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让你将四十五段广陵散弹完,不许唤旁人公子,更不许你在外人面前喝酒…”话说到一半,他霸道的语气却突然软了下来:“以后我也不喝酒了,好么?”
她看了一眼留醉,又转头看了一眼眼前人,伸出五根手指在自己面前晃了晃:“留醉你这什么酒…怎么未喝先醉了?”末了她突然发现不知为何自己口中的称呼就从公子改成了留醉,还顿了一下,补了句公子。
“醉了吗?”白夜也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和额头,小声呢喃了一句:“没有红…”
酒醉壮人胆,装醉更是如此,苏云落不知道哪来的劲,一把甩开了自己脸上那只指尖微凉的手:“这位…是谁啊?怎会…在此?”
留醉一脸无奈地看着珠帘后面站出来的李晚明,叹了口气:“毕竟买下这伯牙馆的银子,大部分还都是少东主出的,他要进来自然是没有人能拦得住。”
一向不看重金银的盛字钱庄少东主,今日竟然对留醉招招手:“嗯,你出来,我们商量商量琴馆分红。”
这明显就是调虎离山,如此一来,屋中就只剩满屋醉人的酒香,和两个无酒自醉的男女。
空气一度十分尴尬,最终还是白夜叹了口气,先出了声:“还在生气?”
苏云落伸手去够酒壶,却被他举的高高的,叫她踮起脚来也够不着,只得气鼓鼓地说道:“不知该生什么气。”
他连忙顺着杆子爬:“是啊,酒后胡言乱语,不值得气…”见她半晌无言,白夜的脸色微变,那夜的情景断断续续,他也搞不懂自己到底都对苏云落做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难道…在下失礼弄疼…”
“没…”听到这里她连忙出声打断,似乎半点不愿提及:“酒后吐真言,那才是公子真心吧。”
白夜见她方才醉酒都没涨红的脸,如今却染上了两抹红霞,竟觉得十分可爱,放下手中酒壶,朝她张开双臂:“若是在下冒犯了姑娘,愿意全权负责。”
这话听得苏云落心头一颤,话都说不利索了:“负,负什么责?”
他言语间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这一世,在世多久,就负责多久。如此可好?”
苏云落心中冷笑,这位公子清醒的时候情话还是说的那么信手拈来,仿佛家常便饭,老夫老妻天天说来一样:“只怕公子家中那位美貌夫人不会同意。”
白夜这才算是猜出来自己喝醉那一夜到底胡说了些什么了。无非就是小两口还蜜里调油的时候说惯了的那些情话,现在她听来反而误会了。他大抵觉得是没什么的,于是两手一摊,眉心一挑还带了三分委屈:“在下家徒四壁,唯余老母一名,云落也是见识过的…可是嫌弃了?”
她心中想着家徒四壁怎能锦衣华服,一掷千金?口中说的却是:“若公子当真家徒四壁,现下恐怕是赎不起云落了。”
这句话让他目瞪口呆。的确,如今伯牙馆一个小小的木牌都比黄金还贵,能弹广陵散的琴师本人呢?
“公子请回吧。”
白夜当然是不可能就此放弃的。让人惊讶的是,不过几日之后,圣驾竟然微服亲临伯牙馆。
第20章
那时苏云落还在化妆台前折腾。
是的,虽然一直躲在屏风后,还刻意戴上了杭城买的那张面巾,可是她竟然,在留醉和战五渣的各种催促下,极其不熟练地开始学习化妆了。
当初白夜给的那盒香膏也真是美容圣品,用了没多久她的皮肤就开始变得光滑细嫩,原先满脸的红点都消失殆尽,连痘印疤痕都不见了。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做这些。或许只是听说那人家中夫人美艳无比的时候…心里的自卑太过强烈。
只是她不断地说服自己,变美都是为了自己。
正在此时馆里的小厮忽然急匆匆地闯了进来,悄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苏云落顿时脸色大变,转头问小厮:“可是…近日不是盛传天子重病的消息皇上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听我这个不重要的人弹琴?”
那小厮一脸火烧眉毛的表情:“诶呀我的祖宗诶,我怎么会知道呢?虽然皇上这次是微服,但是几个皇子都已经提前打点好了,馆主说了你也别太有压力,如平常心一般好好弹就好。”
若是真希望她有平常心,又何必要告诉她这个消息…
再一次坐在琴前,她面前的屏风竟然被翻了个面,平日里只有她能看到台下芸芸人群,如今却变成她坐在孤高之处,只有台下的人能看到她的样子。
这让苏云落不安地拉了一下自己脸上遮着的面巾。她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暗觉得,其实就算看到皇帝估计也不会有看到那个人心跳得快。
随即就高抬双手,轻轻落下,开始演奏。
十指迅速激动之间,用流动的音符谱写了广陵散琴音中暗藏的《聂政刺韩王曲》的高潮部分,铿锵有力的琴音让人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聂政在韩王面前弹奏,一曲终了之时从琴腹中抽出匕首刺杀韩王。左右惊起,拦之不及,韩王卒。
大仇得报的聂政却并没有开心起来,而是割下自己的双耳双眼鼻头,毁容而死,只为不累及自己的亲友。
琴声渐渐慢了下来,悲怆哀伤,婉转清幽,直至最后一音落下,余音却回不止,绕梁流连。
一曲终了之后,屏风后面尊贵的客人依旧一语不发,让她心中忐忑不已。且不说这曲子她早已烂熟于心,照理说如果这真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就算是弹错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呀?
谁知过了片刻之后,屏风之后忽然响起了杯盏掉落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慌乱和嘈杂。
“父皇!?”
“怎么回事?快扶父皇起来!”
屏风后一时间乱成一团,苏云落一时也坐不住了,站了起来提这裙子走到堂中那为数不多的人群中。
慌乱的人群中没有一人能将她与方才惊才绝艳的琴师联系在一起。
只见几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围绕着一把红木圈椅,惊慌失措地唤着父皇,冷静一点的李晚明站在一旁,招呼来了同样身穿便服的太医。
那太医上前诊脉之后更是吓得面无血色,在地上连连磕了无数个响头,嘴中还颤颤巍巍地说着:“陛下!!陛下!臣罪该万死,无力回天!陛下…驾崩了!”
“什么?!”身穿紫袍的年轻男子立刻站了起来,这才露出被众人挡住的皇帝,他面容如睡着一般,却丝毫没有了生气。
紫袍男子正是京城中名望最高,继位呼声最响的四皇子楚王:“父皇怎可薨在不入流的琴馆中?”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觉不妙。无论如何,皇帝是死在这只有一众皇子的伯牙馆中,无论是不是病死的,他们都脱不了干系。更何况,若是他根本就不是病死的…
“来人,拦住前后出口,馆中人等,一个都不要放走!”说完楚王还四处环视了一遍:“特别是那个琴师,抓起来!”
他话音刚落就从琴馆各处涌出潮水一般的禁卫军,将除了众皇子之外所有人都团团围住,上至明面上的馆主,下至茶水小厮,都被出了鞘的刀锋都架在脖子上。
李晚明不着声色地一步向前挡在了苏云落身前,冷冷地出声问了一句:“这是作甚?”
楚王横了他一眼:“父皇莫名暴毙与琴馆之中,难道不该隐秘详查吗?不管是茶水,吃食,还是琴音,都有可能是谋害父皇的利器!弑君之罪,其可轻饶?!八弟这是明知故问…还是做贼心虚?”
一旁的其他皇子们也纷纷帮腔,把矛头都指向了孤立的李晚明。
八弟?
苏云落略带惊讶地望了一眼挡在自己身前的黑衣背影,原来他竟然是…
也难怪了,说他是盛字钱庄的少东主,哪来这一身通天贵气,哪来随手一掷千金万两,哪来的一脸寒天冰霜?
谁不知道做生意的最重要便是和气生财,对着这样一个冷面东家,谁愿意将自己身家积蓄全心托付?
想来也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尊贵身份打出的幌子罢了。
不过此时这些都不重要了。
苏云落大概知道自己又是白日见鬼了。她两眼分明看到那红木圈椅上毫无生气的老人一脸木讷地站了起来,冷眼旁观着自己咄咄逼人的儿子。
她下意识地往李晚明身后躲了一躲,正是这个动作,似乎也让一脸死气的天子注意到了她的存在。竟然迈着僵直的步伐,一步一步朝她这边走来。
而他身后,红布圈椅上依旧躺着被太医小心翼翼摆弄着的天子尸体。
到底是天子,死了之后的魂魄似乎也比一般的强大,还带着让人不得不屈服的威严,简直让人无法忽视。
苏云落不受控制地一直盯着他看,连腰间的战五渣也晃动了起来。
此时皇帝的魂魄已经走到了她面前,还开口了。
“果然是广陵散,跟朕年轻时候听到的一模一样。”
苏云落楞了一下,环视了一下四周,楚王和其他皇子依旧在喋喋不休,勒令琴馆里所有人站成一排,誓要找出弹琴的琴师。
明显刚刚那句话,除了苏云落,没有第二个活人听到。
只不过没想到皇帝此时在意的还是这件事,而不是自己死后的大权问题吗?她心里虽然这样想,却不敢出声回应,毕竟现在馆中情势剑拔弩张,所有人都一口咬定,琴师不在他们之中。
她也只能拉了拉脸上的面巾,将自己几乎完全融入李晚明的影子当中。
不惹人注意,这几乎是她丑了这么多年天然练就的本事。
等等,她忽然注意到特殊的一点,忍不住压低声音跟天子鬼魂对起话:“陛下说您年轻的时候听到过…此曲?”
世人皆知广陵散失传多年,如果皇上真的听过…世间会弹之人恐怕只有她的父亲!
“难道陛下,见过家父?”
说起年轻时候的事,皇帝那一双昏黄的眼睛似乎泛出别样的光彩,他甚至凑得更近,细细打量了一边苏云落的长相,还往她脸上吹了口阴气,掀起了遮住大半张脸的面巾。
然后低头思忖了一翻说道:“朕尚未登基的时候,曾经周游大江南北,也存了一颗求仙问道之心。当初为朕弹奏这广陵散之人,可是朕寻得最近仙之人,容貌俊美无俦,仙风道骨只可远观。实在看不出与你…会有任何血缘关系啊?”
苏云落心中暗暗一惊,连忙捂住了自己的面巾,确认未被他人察觉之后回道:“听您这样的描述,必是家父无疑了。”
战五渣忍不住插了一句:“那你估计不是亲生的吧?”被她一把按住,捂住了看似笔墨画上去的口。
“此话当真?”那皇帝的魂魄听到此话,也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随后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诶,当初都是朕年少无知,狂妄自大,害死了汝父啊!”
苏云落只觉得心头咯噔地跳了一下,连忙问道:“此话怎讲?”
“诶…”皇帝的魂魄叹了一口气之后将双手往身后一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朕当年误入深山,跌落悬崖,醒来的时候就见仙人抚琴…”
皇帝抑扬顿挫地讲述了一个少年人误入仙境,迷恋仙音,之后就苦苦恳求仙人随自己出山,教自己琴艺的故事。故事中的深山像极了苏云落小的时候成长的地方,他口中的仙人也跟她印象中的父亲一模一样。
可是奇怪的是,在皇帝的这个故事中,仙人看出他身上有龙气,将来必登大宝。于是少年天子就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逼得仙人与自己下山。
谁知山下空气灵力稀薄,仙人下山之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日渐行销骨瘦,让皇帝愧疚满分,只想送他回山。可是当派人再去寻的时候,那仙山早已不知去向,无门而入。
最后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仙人枯槁而死,羽化成灰,连一片衣角都没能留在世间,供他念想…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苏云落忍不住打断了满脸遗憾,无限遐思的皇帝魂魄:“从我出生,到家父去世,我们从未下过山。当初他死后还是…我亲自将他埋在了向阳之地。而且,家父虽然容貌出众,刻苦钻研琴技,可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并非真仙啊,哪儿会因为灵力稀薄枯槁而死?”
皇帝的魂魄刚打算反驳,此时馆中的情势却发生了变化。
方才苏云落有些激动,声音没压住,竟然让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楚王手下的千户出声吼道:“谁在那里?!”
李晚明腰间佩剑已出鞘三分,很明显只要那千户过来,就会不顾一切地一剑穿心,了解了那人。
苏云落吓得连忙捂住了嘴。她方才一边听皇帝的“鬼话”一边小心观察形势,发现馆里的人都在竭尽全力地拖延时间,护她周全。若是此时被发现岂不是前功尽弃?
李晚明飞快地给她使了一个眼色,随后便护着她步步后退,来到了伯牙馆最不引人瞩目的角门边上。
楚王眼明心亮,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及时下令:“上!别让一只苍蝇离开!”
此时角门被推开,从外面也涌进来一队禁卫军,明显是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伯牙馆都包围了。
眼见藏不住了,苏云落心一横就要站出来。谁知面前一个禁卫军忽然扬手扯下清一色的黑色外袍,登时露出了月白色的华贵衣衫,抢先一步站在了她面前,与李晚明一起将她护在两人之间。
“罢了,你们也不必护着我了。在下便是你们要找的那琴师。”
苏云落目瞪口呆地仰头望着眼前人,他是什么时候...转瞬间她就明白了,白夜正是方才混夹在禁卫军中,从角门突进了被围得像水桶一般的伯牙馆里,为自己顶替了琴师的名分…还见缝插针地回头给她使了个让她心安的眼色。
只是他是怎么如此及时地赶到,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赶来呢?
“是你?”楚王半信半疑,可看白夜那天人一般的长相,出尘雍容的气质,与能弹出广陵散的琴师形象十分符合,也说不出半点差错来,只得顺势而上,指着李晚明道:“如此包庇琴师,看来此事与八弟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