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叶按住他的双手,禁锢在地上,在夜色中露出摄人心魄的神情,勾起是笑非笑的嘴角。
“不可以哦,我才是主公。”
马车在寂静的雪夜中缓缓驶了很长的道路。
下了西山,穿过入汴州城。
停在宫门之外。
碧云看着一动不动的车门,有些为难,不得不轻声请示,“主公,到宫门了。”
许久车内传来程千叶干涩的声音:“再,走一圈。”
碧云的脸瞬间红了,她打着手势示意侍卫队跟着她调转方向,绕着宫墙走。
小秋不明所以的想要开口询问。
碧云一把捂住她的嘴,悄声道:“别问,快走,主公没出声,都不要停。”
第66章
朝梧殿是整座行宫内除了庭议所用的正乾殿之外,最大的一座建筑。
台榭之上有露台,敞室,长长的回廊,和数间宫殿。
晋国的主君程千叶平日里下了庭议之后,大多在此地批阅奏折,召见大臣。夜间也多在此休息。
后宫,当然,这座由原汴州城主府匆匆改建的宫殿,还谈不上有什么后宫。
只有王后姚天香所居的栖凤阁勉强有个住人的样子。
其它殿宇都还不成半点气候。
内务大总管吕瑶十分苦恼的从大殿内出来。
他关于扩建宫殿的提议,又一次被主公否决了。
主公甚至叫他把本来就不多的内务费用再削减下一块来,调拨给主公新近宠信的那个崔佑鱼。
那个愣头愣脑的汴州司空竟然欢天喜地的接受了主公削减自己的用度来修建城墙。半句推辞的话都没有。
吕瑶一面摇头一面往外走。
主公原来是一个对生活十分考究的人,自打来了汴州,不知为什么一日日的就转了性。
不但对饮食起居之事完全不上心,就是后宫也基本不去了。
吕瑶顿住脚步。
他突然想到,主公不只是不去后宫,根本是在不知不觉中疏散了所有陪侍之人,不论男女。
只有那位从卫国娶回来那位天香公主,主公同她还算亲近。
但也从不去她的栖凤阁留宿,倒是这位公主偶尔主动宿在朝梧殿。
做为内务大总管,吕瑶是听说过这位天香公主的一些传闻的。
但主公也许出于两国邦交上的考虑,竟然对她毫不干涉,完全放任自由。
这么说来。
吕瑶把视线投在那个静坐在大殿外,长廊的栏杆之上那道黑色身影。
主公真正宠信的唯有此人了。
昨夜。
主公的马车从西山回来。
停在宫门之外,却久久不入宫。
别人不知道原委,他却是清楚内情的。
他听闻主公归来,匆匆赶到宫门迎接。
却看见整队车驾人马齐齐停在门外。
主公冒着雪坐在车门处,默默想着心事,却一点下车的意思都没有。
主公不动,一队的护卫侍从,也眼观鼻鼻观心,静若寒蝉的枯站着。
竟无人规劝,甚至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吕瑶可是近身伺候过公子羽的人,看着这光景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是主公一路干了荒唐事。
把车内之人欺负得狠了。
这会那人在车内沉沉睡去。
主公心疼他,不愿打扰。宁可让这么多人一起在车外白白等着他睡醒。
这位墨将军,又能领兵打仗,又是主公心头之好,前途必不可限量。我还是要和他处好关系才是。
他来到墨桥生身边,笑咪咪地稽手行礼:“墨将军。”
墨桥生似乎是从一种恍惚的状态回过神来,愣了片刻方才起身回礼。
“将军大捷归来,在下却忙于庶务,还未及贺喜将军,真是罪过,罪过。还望将军莫怪。”
“不,哪里。”墨桥生道。
吕瑶一直负责管理着程千叶的庶务,从墨桥生被黄骠马换回来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他素知墨桥生此人极不擅于交际,沉默寡言得很。
所以也不以为意,依旧热忱的自说自话起来。
“桥生,主公对你真是恩宠有加啊。你人还没回来,主公就命我为你准备将军府。我特意给你选了城西一处景致最好的宅子,亲自监督着修缮了一番。就是时间太紧了,多有不足之处。你住进去看看还有缺些什么,只管和我提。”
他拍了墨桥生胳膊一下:“咱两兄弟之间,你可莫要和我见外啊。”
“嗯,多谢。”墨桥生似乎有些魂不守舍。
吕瑶看了他片刻,凑近他身侧低声道:“主公特让我在他的寝殿就近,整出一间厢房,专留给你日常休息之用。你一会若是无事,就去看看。缺啥,也只管告诉我。”
墨桥生眼神亮了一下,轻轻的“嗯”了一声。
吕瑶从这个简单的嗯字之中,听出了真正的谢意,方才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开。
碧云托着茶盘经过长廊。
她取下一盏茶,递给妹妹小秋。
“去,端给墨将军。”
“嗯?奇怪,桥生哥哥今天怎么不进去?坐在外面干什么?”
“一句嘴也别多,叫你去就快去。”碧云嘱咐了妹妹一句,提起裙摆,跨入大殿之内。
临近年关,平常百姓家家户户准备着过年,军中和朝堂也都休沐了。
但主公这里依旧日日忙个不停。
碧云给殿上之人一一奉上香茗。
程千叶接过碧云递上的茶,喝了一口。
凝着眉,看着案桌上自己列出的那几行字。
她放下茶杯,伸指点着第一行:“建城墙,征兵,修水渠。说来说去,目前最主要的问题,还是缺钱。”
肖瑾开口道:“主公,今年我们开拓了琪县,整顿了中牟。汴州的居民已是数以倍记的增长。明年,投奔我大晋而来的百姓只怕还要更多。”
“钱饷不足,是因新政才推行第一年。主公免除了农户第一年的田税,国库才会显得如此拮据。其实这些事项主公可暂缓一缓,只需再过一年,我们的情况就会好很多。”
程千叶摇摇头:“我们汴州离嵬名山所据的郑州不过七八十里地。可是说是挡在犬戎前面的第一个重镇。我倒是想等,就怕犬戎不愿意等。何况,张馥冒着奇险,创造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我一定要把握好。”
她抬头在俞敦素和贺兰贞中扫了一眼,“开春以后,我欲发兵取郑州,二位将军可愿领军出征?”
俞敦素同贺兰贞交换了一个眼神。
曾经诸侯联盟的大军,便是败在郑州嵬名山的面前。
去年,李文广,韩全林,程千羽三路大军计四万余人还未抵达郑州,就被嵬名山骑兵突袭,各个击破,大败而归。
嵬名山是一个难缠的对手,郑州更是一座坚固要塞。
但在俞敦素,贺兰贞这二人心中没有怯战两个字。
听到要出征,他们只觉血烫了,心热了,精神振奋,双双抱拳:“臣愿意领命!”
程千叶对着肖瑾道:“肖司寇,我想让你回绛城,接替张馥的职位,为大军出征筹备粮草钱饷。”
“可是……”肖瑾皱眉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拱手答应,“臣领命,必不负主公所托。”
程千叶在心中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肖瑾犹豫的是什么。
如今,经过数次征战,军队中提拔起来的将帅之才越来越多。
但是在治理政务上可以信任的文臣却是极其的短缺。
她既让肖瑾负制定并推行各种新政法规,又让他负责筹备军需后勤,实在是有些为难他。
程千叶将手点在第二行字:缺人。
过了这个年,我要制定一份官吏的考核制度,好好的提拔一批人上来。
嗯,不,这样太慢。程千叶摸了摸下巴。
我应该把所有的属臣召集起来,先排队在我面前走一圈,把颜色漂亮的优先挑出来。
墨桥生坐上栏杆之上。手中的茶早就凉了,他依旧没有进入大殿。
昨夜的事,他简直不敢回想。
他的身边突然坐下了一个人。
墨桥生吓了一跳:“主,主公。”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坐了这么久?”程千叶挨着他,坐在了栏杆之上。
这里的地势很高,可以俯视汴州的全貌。
“冷吗?”程千叶拽过他的手,搓了搓,和自己的手一起拢进自己毛绒绒的袖子里。
“不,嗯,有些冷。”
程千叶焐着墨桥生冰凉的手,遥望着远处巍峨的城墙。
“我要打郑州。你想和俞将军,贺兰将军一起去,还是想留在我身边?”
墨桥生没有说话。
我想去,只要你想要郑州,我就想去。
他不用说出口,主公永远知道他心中的想法。
“只要你想去,我就让你去。”
墨桥生的手被藏在一个温暖的袖子中,那股暖意从手心传到心底,把他整个人都温热了。
他用力反拽住那只柔软的手。
“主公,我……”
“嗯,你什么?”
我也想留在你的身边,每时每刻都可以看见你。可是我真的向往着征战四方,向往着成为一个真正能和你稍微匹配的人。墨桥生在心中想。
“没事的,还有几个月呢,你如果愿意,我们就和之前一样。”程千叶笑了,她悄悄的说,“我在我寝殿隔间留了一间屋子给你。你天天都可以过来。好不好?”
墨桥生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终于轻轻点了一下头。
……
程千叶的马车在冰雪覆盖的街道上行走。
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冷,
但街道上的情况比起去年,程千叶第一次到达汴州的时候,已经好上很多。
至少,没有了那随处可见冻死在墙边的尸体。
走在路上的平民,尽管依旧衣着破旧,但大部分也都穿着勉强能够抵御寒冷的棉衣。面上或多或少都带上了一丝过年的喜庆。
车行到城西,这里是一个集散的奴隶市场。
程千叶就是在这里买下了碧云和小秋两姐妹。
比起去年,这里俨然成为汴州规模最大的奴隶买卖市场,甚至搭盖起了窝棚。
市场前乱糟糟的立柱上,拴着准备交易的奴隶。
一个简易的高台上,甚至有人牵着奴隶上台,吆喝着叫卖。
程千叶皱起了眉头。
“我们汴州大量平民获得了土地,许多拿到爵位的将士,更是得到了耕种不完的土地,这些土地缺乏耕种的人手。”程凤随行在侧,他顺着程千叶的目光开口解释。
“因而最近奴隶买卖越发的火热。很多奴隶贩子,从其它战乱的国家,采购了大量的奴隶,运送到我们汴州发卖。”
奴隶市场上,一个个衣衫褴褛的奴隶,在寒冬腊月之中,被主人呵斥鞭打,推挪叫卖。
像是牲口一样哆哆嗦嗦的被捆绑着任人挑选。
程千叶下了马车,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第67章
“主公若是不喜,只需下一道禁令,我和桥生即刻拆了全汴州的奴隶交易市场。”程凤开口。
他和墨桥生随护主公微服出行。
此刻,二人身上蒸腾起冲天的怒意。
这样的场景,让他们回想起人生中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不行,这不是治本之法。”程千叶轻轻开口,“任何买卖只要有大量的需求,它就必定有存在的一天。即便我强制取缔了汴州的交易市场。也改变不了全天下普遍存在的这种情况。”
“你们耐心等着。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会从根本上让这种交易,在这片土地上彻底的消亡。”
明明是同样的生命,眼前这些奴隶却像生畜一般被人欺凌,虐待。像是货物一般被栓在那里,任由他人摆布,挑选。
从前程千叶最不喜欢看到这种场面,每逢遇到,她都尽量回避。
但到了今日,她已经有了直面一切的勇气。
她抬起脚步,踩着泥泞,走进这个污浊的市场。
“主公,你别进去。”墨桥生拉住了她,摇摇头,“这种地方太脏了,污了您的眼。”
“桥生,你不用担心。我就是要接触、了解这一切。如果我连看都不敢看,还怎么能取缔它?”
她用了点力,捏了一下墨桥生的手,冲他笑了一笑,转身向着那人口市场走去。
这个市场被一些连在一起的简易窝棚分做里外三个大圈。
最外圈就像关牛马的栅栏一样,密密麻麻拴着以充当劳动力为主要用途的奴隶。
汴州新近开垦了无数的荒地,耕种农田的人手严重短缺。
那些略为富裕的平民,或是军中取得了爵位,分到土地的士官,成为了这个市场的主要购买力。
他们购买奴隶的目的是为了增加家中的劳力,用以耕作那大面积的农田。
对他们来说,购买一个奴隶,不仅需要花费家里的一大笔积蓄,而且家中还面临着日日多承担一个成年人口粮的压力。
即便奴隶吃得可以很差,但是总归也算是家里的重要财产,是不能随便饿死的。
他们熙熙攘攘地拥挤在那些栅栏之前,精挑细选。
看身材,看肌肉,甚至捏开奴隶的口腔看牙齿,务求买到一个有力气且身体健康的劳动力回家。
若是有看中的,便同守在一旁的奴隶贩子一个钱一个钱的来回讨价还价。
对他们来说,这和买一匹耕田用的牲口没什么区别。
如果不能买到健壮的奴隶,或者奴隶的价格过高,那他们宁可去牛马市场买一头牛,一匹骡子。
走到第二个圈,就明显少了很多人,在那每个窝棚之内,只拴着一到两个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