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言壮士,阿不,言先生看着一点武功都不会,嚓一下就把筷子给扎得入木三分。哎,人不可貌相,这都不算什么,言先生踹向四角羊的那一脚才够狠,把妖怪给踹死了。’
因此,没单独出过汴京的少女,哪怕不会武功,也可能一人一马走天涯。
不怕迷路,迷路了就以天为庐地为席。不怕路遇歹人与野兽,倒霉的会是他们才对。
展昭情不自禁地看着言不周笑了起来,但他好歹得端起茶盏遮掩一二。
言不周就在邻座,眼神好得很,怎么可能错漏有猫在偷着乐。就快速握住了展昭想要送至嘴边的茶盏,“谨遵医嘱,茶不过三。如果你真的渴,喝白水。”
说着,言不周先取过茶盏放下,就倒了一杯温水放到展昭跟前,不给他贪杯的机会。
展昭看了看面前的白水,又看向被挪远的茶盏,老郑大夫明明说了偶尔多一杯也无碍。其实,他没那么喜欢茶,但这一个半月忌口忌的,他都快忘了酸甜苦辣是什么味道。
就多给一盏茶不行吗?
碍于还有其他人在场,展昭只能以眼神示意言不周。‘好阿言,就多一杯。’
‘呵,傻猫,想偷喝就别偷笑。被逮个正着,怪谁?’
言不周浅浅一笑着端起那茶盏,一饮而尽,直接断了展昭的念想。
这下,展昭真的愣了愣,回过神就飞速摸了摸耳朵,还好没有发热发红。
即刻挺直背脊端正坐好,他刚才想到哪里来着?对了,是想孟芝可能和谁一起逃了。
言不周也傻眼了,不好意思个鬼啊!
别人看不出来,她岂会看不出呆猫是害羞了,这又不是喝展昭喝过的茶盏。
分茶点茶,是将茶叶磨成粉冲成茶汤,以茶具在茶汤表面调出山水花鸟、诗词歌赋。
琴凝精于此茶道。每一盏都换新的茶盏,以行云流水之姿,描绘茶汤上的美轮美奂之景。
言不周若无其事地放下空茶盏,歉意地看向琴凝。如此牛饮,她真该致歉的人是点茶人。
不过,心底默默补了一句,傻猫易害羞。这让人蠢蠢欲动,想看他脸红的样子。
冲动是魔鬼,要克制。
刚刚说到哪里来着?孟芝是否与人一起逃婚了。
当下,鲁浩完全沉浸在被女鬼盯上的回忆里,完全没有留意四周的情况。这会脑补越想越远,“孟芝真和人私奔的话,怎么又被逮住了?是那人出卖了她?还是那人奋力抵抗不敌而死?”
第63章 谁说这是一只呆猫的!
孟芝是否逃婚?是否存在另一人与她一起私奔?仅凭猜测,那是猜不出具体答案。
展昭整理出了宣州向兴旺镇的所有可行路线。既是请了府衙的人查询两三年前沿途脚店的住宿记录,也向江湖上专门打听小道消息的组织递出询问帖,收集相关的任何消息。
人过留影,世上像布震那样,追查其数月都没确定行踪的人毕竟少。
哪怕是不知具体位置的布震,这一路还是发现了不少他的踪迹。等冯黄抵达江南,依照那幅完整刺青,总该能逮住人了。
故而,也总该有人知道孟芝的踪迹。
“小姐,第四十九个了。杨郎君说他知晓孟家旧事,想以此请小姐弹琴一曲。”
秋分说着信封递给了琴凝,“这会,言先生和柳郎去书铺了。要不要我让那位改明再来?”
从三年前开始,琴凝就和望琴楼的妈妈改了契约书,减少了接待客人的数量。
除了一旬两日的固定场次,出楼弹琴基本不去,看不顺眼的要听琴也不去。有意请她弹琴的陌生客人,必须在信纸上写点什么,哪怕是一句话打动了她才行。
极少人才会让琴凝破了规矩。
不过,这回为了查明孟芝死前半年遭遇过什么,琴凝放出话,但凡带来线索的人,她都会见一见。
未免有人浑水摸鱼,丑话说在前头,凡是弄虚作假的,那就以后就放到黑名单,她再也不可能为之弹琴。
千万别小看粉丝的力量。哪怕这个年代没有追星族这种说法,但好琴曲者闻风而动,恨不得顷刻间手握一叠孟家旧闻。
如果说听琴凝一曲尚不够吸引人,那么传递的消息一经核实,有柳三变为你填词一首呢?外加怪大人为你量身定做的短篇志怪故事呢?
言不周的志怪画本传至江南,此处书迷专门给她起了昵称‘怪大人’,不少人的新年愿望是去汴京听戏。
对于称呼,言不周不甚在意。
这段日子展昭依照下面乡镇旅店报上来的消息,去一一查实是否与孟芝有关,而她留守望琴楼帮着加一把火,希望线索乘风千万里尽快上门。
二月末三月初,宣州城几乎为这个消息沸腾起来。
八成是拥趸者闻讯而至,两成是投机倒把者嗅出商机。他们本身对词曲志怪没兴趣,但可以转手把机会高价卖个别人。
如今是为找与孟家有关的故人了解情况,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情,那还不点快行动起来。
不过,有价值的线索姗姗来迟。好比琴凝见过的四十八位客人,那还真都带着孟家旧闻旧物而来。
孟家曾也是宣州富户,家败时变卖家产,被带到望琴楼的物件全都是此来源,却探查孟芝身上的变故没有任何帮助。
琴凝看了一眼天色。天色近黄昏,言不周与柳永应该不会回楼吃晚饭。她就先开启信封,其中并非什么爱慕诗词或是逗趣的话,而是一张涂涂改改的琴谱。
来访的杨郎君是一位琴痴,这是他自己做的谱子,希望得琴凝指点。
这些时日,他几经周折才弄到一件孟芝旧物,他常渴望能明日离开宣州前见一见心中的琴艺大家。
“请杨郎君进来吧。”
琴凝已经不报希望有人能确切说出孟芝的遭遇,眼下仅是为一张曲谱请人入屋一叙。
杨郎君没想到真能立即见着琴凝,急忙将抱着的长盒子放到桌上。
他有些傻兮兮地笑着挠挠头,没耍任何花枪,一股脑地就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琴小姐,将此物卖给我的人保证,它是孟芝的紫竹洞箫。我对箫的研究不深,但也看得出这是一支好箫。真假不论,买下都不亏,这就买来送你了,只求琴小姐弹一曲我的谱子。
四年前,我有幸听过琴小姐的琴。当时就想这辈子能为你谱一曲,听你弹奏它,我就死而无憾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此努力。”
可惜,修修改改了四年,才弄出一张堪称勉强的曲谱。
琴凝拿着曲谱也说不出如此打击人的话。她对杨郎君有些模糊印象,似是杭州来的富家小郎君,当年就说过一定会带着琴谱再来找她。
“杨郎君有心了。不过,可别说什么死而无憾,郎君尚且年轻,前方自有姹紫嫣红美景千万,止步于此曲谱未免遗憾。”
女神说什么都对,女神弹什么都好听。
杨郎君一个劲地点头,他已经做好一切洗耳恭听的准备。
暮色中,琴凝少有地弹了一曲谱子尚待改进的琴曲。小院之外,偶尔有人走过听闻此曲,却半点都不觉它不够完美。
琴音动人,高超的指法技艺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有感情。当到达一定境界之后,最重要的是能否赋琴以情。
此曲一出,正呈现出少年人逐梦时的热情与初衷。
有苦涩有欢喜,哪怕从没获得旁人的肯定,却还是孤注一掷不怕落空。
杨郎君傻笑着地离开了,对他来说余音绕耳会多年不绝。临走前前,他红着脸说‘想要一辈子听琴小姐的琴’,却又不敢听到回答就匆匆疾步冲出了望琴楼。
琴凝笑着摇摇头,没将那句好似许诺的话放在心上。她见了多少春花秋月,也就懂了几分人心易变。
缺了琴,又有几人真的活不下去?正如这管紫竹洞箫堪称少见佳品,但也只能落于富贵人之手。家败之际,还不是要被变卖出去。
这支紫竹洞箫錾刻着鎏金‘玉醴’二字。
卖箫人告诉杨郎君‘玉醴’是孟芝的表字。孟家曾经以酿酒富甲一方,玉醴既是美酒亦是仙液,以此为表字倒也与孟芝的身份背景吻合。
据说紫竹洞箫被孟父变卖还债,后来又被葛家赎回,将它当做聘礼又送还孟芝。当葛家孟家相继出事,这支洞箫就再度流落到了坊市中。
故事编得不错,却是真假难辨。洞箫是不是孟芝的旧物,恐怕也仅有她本人能有给出肯定答案。
琴凝端量着手中的箫,此物做工精致之极,让爱乐之人见了不免想要试一试。哪怕她在吹奏乐器的造诣上不如弹拨乐器,眼下却升起跃跃欲试的想法。
这一念头来的又快又猛,洞箫仿佛流光溢彩吸引持有者吹奏仙乐,而让人忽略了胸前纸包中的凤凰尾羽微微发烫。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箫声散入风中,萦绕在望琴楼的小院一侧。
在隐隐迢迢的哀乐中,琴凝眼前出现了一片泛黄的回忆。
孟家酒坊后侧的竹林里,初次学习吹箫的七岁女孩怎么吹都曲不成调。
正在女孩懊恼之际,低头着走路就撞上了来竹林挑水的酒坊小伙计,将八岁男孩撞了个仰面跌坐在地。
那年,竹林微风。女孩华服锦衣,男孩粗布短打。
意外的一撞,少东家拉不下脸来道歉,小伙计却也敢出言嘲讽某人的萧声很难听。
少不更事的时候,不那么在乎身份之差。有些看似不可能成的情谊,便不知不觉结下了。
有人认为此种情谊最为简单,不为家世的变化而变化。
当酒坊易主,女孩从锦衣玉食变作一贫如洗,母亲为还债务劳累过度而亡。
在亡母坟前,女孩不见昔日笑意晏晏的那些朋友,只有男孩拿来了大半积蓄,叮嘱她藏好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豪爽的父亲变得阴郁无比,温和的兄长鲜少再露出笑脸。
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女孩艳羡地看了一眼从门前经过的姑娘,她们穿着新衣提着食篮说说笑笑正去踏青。
仅有一眼而已,被女孩的父亲瞧了正着。在距离女孩十一岁生辰一天之隔时,她被父亲狠狠鞭打了一顿,永远无法忘记父亲刻薄恶毒的话语。
‘想要过好日子是吧?那就嫁到葛家去。你该庆幸曾定下的那份婚约,否则你这辈子还能攀上什么高枝?!
要财没财,要貌没貌,哪个大户人家会要你。没用的东西,长成这样卖到楼里都不值钱。’
那一刻,女孩清晰地认识到过去会夸赞女儿可爱的父亲死了。满背的鞭伤,是隔壁的邻居大娘看不过去帮着医治的。
到了约定秘会竹林的日子,男孩听闻了女孩所受的一切。
他信誓旦旦地承诺如果她的未婚夫不是良人,将来哪怕与天下为敌,也一定会带她逃走。
誓言对天成,竹林风不止。
风动时分,女孩吹了一曲洞箫,或是她没有天赋,仍旧是曲不成调。
一晃五年,少女的未婚夫死在了毫不光彩的花柳病上。谁想父亲竟然还要她嫁过去守活寡,只为了两家人成了姻亲就能相互帮衬。
少年偷翻过墙,他要来完成誓言,绝不能让少女就此断送后半生的幸福。
两人孤注一掷地逃了,带着所有能带的家财,一路遮遮掩掩从宣州向南出发。
想着要去岭南之遥,南方不是未婚夫家的经营范围,他们就能找一处小村子更名换姓的住下来。抛却过往,安度余生。
岂料变故突生。
兴旺镇边的小路上,少年说肚子疼要去树林里解决一下,却再也未见踪影。
马车上的少女越等越心急,提着灯笼跑入树林渐渐迷了路。
当她听闻林中渐响的脚步声,看到一列火光飘忽,来人却是未婚夫的哥哥与一众打手。
‘想问谁给的消息?是你的奸夫项正。项正察觉了我在带队追捕,他给我捎来的信,希望用你来换我们葛家对他既往不咎。
想得倒是很美,这一会他该是驾着马车逃跑了。先让他跑也无妨,反正先抓住你这个私奔的贱/人才最重要!’
‘我不信,你们是抓住他,毒打他了对不对?’
少女近乎疯狂地摇着头,坚决不信少年会背叛她,却当头被扔了一封信。信里不算端正的一番话正是少年的字迹,其上内容正说了要抛弃她,独自去享受好日子。
信的最后写到,「小的再也不想逃了。又不是带着天仙美人出逃,逃到岭南那种荒蛮夷之地,整天对着无颜女有什么意思。
如果是宣州的大美人琴凝小姐,那小的还拼一把。这会只求葛家高抬贵手,小的帮着你们抓走孟芝,放过小的吧。」
恍惚间,琴凝看着这一幕幕故事发生变化,此刻她仿佛身临其境,正在那个漆黑的小树林里,前方一丈正是少女泪流满面几近绝望的神情。
“不要——”琴凝高呼声未落,就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取出袖中金钗,狠狠刺入了她自己的心口,鲜血瞬间沾满布衣。
金钗落在了草丛中,少女却缓缓转头看向琴凝。
“在家逢巨变的时候,是项正陪在我身边;在父兄面目全非的时候,是项正陪在我身边;在我知道葛武恶心人的那些事情时,是项正陪在我身边。
当我没有得选,要不嫁入葛家守活寡,要不出逃远方时,是项正来到我身边说他会坚守诺言。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背叛我,难道真是因为我长相普通,不值得那一句冲冠一发为红颜。
琴小姐,我多想要做一天的你,去感受一下美人的生活有何不同?一天就好,去问问项正,是不是只要我不再普通,他就不会变?”
孟芝期待地看着琴凝,“琴小姐,你愿意吗?”
琴凝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两行清泪,孟芝的过去太过悲哀,孟芝的眼神太过真诚,让她差点就要点头。
此刻,琴凝却觉胸前一烫,一股似是羽毛烧焦的味道弥散开来。
这下哪还有什么黑夜小竹林,分明就是在望琴楼的屋内。
不知何时,孟芝已经身着青绿色婚服出现了。她手握着洞箫,距离琴凝仅有一箫之远。
只要琴凝一说愿意,孟芝就能顺理成章地附身了。
说时迟,那时快。
‘哐——’窗户被猛地从外撞开。
言不周抬手就向孟芝所在投去几张符箓。她在几条街外听得萧声就绝不对,此音一出鬼气乍生。当即就用了为数不多的飞行符,呲溜一下窜到望琴楼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