金的?还是镀金的?”阿三贪婪地瞅了眼,“反正看起来挺值钱的。”
就连记笔录的警察都忍不住抬头,多看了这无知卑劣的男人一眼。
顾贺说:“那是受害人的丈夫的一等功勋章,和她儿子的二等功勋章!”就算不说是拿命换的,起码,也是用一腔热血和铮铮铁骨挣来的。
阿三嘴巴比了个o型,然后耸肩,“到底是金的还是不是金的啊?长官,反正我罪也认了,你们人也抓了,就甭审了,把我往牢里一丢,刑一判不就完了。爷一宿没睡,这会儿犯困着呢。”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十足的市井泼皮,装傻充愣的好手。
顾贺一擂桌子刚要起身,突然听见身后角落里传来动静,一回头才发现是喻队长面无表情地起身要往审讯室外走。
当着嫌疑人的面,顾贺没问他去哪。
但没想到,喻铮竟主动地冷淡开口,“你们聊,我去一趟四里亭。”
顾贺一头雾水,去那做什么?
原本阴阳怪气的阿三却突然直起身子,瞪大眯眯眼,“你,你去那干什么?”
喻铮不像是在跟他说话,只对顾贺说:“有个女人刚生了孩子,账户里收了笔来路不明的款子,我去看看什么猫腻。”
这话说的蹊跷,喻铮如今是特训队的教官,一不管金融,二不是刑侦,就算真有其事,哪儿轮得到他管?
顾贺一听,就知道这内里有乾坤,顺水推舟说:“哦,那我让人跟着你,把女人小孩都带回来,好好问问。”
阿三立马急了眼,“她刚生了孩子,还没出月子!你们不能把她抓来问话。”
顾贺手指敲着桌面,“那得看你说不说实话。”
阿三知道自己被捏住了尾巴,憋了好久,想通了死道友不死贫道,说:“……那人我不认识,他让我干这事儿,给我一笔钱。我女人要生孩子,缺钱。”
……
警局天台上,顾贺直等喻铮挂了电话,才问:“这个阿三和他女人没有结婚,这层关系我们到半小时前才刚查出来,喻队你是怎么查到的?还有,有人买凶的事儿,钱也不是打进的他户头,你是怎么查的?”
喻铮将烟灭了,隔着吐出的烟雾说:“这事怎么办的顾队长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为难。”
他身上有股子说不出凌厉,这种凌厉不显山不露水,但像顾贺这种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很轻易就能看出隐藏在淡漠之下的锋利,因为他们是同类——为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
顾贺知道喻队长大概用了什么不合规矩的法子,于是说:“能抓到人就行。”
喻铮眉间深锁,“嗯。”
“已经全网通缉,幕后那人跑不了。是什么人,你有眉目吗?”
喻铮冷笑,“抓了那么多人,谁知道是哪只网里漏出的鱼。”只不过,这条鱼算是磕着龙王的逆鳞了,迟早给兜回网里,剐鳞去骨。
见他要走,顾贺问:“你一宿没睡,要不去我办公室沙发稍微躺会?”
“不碍事,习惯了。”喻铮往楼梯走,边说,“7F7有消息了给我电话。”
顾贺点头。
7F7不是什么代号,而是一辆外省车的车牌尾号。
多日之前,喻铮带着程矜上后山追新兵蛋子的时候,曾无意中看见一辆车从训练营外无人的马路飞驰而过,还在营地门口稍减了速。
出于职业敏感,喻铮当时让人查了监控里的车牌和归属地,结果发现车主是外省的,老实本分,并无案底,所以事儿暂时就放下了。
直等到这次突然出事,喻铮地突然联系远在坎铎的翁连梦,让他“不择手段”查出车主在哪,最近有什么动作。翁连梦使了些手段,居然发现车主至今还在当地的重症监护病房里昏迷,家属甚至不知道这车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被人开到了楠都。
翁连梦告诉喻铮之后,立马又领了下一件差事——查所有关于这辆车往来记录,找所有可疑的地方。
当然,无凭无据,只因前任队长的一丝直觉,翁连梦用的自然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法子,但他毕竟是网络信息方面的鬼才,凭着过人的检索技术和嗅觉,核查到尾号7F7的这辆车曾在近期频繁出入四里亭的一处破房,而那里面住着个未婚的、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女人。
由刑侦队出马,迟早也会查到阿三背后的女人,但绝对没这么快。
翁连梦在电话那头恶狠狠地说:“给我逮住这王八蛋,非给他大卸八块!”
喻铮从顾贺那出来,正要取车就看见守在车头的黎易冬。黎少爷一路奔走,难得的衣衫不整,一见喻铮忙问:“抓到人了?问出来了吗?图什么啊?”
“上车说。”喻铮拉开车门。
黎易冬跟上车,狠狠地往警所里看,“我还想看看是个什么鸟|人呢!”
喻铮:“他是拿钱卖命,背后另有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