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徐家来客络绎不绝,到傍晚时谭绍回来了,听说后也旋即到来看望。
徐澜趁机把公务暂且移交给长缨的打算禀告了,谭绍思绪了片刻,最终也没有反对。
苏馨容在徐家呆到晚饭前才走,庞氏怂恿她,趁着这机会也很是在徐夫人面前表现了一把。
徐夫人身为母亲,不心疼儿子是不可能的,但是良好的教养又使她做到了从容不乱,等到所有人尽皆散去,她便也就着人掌着灯到了徐澜房中。
徐澜服完药睡了两个时辰,脸色仍然苍白,但精神看着好了些许。
徐夫人给他掖被子,打量他道:“弄了一身伤回来,还这么眉飞色舞的?”
徐澜冲母亲扬唇:“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徐夫人抚他的头发,温声道:“我也习惯了,从嫁给你父亲开始,就没停止过操心。都是我自己选的,能怨谁呢?
“如今这年头,不用上阵打仗,不用让我日日担着生死之忧,我已经要冲老天爷千恩万谢了。”
徐澜侧脸挨着母亲手掌,乖顺得像只猫。
徐夫人望着他,忽然又道:“下晌来的那位沈将军,就是上回你交代要送枇杷过去的那个吧?”
徐澜点点头,下意识想撑身坐起,无意牵动伤口,疼得他又立时挫了下去。
“激动什么?”徐夫人埋怨他,“我这才起了个头呢。”
“母亲觉得长缨怎么样?”徐澜两眼亮晶晶地。
“什么怎么样?”徐夫人淡淡的。
徐澜笑了一下,敛色道:“怪儿子没说清楚。母亲,我认识长缨两年多了,我们几乎朝夕相处,对她的为人我很了解。如果我能够跟她在一起,我会觉得做什么都很值得。”
徐夫人点起一枝香,慢慢地插在香炉上,说道:“我有眼睛,也看得出来,从她退了你送的香就知道,至少她是个有主见的孩子。
“模样也是一等一,礼数上,虽然见面不多,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家世怎么样?”
徐澜神色凝重了一点。他说道:“她没有家人。”
徐夫人目光微顿:“没有家人?”
徐澜点点头,又道:“可是我觉得这不重要。她有那么多好的品质——”
“可是徐家会觉得很重要。”徐夫人也很郑重,“品质好的姑娘有很多,门当户对的婚姻才更稳定。
“尤其你是宗子,承担的责任更重,也需要倚借女方的力量稳定家族。
“沈将军虽然优秀,但是她缺少扶持,显然,她不适合做徐家的宗妇。”
徐澜凝眉:“事在人为,我认为这些都可以克服。就算她缺乏扶持,我可以加倍努力,力争达到你们的期望。”
徐夫人轻哂:“可是失衡的付出是会蹉跎姻缘的。无论多好美好的初衷,一旦双方不对等,都会败兴收场。”
“您怎么能肯定我的付出是不对等的?”绷紧下巴的徐澜回道。
徐夫人悠然捧起茶来:“因为她的心里没有你啊。”
她轻抿了一口,又看过去:“她那么聪明,如果她心里有你,怎么可能会无视你的努力,差人把你送的香又退回来?又怎么会在路上偶遇我,却一副丝毫也不想引起我注意的样子?”
“她只是还没有考虑婚事。”徐澜默然片刻,说道:“她不只是拒绝我,是谁她都没打算接受。”
就算是霍溶也如是,他相信。
徐夫人瞅了眼他:“既然她还没有考虑,你跟我说这些不也是没有用吗?先养伤吧。”
……
徐澜没有坚持跟徐夫人争论。
诚如徐夫人所说,长缨心不在他身上的现实摆在那里,他即便是跟徐夫人闹僵了也没有什么用。
但只要长缨不曾先挑中谁,他终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来日方长。
……
长缨躺在床上辗转半日,并没有睡着。突如其来的“沈琳琅”的身份,到底令她辗转反侧。
但查佃户的事情终究只能先等紫缃他们回来再说,她想起徐澜探得的消息,书房里便忙到半夜。
吴妈给她送汤圆进来,催她早些歇息:“本来就睡不好,再晚睡,就更缺眠了。”
长缨吃着汤圆,想了想还是问起她来:“吴妈还记得那年我在通州佃户家养病的事情吗?”
吴妈点头:“自然记得,那次可把我们给急坏了,一连十多日不见人影,又不敢张扬,太太着人去找罗家少爷侧面打听,才知道姑娘受了秦家姑娘的欺负。
“世子——侯爷怕太太气坏了身子,自己去的秦家理论,愣是让秦姑娘跪地磕了百十个头,并撂下话来,姑娘若出了什么事,必得让她偿命。——听说后来额头上还留下个硕大的疤。”
第100章 你质疑谁?
关于这些,长缨也依稀曾听身边人说过。
她捏着勺子道:“连累凌渊去秦家干这种事,他自然也恨极了我。”
凌渊那个人,倘若不是看在姑母面上,想来也不会替她出这个头。对秦家撒的气,搞不好还有一半是要撒给她的。
吴妈默了下:“太太后来其实也训了侯爷,说他素日里要不是对姑娘各种冷落,人家也不至于欺负姑娘。”
凌渊对长缨谈不上好但也谈不上坏,总的来说也就是把她当成了个透明人。
只是落在别人家还好,他这样的冷落放在把长缨宠得跟什么似的的凌家,就未免太显形了。
旁人如秦家姑娘等人见了,就不免在背后兴风作浪,长缨背地里也确实听过不少这样的话语。
只是她从来不跟凌夫人说,也就从无人知道。
长缨对吴妈说的这些印象不深。
自通州回去后,由于头痛,她还躺了有几日,但姑母知道情况后会斥责凌渊,这却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并不想这样,因为越是这样,凌渊就越是会讨厌她,她虽然不必讨好他,但如果能受到旁人温和以待,自然是一件好的事情。
眼下思量这些毫无意义,都已是过去的事了。
“你再想想,当时来送讯的人有没有什么异常?”她回到正题。
吴妈思索着:“太太日夜颂经礼佛,心疾都犯了,好在菩萨显灵,那日终于有人拿着姑娘的钗环求见太太,说是姑娘在通州庄子里养病。
“那一瞬间简直是阴霾散尽,侯爷立时就着人张罗车马去把姑娘接了回来。
“倒没觉出任何异常来。”
长缨听后无语。
霍溶给出的婚书的存在告诉她,她的记忆的确出了问题,而且是很大问题,而她从那时起就有了头痛的毛病,那是不是说,她头痛的症状,实则跟她记忆出现问题有关?
如果是这样,那她后来几次的生病头痛又是否——
她抬头道:“我记得我回来后又病了有两回,一直都昏昏醒醒的,可是这样?”
吴妈回想着道:“回来后确实是身子骨不太好,断断续续的,太医诊治是摔伤引起的刺激什么的,奴婢也说不清楚,总之那些日子是药罐子没断。
“反倒是老侯爷出事之后——”
反倒是凌晏出事之后,她当场尖叫昏迷,再后来像那样的昏迷却基本不再有了。
正如到得湖州后这三年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我生病期间可曾出去过?”
“自然没有。”吴妈道,“太太等到姑娘回来,都恨不得把姑娘含在嘴里,哪里还会放姑娘出去?”
长缨拨弄着碗里汤圆,没有再吭声。
烛光照耀着深夜的书房,又让人有时光紊乱的错觉。
吴妈望着光影下的她,温声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些?不头疼吗?”
长缨叹气:“疼。”
就是因为疼才更想找出原因。
她不光是在庄子里“昏迷”过,后来回到凌家也经历过两次昏迷,虽然程度不那么深,但是折磨人的程度也差不到哪里去。
如果说在庄子里的昏迷是有阴谋的,那她后来两次呢?
……
这一夜显然又没有睡好。
翌日天蒙蒙亮,她早起想到暂代了徐澜的职务,便整理好徐澜提供的消息,然后到谭绍公事房里先把公事给禀了。
昨日谭绍虽然去过徐家,但因为也只草草说了几句,并没有理的十分清晰。
“工料坊毫无疑问是王照他们专门设立用来销赃的,如无意外,两条商船的船主跟此案无关,而船坞虽各有违纪的现象,但与此案本身也无关。
“关键就是工料坊,对方居然隐藏了有数十名之众的保镖打手,可见暗合之前的猜测,此人定然在漕运司有不凡背景。”
经过长缨这么一归纳,就清楚多了。谭绍点点头,问了几句,又传人把霍溶请过来。
长缨看到霍溶,脑瓜仁里又起了莫名的疼痛。
她揉着额角,装作垂头看文书。
霍溶面色如常,进来后自顾在另一边坐下来,先把手里一沓卷宗递给谭绍,然后道:“这是这几日连续跟踪盯梢过后的结果。
“据查,刘蔚才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他的后台经估测很可能是漕运总督府的参政彭燮。
“徐将军追查的工料坊,昨夜我让人捉住里头的伙计审问过,确实有与刘蔚特征极其相符的人时常趁夜出现。
“钱韫已经确定跟盗料一案无关,但是值得关注的是,钱韫与吴莅在三年前曾经为着催粮的事起过冲突。
“具体情况虽然无人知晓,但是,这二人直到如今依旧暗中勾心斗角,而看起来钱韫也没有过从中调和的意思。”
谭绍凝眉翻看了两遍,说道:“钱韫没有从中调和,但吴莅却是他的人,也就是说,刘蔚与其背后的人,很可能与钱韫这一党形成了两派?”
“漕运司里已经出现了有着明显分岐的两党或者多党,已是可以确定的。如今要破这个案子,将案犯捉拿归案,已经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霍溶道。
“嗯,”谭绍扬眉,“既然证据完整,那就直接去寻漕运司拿人。”
霍溶默了下,然后道:“证据在手,拿人的事倒是不急。这件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过段时间我会给将军一个交代。”
长缨听着他们说话,一直没做声,听到这里却情不自禁坐直身子:“这是徐将军辖下的差事,你——”
“你还想干什么?”谭绍抬手止住她,问霍溶。
霍溶扬唇:“不干什么。总之我保证不会违反军纪便是。”
长缨冷眼瞧着这厮:“船料由我们这边分管,转交给霍将军多有不便,就不劳霍将军费心了,还是我来。”
案子都办完了,现在由他单独接手?想得倒美。
“虽然是你们的案子,但是徐将军重伤在身,不便操劳公务。”霍溶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徐将军已经把公务暂交给我,交代我可以随时找他商议,而且此事他也已经跟谭将军禀报过。
“霍将军这是质疑徐将军的能力,还是质疑谭将军的决定?”
长缨正面回击,不留火力。
第101章 你是无聊小器的人吗?
霍溶半眯着眼,脸色有点难看。
“你们俩干什么?”谭绍自卷宗后抬眼看了半日,“吵得来劲了还!要不要我把地盘让出来,你们吵完了再说?”
长缨不再吭声。
谭绍又发话:“这事就由霍将军接手。徐将军在养伤,沈长缨你还是先把手头差事办好。”
长缨抿唇半日,挤出个“是”字。
霍溶笑起来。
长缨深吸气,扭头看向了别处。
“对了,还有件事。”谭绍呷了口茶,说道:“昨日我去都司,接到一封军令,朝中已经派出钦差来南康卫坐镇了,估摸着还有两三日就能到。
“所以现如今咱们也有了后台,码头和船坞上的事情你们只管放心去办。”
长缨心念微转,把脸转了回来:“钦差?”
“对,钦差。”谭绍道。
长缨顿了下:“来的是谁?”
“目前还不清楚,总之来了就知道了。”
谭绍舒坦地捧起茶来。
长缨沉吟。
之前霍溶似乎也跟她提过一嘴京师会派钦差,她考虑眼下局势,皇帝就是要派人来大约也不至于把身边亲信派过来。
想来不过是宫里抽个太监,再自中军都督府或者各勋贵手下调个信得过的将领过来坐阵,因此也就未加深想。
没想到如今倒成行了,京师里认识她的人不少,万一来的那个刚好认得她呢?
她便又问:“到时候钦差来了,住哪儿?是在卫所设公事房,还是设在府衙?”
霍溶闻言,瞅了她一眼。
“你说的这也是个问题。”谭绍双手合十覆在腹上,“既然是朝廷派来南康卫监督船工的,自然不会那么快回去。
“按理该落脚在南康卫,但钦差来头大,咱们这镇上也找不出好地儿来招待了,显然又还不如安顿在城里。”
“那就安顿在城里,显得咱们有诚意,再说钦差大人长跋涉,哪里能让人家随咱们吃苦?”
长缨提议。
只要不在南康卫落脚,免去了日常接触的可能,那么哪怕是熟人,对她来说威胁都不大。
谭绍对钦差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再说了几句,也就打发他们出来了。
长缨跨出衙署,在门下站定。
后面出来的霍溶目不斜视,昂首阔步越过她走向督造司。
长缨道:“船料被盗的案子明明就是我的份内事,且还是我手下暴露的,霍将军有什么理由大包大揽,连让我插手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