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散落河面,皎瀛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
夜色与水下,这两点带来天时与地利。想他也曾游过血月下万里大海,也曾征战汪洋风头无量,是一条颇有战斗力的人鱼。上岸来到大宋,碍于天道之规受到限制,今晚他终于又能撒开鱼尾干一场了。
“注意分寸,也别死扛。”言不周对着脱掉鞋子的皎瀛多嘱咐了两句,“我怀疑河底是蛮的可能性极大。此妖本是飞禽,据说是单只不能飞,却也难保对方会用上什么禁术。我们的目标是使得将清河真正恢复安宁,纵虎归山要不得,所以你没法彻底解决它,就将其引出水面。你懂了吗?”
皎瀛拍了拍胸口保证不会逞能,他明白言不周的意思最后一步是引鸟出水,以虚镜之力彻底将其湮灭。“我办事就两个字:靠谱。”
‘噗通——’
皎瀛跳入河中,很快就下沉到再也不见影踪。
展昭凝视着将清河,不知看起来普通的皎瀛比之翻江鼠蒋平又如何。当前重要的却非泳技大比拼,他也已经向巡军借来弓箭以备不时之需。
将清河底是另一番光景。
下潜两丈深后,皎瀛触碰到了某种屏障,它有着极深的怨恨。而黑水之下有妖气肆意,还有着森森怨灵鬼气,正是应了此地曾经活祭五个活人。
对这种妖怪,谈判是行不通的,别废话甩起尾巴直接干。
‘刺啦——’皎瀛猛地甩出一条蓝色鱼尾。在衣衫半裂之际,长尾巴接触到混乱的妖气与阴气,那反而让他更为兴奋。一张脸被鱼鳞覆盖则冲过屏障向妖气最浓处掠去。
『来者是谁?』河底的一团黑雾被忽来的变故惊动,它发出了嘶哑的质问声,说得也不是人类语言而近似鸟叫。
皎瀛却听懂了妖类之间的这种交流声,他简洁明了地表明来意。『地上的水银怪白澒已经被灭,你与他定下每半年祭祀一人的事情也该到此为止。何况孙长喜也已经身死,你也该收手了。』
应该是孙长喜三个字刺激了黑雾,它忽然激动地抖动起来,『收手?绝无可能!孙长喜害我们至此,岂是要他一命就够了。不够,远远不够,以段灵为祭也不够,杀了五个人也不够,我蛮青发誓过一定要复活蛮红!』
皎瀛在水中夜视到蛮青之貌,就见黑雾翻涌不断非常生气。
在怨气肆意中,黑雾半凝成形,是一只仅有半边身体的野鸭,但比普通的鸭子大上五六倍,羽毛炸立,尖嘴竖起。
『我与蛮红意外飞至人间,因意外之变而妖力受阻,却根本没有招惹过那个疯子。孙疯子仅仅因为看不惯比翼鸟,就以恶毒地将我们杀死,一个投入丹炉炼化,一个沉入大河淹死,施以法术让我们相隔水火死生不复再见。
丹炉里的水银得了蛮红妖气而淬炼成怪。我不管旁人的看法,白澒爆炉而出杀死孙长喜是为我们报仇,既是人不仁在前,我又为何不能发动水灾搅得其不得安宁。』
蛮青所述正应和了此前推测,孙长喜在经受了家破人亡后是真变态了,他没有对人下手,先杀死了一对比翼鸟。
『鲛人,你也是妖,怎么可以为人所用!只要你退出将清河,继续每个半年送来一个活人,无需太久,再送个二十年,我凑齐四十九条怨灵设法复活蛮红,就不再与这里的人计较了。』
皎瀛直接翻了一个白眼,人与妖的时间观念完全不一样,二十年在蛮青看来是弹指一挥间,但是岸上的人都够死一批了。何况,在现世搞死而复生,谁给的蛮青自信?
『是白澒说给你听的复活术吧?他把蛮红的尸骨封印在泥坛里,与你的交易中势必要你每隔一段时间为他提供妖气吧?你还真信一个被灭的水银怪,这种瞎话,三岁的鲛人都不信。
死就是死,更是被放到丹炉里炼化,而且你家那只催生出白澒,还死得不够透吗?活祭活人,不过是白澒利用你而已。』
“嗷——”蛮青听到皎瀛的话,这是当头一棒地粉碎了他最后幻想,黑雾在顷刻间汹涌起来,彻底陷入了暴走中。『既然如此,那么你们就一个也别想活。』
蛮青的话音落下就攒动黑雾向皎瀛攻去,皎瀛张开了一张鱼嘴毫不畏惧地正面应战。之前的清醒认知没有出错,此事最终必须要武力解决。隐约可见鲛人一嘴尖利的牙齿,颗颗泛着冷光,则冲着蛮青的鸭脖子而去。
很快,水下大战就掀起三尺大浪。将清河无风起浪,霎时间惊涛拍岸!
赶水村河岸边的人都迅速朝后撤去。
言不周看着惊涛触乱石,她只希望皎瀛别辜负其亲口说的靠谱两字。
第17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
必须靠谱。
皎瀛打定主意挽回他的形象,他才不是一条只会掉珍珠泪的人鱼。于是,他在搏斗中先发制鸭,生吞下蛮青的一只鸭爪。
虽然是生吞,但蛮青躯体已毁,那身半巨鸭形象全是靠妖气凝聚,所以皎瀛这一嘴是吃了一大口黑雾,味道涩涩的还带了七分腐烂臭味。
口感差评!皎瀛给蛮青之爪一个超低分,却一点不漏地吞了下去。鲛人天生的本事化阴气怨气为己用,这一口算是大补品了,但再好的补品也不能多吃。
他只能略带遗憾地甩起鱼尾,直接蛮青的鸭头挥过去。刚刚用嘴攻击时被蛮青用尖喙反杀啄掉了些许鳞片,这次是甩尾巴再战。
蛮青既失实体,又在最不利于飞禽的水底作战,它遇上了撒开了鱼尾干架的皎瀛,哪怕有十二万分的恨意为动力,却仍旧处处受制几乎是被压着打。
两相对持了超过一个多时辰,哪怕蛮青不断汲取五具尸体的怨气恢复战斗力,它还是将近走到了穷途末路,再也凝不出半只完整的巨鸭身形。
蛮青勉强用单只翅膀抗住了皎瀛甩来的一击鱼尾,几近全力朝他喷出一口浓浓黑雾则向上窜去。
这条人鱼是专门来克他的,无论怎样都要先破水而出。作为飞禽妖本该擅长空战,偏偏它痛失伴侣无法在展翅高飞,既是如此,毁灭之前也该找些垫背的。
被月色浸染的河面,倏然之间蒙上了一层黑雾。
尽管岸边众人高举火把,但这些火光又岂能照亮河面。
‘哗啦—哗啦—’
只听先后两道出水声接连响起,岸上的人隔着黑雾看不真切。隐隐绰绰间,似乎有一条大鱼尽力一跃,张大鱼嘴朝着先飞出来的残鸟狠狠咬去。可惜这一口没有能彻底杀死残鸟,残鸟扇着翅膀突然窜高,顺势更浓缩起了黑雾。
雾气被收去,哪有什么大鱼,分明是皎瀛衣衫破裂游在河面上。
他已经完成了前期任务,将蛮青逼出河底只待给其最后一击,但蛮青又岂会乖乖束手就擒。
“蛮青要自爆。”皎瀛扯着嗓子对岸上大喊,“快,射它的头!只要爆头,它就彻底完蛋了。”
此言一出,岸边的一队巡军纷纷弯弓,瞄准天空中正在不断浓缩黑雾而越发膨胀的蛮青。所有的箭头已经都浸过黑狗血,血迹犹存,借此克制阴鬼之物,只见一阵箭雨朝天而去,势要将蛮青的脑袋射成筛子。
半空中,蛮青奋力挥着单只翅膀抵挡箭雨,箭支被它又反扇向岸边,形成了另一波向地面而去的箭雨。
岸上诸人在避箭的同时加快了放箭的速度。一时间箭支横飞,而阴气凝成的翅膀许是能敌利箭,却难敌狗血,哪怕蛮青不断抵抗,它的单只翅膀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射烂再难复生。
言不周却眉头微蹙,首次面对只剩残魂的妖怪自爆,她也没什么旧例参考一切只能临场应变。尽管她提出的使用黑狗血这一招见效了,但很明显蛮青不管不顾想要同归于尽。
眼下,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半空,言不周已经几次三番放出过虚镜之力,但目前她的本事尚且无法覆盖到如此之远。
空中,蛮青几乎失去了身体只剩下半边鸟头,而这半颗脑袋正如奇形怪状的气球越发胀大,似乎下一刻就会发生爆裂。
言不周就地一滚躲过箭雨,紧接着抄起一只备用箭篓,初次尝试虚镜之力一股脑地包裹于箭头上。虽然不知暗光能附着多久,她已将箭篓递给展昭,希望以他极快的射箭速度,让虚镜之力在半空成网。“用这些以箭成网,网住那半只鸭头。”
展昭低头则见箭支上有流光浮动,即刻懂了是以何成网。没有丝毫犹豫,是抽出箭支就向半空唰唰唰射去。
彷如残影凌空,十二支箭头留下一道道月白色的光,织成了一张网网住了蛮青的大鸭头。
『嗷——为什么!天道不公!不公啊!』
蛮青接触到虚镜之力就发出了极为不甘的嘶吼,只见它的头胀大到了极限,‘嘭’地爆裂了开来。黑气炸向四方,飞溅最快的一缕落到岸边大树上,竟是眨眼间就把大树化作灰烬。如果落到人身上,都来不及想自己是怎么死的。
说时迟,那时快。
言不周眼见此法奏效,竭力调动体内可用的力量,再次包裹了一篓又一篓箭支。展昭几近是桴鼓相应地取过将箭支向半空射去,几息之间,再度构成三四张流光暗网,兜住了将散未散的自爆黑气。
‘呲呲呲。’
下一刻,空中的虚网收紧成一团,与炸裂的蛮青一起消散于风中。
将清河半空,最后只回荡着一句半生不熟的人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言不周垂眸摊开左手,一根羽毛从空中飘落到她的掌心。羽毛是青色的,不带一丝妖气,恰如雨过天青那般好颜色。
“今晚把对岸的泥坛也处理了,我先渡河。”
半晌过后,言不周开口打破了沉默的气氛,她决定一鼓作气将蛮蛮之事在今夜全部解决。不必再等了,再等,蛮青与蛮红都不可能再相会。
不论是否处理泥坛,赶水村并没让一众人过夜休息的地方。马汉领着巡军们清理了河岸残箭等物,之后也要渡河回县城客栈休息。
撤得最快的是皎瀛。不知何时,他已经换好了备用的衣裤,本想向言不周邀功几句,但看她的神色淡淡则转了口风。说下船后请顺水村的人赶驴送他去县城,经过一番水下剧烈运动之后,必须大吃一顿填饱肚子。
如此一来,只有展昭陪着言不周重返顺水村茅舍。
处理泥坛的步骤并不复杂,揭下坛口的封印符纸,其中封存的仅是蛮红的一缕残念妖气。以虚镜之力化去这股哀怨,坛底只余一根干净的红色羽毛,是如烈焰般耀眼的赤红。
最后,言不周取出手帕包住了一青一红两根羽毛。她能成全的事情不多,将蛮蛮遗留的两根残羽埋入荒府花坛,是聊胜于无地成全这对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当做完这一切,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疲乏。今夜带痛上阵还竭尽了全力,这会真有些撑不住了。
言不周想到还要骑马回县城,被故意忽视的腰臀之疼再度汹涌袭来。她宁愿在茅草屋就地凑活过一夜,偏偏展昭跟来了。
“展大侠,你也辛苦了。本可以早些回客栈休息,又何必陪我走一趟。”
展昭没能从言不周的脸上看到一丝不适,但他很清楚这人的身体情况绝不适合在茅屋将就一晚。如果放任言不周这样做,明天一早必有更严重的疼痛找上门来,说不定走几步人就摔了。
“跟着你,是我怕你走着走着就摔了。”展昭说完没去看听的人有何反应,转身走向大树去解开拴住飞熊的缰绳。
言不周微微瞪大眼睛,她都听到了什么?像她这般惊才风逸的人会走路摔倒,这在开什么玩笑。
“展大侠,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该不是被蛮青的黑雾伤到脑袋了?”
“我说,请你上马。”展昭先一步翻上马背,他一点都没伤到才会略过了刚才的话,直接递出右手,“放心,天色暗了又没急事,我会控制好飞熊的速度。”
现在,控制或不控制速度还有差吗?
所谓长痛还不如短痛,还不如快一点到客栈躺着。
言不周深吸一口气,其实明白展昭是为她好,但求他看破不说破。毕竟,没伤在战斗中而伤在马背上,真不是光荣的伤法。
“没关系,跑快点也行。早点到,早点休息。”
言不周也略过了摔着的那一句,借力上了马就主动转移话题,“展大侠以前遇见过妖魔鬼怪吗?你似乎并不意外白澒、蛮蛮之类妖怪的出现。”
这个问题,言不周曾经问过趣书轩的老板百昇,谁让她来自一个远离神佛鬼怪的时代。
百昇说,人们或多或少都信妖魔鬼怪存在于人间,也认为会在生活里与其有过交集。如果人被它们欺负了,就会去道观寺庙寻求帮助,比如相国寺与城隍庙都有通晓法术的和尚道士。
“山路夜路走多了,难免见着一二,多是僵尸、山鬼之类。”
展昭给出了肯定回答,简单地说起以一柄巨阙利剑克妖魔鬼怪,他与狭路相逢的非人类动过手。
“不过,像是白澒这般隐匿于汴京城的妖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身。昨晚真在我意料之外,而今夜再见到蛮青,算是一回生两回熟就不会太过惊讶。言先生,你呢?”
“我?”言不周回想一个月以来的经历,真想厚脸皮自夸一句,她的适应能力彪悍。“本是一怪难见一鬼难遇,今后是不得不见、不得不遇。这话,你信吗?”
展昭微微侧头看向身前人的侧脸,想起七夕夜轻功高似鬼魅的高手,又想到之前黑雾中模模糊糊的出水鱼尾。如今细思,两人初次见面的那晚,他恐怕真的误会了言不周与那位少女的关系。
“我信。”展昭说着展颜一笑,这两字打破了两人间若有似无的陌生疏离。
言不周却略为僵硬地转过头,想她定力之高,丝毫都不曾因为美人一笑而愣神。正如现在与马背相触的部位一点都不痛,而且还能从容自若地说正事。
“河底蛮蛮的事情是解决了,但白澒的来历仍有疑点。我想把孙长喜家的书都买下来,带回汴京再仔细翻查。水银成怪的事情在历代典籍中非常少见,不弄明白源头何在,就怕有一就有二。”
看,她就是这样的坐怀不乱。
第18章 想标题差点秃头了
想要查出白澒的来历,需要费一番功夫。
从孙长喜入手调查,需要向前追溯到其祖父死亡。自那开始孙家的家运一落千丈,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都不让触底反弹,直接家破人亡全死了。
言不周不信孙家死绝了一事是巧合,而水银怪的属性让她心有隐忧,这是一种分身有术的妖怪。由昨夜对战可知道,白澒不是以意念或法术控制其余八位道士,而是直接将水银注入八人的身体操控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