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殿外如今气氛很是压抑。
战马喘息着,吐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起成雾。
蹄声有节奏,半点不曾凌乱。
将士们时不时禁不住想要将视线投入到宫殿内,想看着紧闭殿门的里头发生着什么事。
可以猜测,可心惊胆战,总有不安。
而殿内,无论是地上还是柱子上,亦或者是人衣物上,都沾染上了鲜血。
腥味夹杂着浓郁的胭脂香气,搭配着檀香和淡淡硝烟气,凝聚成能让人作呕的味道。
让人听不明白的话,从中心唯一活着的人口中说出,传递到了宫殿的每一个角落,传到了门口每个人耳中。
颠来倒去,不成逻辑。
这人已经疯了。
萧子鸿见过这一幕,他想了很多回,重新再看到这么一幕,他会是什么样一个表情呢?那位帝王又会是怎么样的表情呢?
第一次见时,他就站在众人的保护中,稍带有点远遥望着那位帝王。
荒唐。
或者说荒诞。
满地宫中女子的尸体,还有那帝王宝剑上坠落于地的血,彻彻底底告知着大殿里每一个人,也告知着整个天下,面前这位早就不再是一位明君了。昏庸、无能、暴虐、沉迷声色、无心朝政。
一切明君的反义词几乎都能用到面前这位帝王身上。
别说这位帝王现在还彻底疯了。
被那些丹药闹疯,也是被萧子鸿一步步逼疯。
萧子鸿曾经想过,要是没到这一步,他或许还能给面前的人最后一丝面子,当一位无权无势的太上皇安度晚年。
可惜面前的帝王并不要。
萧子鸿只要不在京城,对外都说自己姓萧。
萧不是国姓,是母姓。
是她本就混着边疆血的母亲的姓,也是给他带来了不同于这皇宫里大多数人容貌的姓。
这位帝王,是他的父亲,也是这天下的王,却不曾好好做好一位帝王该做的事。他当初一度不曾明白,为什么坐在唯一的位置上,能比任何人更容易做任何事的帝王,会是这样的。
到后来他渐渐明白了何为帝王。
可他终究从未原谅过这位帝王。
也打从心里,不承认这位帝王。
殿内烛火还是亮堂的,宫女们还是按照规矩,在这个宫殿内准时点上了烛火。一切都自然到好似不曾有这场杀戮,不该有这场逆反。
这时候多问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说曾经的萧子鸿有一万句话想要替母妃,想要替自己问这个帝王。那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话要问了。因为他找到了答案。
他这回不是在众人的保护之中,围住这个京城,围住整个皇宫的。他是自己亲手围住了这个京城,围住了整个皇宫,亲自走到这人的面前。
“母妃是爱我的。”
萧子鸿知道面前这人已经疯了,可他还是想将这些话告诉面前这位帝王。
“她知道你不爱她了,所以早就决定不爱你了。可惜她还是死在了这个宫中。死在你宠爱却并不爱的妃子手里。”
萧子鸿走得并不快,洪源伸手制止住旁边想要冲上前护住萧子鸿的所有下属。
这时候的对峙,已不是任何臣子可上前的。
面前的帝王还带剑,萧子鸿也带着剑。
面前的帝王不曾爱萧子鸿,萧子鸿也不曾爱过这位帝王。
“她死的时候,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她用尽一切人脉,护着我活下来,活到了现在,好好回到了京城,踏入了这个宫殿。”
萧子鸿拔出了自己的剑,唇角含着淡笑。
就在帝王疯癫将剑刺向他的时候,他同样将剑刺向了这位帝王。
一剑换一剑。
不过他刺穿了帝王的心口,而帝王只是刺在了他的肩头,卡在了骨上。
萧子鸿对着那帝王露出了浅笑“我的命,还有人在等着。这一剑算是了断了。”
心口中剑能活多久呢?
太短了。
那瞪大的双目,不可置信的恐慌和绝望中,没有一点泪水的痕迹。
萧子鸿抽回了剑,任由面前的人发出嘶哑的吼声,随后倒地。
他听着身后下属们惊慌失措冲上前来的呼喊声,回头凝视着他们“帝崩。”
机敏的太监已将一声声“皇上驾崩了”传递出去。
他笑得柔和,只盼望这一声能够传得快一点,传递到长江以南,告诉那儿的人。他很快就要和她再度碰面。
第51章
宫中的血腥味很是浓重, 如今将士们正在休整, 死伤人数还没有报上来。
轻飘飘的白点并未出意外, 就此落下。
下雪了。
京城里所有的血腥,都会被这雪所掩盖。
走出宫殿的萧子鸿抬头看向空中飞旋的鹅毛大雪,却想着江南的风光。江南该是还没有下雪的。
她那人并不是喜欢杀戮的人。
如果她知道他颠覆了一个帝王,会是怎么样的态度呢?
史书上对于他的行径, 其实无论怎么描写, 无论怎么夸赞,都必然不会掩盖住他做下的罪行。
他曾经不曾在意过,一生的功绩足够掩盖住那一点小小的瑕疵,正如多年之后再无人敢质疑他体内到底留的是什么血。
可她会在意么?
萧子鸿不太清楚。
他唇角的笑意,和这雪天一样的凉, 看着如雪柔和,触碰却没有一点暖意。
“殿下, 这儿冷。”
萧子鸿睫毛上已有了冰晶,头发上很快沾染了不知道多少的雪花片。
他轻颤着羽睫“下雪真美啊。”
“是啊。”
那种大雪之下, 不曾有任何的鲜血的雪景,纯白无垢。
“走了。”
六宫鸣钟声好似还在耳边。
秣马厉兵,他原先觉得拿下这个帝位, 诸多事情就将会变得了然无趣。却没想到等真的到了手,脑中想着的全是江南, 就如他当初闭上眼时一样。
而他仅有的对江南的印象, 从原先耳朵里听着的想着的那些, 渐渐都变成了一个人, 以及一座山。
该是那副女子逗猫图看多了,以至于给自己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
萧子鸿翻身上马,没有再回头一眼。
……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
原定萧子鸿想等新年过后再登基,愣是在和洪源、项文瑾彻夜长谈之后,改成了择日登基。
他借着太过悲痛的理由,将一切精简了。
即便从简,礼部的人仍然忙里忙外,一时根本顾不上别的事,全围绕着新皇打转,并派人到天坛、先农坛、太庙去告知先祖。一早上萧子鸿穿着孝服便要祭拜。
等到了时辰,他又要换成黄色的衮服,登上城楼,正式开始登基仪式。
全朝百官都穿着朝服,在无数将士的看护下,随着洪胪寺大臣的指引,进入紫禁城。
无人敢在这种时候交头接耳。
到午门外,群臣文官在东,武官在西,各自跪拜两侧,静候着萧子鸿从奉天门下来,随后跟在他身后一道进入奉天殿。
规规矩矩,人山人海。
朝臣中不是没有反对的意见,可惜大势所趋,几位皇子发声的几乎赞同了萧子鸿登基,不发声的也就此再也不能发声了。
未及冠甚至没有任何监国的帝王,在本朝开国至今,只此一人。
萧子鸿眼眸深邃,望着下方乌压压的脑袋,稍带走神。
等回过神,司礼太监已在宣读诏书。
这诏书具体是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这位新帝王,就在今日算是正式登基了。
随着新皇登基,诸多赦免就此要放下。
不过即便如此,天下仍要一道守孝,军中守一月,天下守百日。这还是新皇认为天下百废俱兴,各地如今较为混乱,急需治理,想着先皇在天有灵,也能理解他缩短守孝时长的苦衷。
群臣就带着点懵,跟在新皇后头开始折腾这样那样的事情。
至于后宫宠妃那一案,萧子鸿全权交给了皇后,也就是当今的太后来处理,独属于皇后的凤印也由她继续掌管。
新皇和太后聊过后,本就由于宠妃迟迟没能当太子,还差点被暗中彻底废掉的大皇子被赐了个王爷身份,低调在京城领了差事,也是一脸懵着去忙碌了起来。
本来积压的政事以及对各地的治理要求如这些日子的雪花一样散下去,连带着江南一样受到了影响。
整个京城莫名有种“焕然一新”之感,连带着将要迎来的新春也让人有了期待。
远在江南的舒浅在知道新皇登基时,脸上的神情是极为复杂的。
她前脚才准备给毕山和乔曼折腾得热闹,后脚帝王就驾崩了,喜事完全搁浅。
这刚回了教中,毕山还没来得及和乔曼求亲,就收到了这种消息。
他脸色一度极为阴沉,每天拿着自己的刀试图磨磨亮堂。
教徒们一时都不敢上前招惹他,平日里哥俩好还喝两杯,现在看着就忍不住绕着走。
乔曼本是心里头微有些难过的,可见了毕山那阴沉的样子,半点没觉得害怕,反而见一次就想要笑一回,不自觉朝着人靠近了点。
喜欢一个人是遮掩不住的,那点点的欣喜能够自心里头溢出来,在唇角,在眉眼,在那会说话的眼内。
毕山和乔曼近着呢,慢慢脸色好看了很多。
关于新皇的传说舒浅听了不少。
什么三头六臂,什么驭兵有术,什么天资聪颖,什么天神降世,出生时天上七彩祥瑞,龙吟虎啸,举国都为之欢庆,登基时还有神仙到来,为其庆贺。
听得舒浅怀疑这新皇是个妖。
反正正常人出生登基都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神仙都有了,妖怎么就没有了?
对了,还年仅十六,身边一群年轻小将,最小的年仅十四。
借着梁又锋和姚旭的师徒关系,她知道了新皇的年纪,还知道了这人是从边塞一路带兵潜伏到了京城,内外应和,一举夺下了皇宫。
听着有点耳熟。
她踱步回了自己房间,把萧子鸿的画拿出来认真看了两眼。
她觉得萧子鸿一定就是那位新皇身边的小将,还是极为受看重的那一类,保不准今后就是朝中重臣,运气好以后还能当个宰相。
钱,她的。
刀,她送去的。
人,她本人的。
舒浅眨眨眼,觉得自己可真是厉害极了。
未来当朝宰相是她的压寨相公,可不就厉害极了。
厉害完了,她就开始思考要不要趁着京城里那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带着自己教徒们先跑为妙。一个在江南有一定势力的“魔教”,听着就很危险。
对新皇而言,弊大于利。
人心难测,尤其是男人。
前头对你极好,转头就如师府师华那两位兄长,出去准备造反了。
要是不跑,她回头万一被囚去了京城,这群教徒们都是她的弱点。她只能在京城里奋笔疾书,和压寨相公斗智斗勇,相爱相杀。
看着画,她脑内的想法如河水奔腾不息,如野马根本没有缰绳。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舒浅之多艰。
舒浅将画收拢起来,考虑起了今后就在海上存活的可行性。
制糖的工艺卖给瀛洲商会,白糖采购来卖到海外去,再从海外带些有趣的洋玩意卖给商会,让商会往京城里倒腾倒腾。
只要沿海没有海禁,她就半点不慌。
要是沿海海禁了,她就只能……试试打个岛屿去了。
舒浅再次对火丨药动心起来。
对了,临着出海前还有一事要办。
舒浅轻声嘿笑,取出纸笔,准备对师华的两个兄长下手。
师府有钱,常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金银财宝不是崇明教这种半路发家的可以媲美的。两个男子连家都不分,脸皮都不要,敢就这么带着人和钱跑路,她不去发一笔横财,怎么对得起刚入教的师华呢?
东西拿了,钱记教中当劳务费用,贵重物品就记在师华头上。
反正她拿了贵重物品也没什么人可送,出手还要劳心费力的。
越想越高兴,一时间她差点要将新皇那一码事给丢一边去了。
屋外脚步声传来。
“叩叩——”
舒浅当是乔曼过来,头也没抬“进来。怎么现在过来了?”
“压寨相公难道临近过年了,还不回来么?”
熟悉的声音响起,惹得舒浅猛然抬头,微怔当场。
萧子鸿脸上带着一丝浅笑,面上由于被寒风冻了,鼻头有点泛红。
本就是极为俊美的模样,泛了点红后,有种异样的美感,光看一眼就能让舒浅头脑空一空。
他穿着一身黑色,披着袄,就是京城贵公子的样。黑色太适合这人了,衬着他真如天神下凡。世间不该有这样的容貌的。
舒浅本能开口第一句话是“你长成这样新皇不嫉妒么?”
说出口,萧子鸿愣了下,随后笑开了。
从远在天上的神仙,变成了眼前真实存在的人。
笑声很是欢快,还里带着一点疲惫。
他含笑说着“不嫉妒。原先他不喜欢我长这样,现在忽然有点喜欢了。”
舒浅很是郑重“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现在有点喜欢,改日万一不喜欢就不好了。我就不一样,我说喜欢你的脸,就是真的喜欢。”
萧子鸿踏进屋子里,将寒风关在了屋外。
“这张脸,你喜欢便好。他喜不喜欢不重要。”萧子鸿走到了舒浅身边,寻了椅子坐下。
他连夜赶过来,即便身子年轻,到底还是有点累。
京城到崇明山着实远了点,马都被他累坏了几匹。
合上眼闭目缓一缓,他险些睡着了,只能又装作无事发生,睁开眼看舒浅。多看两眼,心里头就舒坦一些。
舒浅察觉到了萧子鸿的疲惫“你的屋子在隔壁,建好了。我给你铺了被褥去睡会儿?”
萧子鸿轻笑“我后来回头一想不对。”
舒浅疑惑,一下子没能听懂萧子鸿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