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明媚的阳光,也无法将藏污纳垢的晦涩不堪除去。
这偌大的汉宫,到处都是灰暗的气息,让人心生憋闷。
太皇太后将君儿收为馆陶大长公主之义女,目的昭然若揭。
他与君儿两情相悦,虽然不惧这些魑魅魍魉,却不能容忍君儿被如此利用。
再则,就是敞轩的事情。
如若敞轩之事发生时,刘绎不曾在,刘彻倒或许会揣测是馆陶大长公主或者是陈阿娇所为。
只是刚刚好,刘绎亲眼看见了使女自尽的一幕,吓得晕厥,而且方才已有卫子夫宫人来报,刘绎晕厥后高烧不退。即便是唤了侍医前来,开药扎针,都没有用处,明显是被惊吓到了。
卫子夫身为刘绎生母,不停垂泪,坐在塌前照看刘绎。
皇室的孩子,一向不容易长大,何况刘绎只有三岁。
卫子夫并未主动前来未央宫禀报,而是太医院根据规矩,因为皇长女有恙,在为皇长女诊治后,便前来未央宫禀报于刘彻。
这事妙就妙在,刘绎身处其中。
宫人偷窃,按照汉宫规矩,本就要处以杖刑。若是偷窃财物珍贵,则要处以极刑。
这宫人不过是偷窃了玉珏,是否为真尚未可知,就急着找路过的君儿救命,还以死相逼。
假若君儿出手救了这宫人,这宫人被证明是无辜倒还好。而这宫人一旦被坐实了偷窃之事,那刚刚被册封为文锦翁主的君儿,就要背上包庇之名。
而只要君儿松口,救下了这名宫人,则必然会担上宗室女妄自插手汉宫中事,行僭越之举。
再加上之前他曾经跟君儿密谈甚久,此事只要稍微有心的人,都会知晓。
一个与天子有来往的宗室女,插手汉宫之事,其用意可就耐人揣摩了。
君儿若是不理会这个宫人,扭头就走,宫人自尽在她面前,就会留下见死不救的恶名。
一个生性恶毒,自私凉薄的女郎,如何能够有世族贵戚接纳,如何在长安城中立足?
最妙的是,皇长女亲眼看见了宫人自尽,吓得晕厥重病。
惊吓了皇长女,他是否要惩处君儿,来替自己的亲生女儿出气?
如果他不惩处君儿,何以安抚受惊的女儿和卫子夫?
尽管此事看上去与君儿没有半丝关系,细算下来,用一条人命,就把君儿算计得干干净净,君儿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脱身开来。
窦氏一系正在试图修复跟他的关系,又刚刚认下君儿,绝不会做如此自打脸面的蠢事。
馆陶大长公主和陈阿娇出身尊贵,大多用的是光明正大,例如把君儿嫁给陈阿娇长兄的阳谋,此等细密周详的筹谋,不是二人能够做出来的。
此事巧就巧在,作为此事受害人的刘绎只是在寻常玩闹的地方,并不远离卫子夫的宫室。
刘彻心中冷笑,天底下万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一旦有,绝对是有人算计出来的。
既然陈皇后和馆陶大长公主没有可能坐下此事,那此事的受害者,也是受益者卫子夫,便是有最大的嫌疑了。
卫子夫舞姬出身,所有的身家性命俱是系于刘彻的宠爱之上。连生两女,心中更是惶惶。
刘彻本打算在二女出生后,封卫子夫为夫人,只是由于太皇太后重病,以及顾及君儿,未曾下旨。
自卫子夫生产后,刘彻去探望卫子夫的次数甚少,宠爱大不如前。
而传闻,新近册封的文锦翁主,受天子垂青。
此事看在外人眼里,一个恶毒凉薄的女郎,自是不会再得到刘彻宠爱的。
除去了现下最大对手的卫子夫,因为刘绎,自是会得到刘彻的抚慰,再获荣宠。
第141章
这一局粗粗看来,仅仅是针对君儿,实则最重要的部分,乃是算计刘彻的心思。
在卫子夫看来,他认识君儿绝不会太久,就算是在新鲜的时候,也不过是贪恋君儿的颜色和不同的性情。一旦察觉到这个他眼里的纯善女郎,并不是他所以为的纯善,而是歹毒凉薄,甚至还惊吓到了自己最疼爱的皇长女,刘彻就会对这个女郎歇了心思。
毕竟,郎君们都是希望自己心悦的女郎,乃是一个心地善良,温柔贤淑的女子。
刘彻后宫之中妃嫔不多,刘彻对待后宫也是淡淡,也从未见他对哪个妃嫔多用过心思,更不会了解一位民间女郎的真实性情。
未央宫中的西府海棠,姿态风流,俯仰错落,浓淡有致,妩媚动人。但是一夜雷雨过后,恐怕也是绿肥红瘦了。
刘彻看着这些幽姿淑态的海棠,眼中讥讽之意一闪而过。
此番卫子夫借着太皇太后宫中使女,跟她宫中毫无干系的一个宫婢,再加上自己的亲生女儿刘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却算错了刘彻。
卫子夫的确是了解他的心思。
倘若君儿仅仅是卓氏女,仅仅是一个才貌出众的女郎,他恐怕还真的会因为宫婢之事厌了她。
但她不仅是一个普通的女郎。
她是他心仪之人。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她容貌淑丽,才情卓绝,性情坚毅,天资聪颖,知微通玄,可知过去未来,可知前程后事。
她根本不愿入宫为妃。
刘彻心中无奈地想道,那么一个较弱的女郎,其实是看不上汉宫妃嫔的位子。
一个只看得上刘彻这个人,不愿入宫的女郎,如何会行僭越之事,如何会在意汉宫里的云波诡谲。
君儿从未在他面前隐藏过自己的真实性情,她也不是一个心中只有郎主,单纯善良的闺阁女郎。
而且,他们两情相悦,有白首之约。
也就只有她,敢对他摆脸色。
只要刘彻惹得她不高兴,莫说让他上塌,立时便要赶他出门。
就如同平常夫妻一般待他。
想起自己放在心上的那个女郎,刘彻脸上的怒意淡去,染上了欢喜的笑意,眼眸中终于被这灼灼夏日融入了光华。
那个小脾气的女郎,还在偏殿板着脸,等着自己去哄去疼了。
真是被自己宠坏了,刘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嘴角却是上扬的。
待刘彻踏入宣室殿偏殿,果然见着苏碧曦沉着脸坐在窗边的软塌上,旁边的使女再怎么逗趣都无用。
就像一只闹脾气的小猫儿,气鼓鼓地,明明看见他了,就是不理他。
刘彻挥手让芷晴下去候着,走近软塌,弯下腰,把故意不理会自己的女郎打横抱起,附身把她放在塌上,自己欺在她身上,看着她面色绯红,先是轻啄了她的樱唇一下,“我的君儿不生气了,好不好?别人算计君儿,郎君帮君儿还回去,嗯?”
刘彻能够想明白的事情,苏碧曦自也是猜的差不离。只是她还是气不过,手指戳在刘彻胸膛上,恨道:“都是你!妃嫔媵嫱,朝歌夜弦,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是不是尤其肆意风流,潇洒不羁?汉宫中多少宫人,就你一个郎君,岂不是要早早被酒色掏空?传闻卫美人容色倾城,你是否甚是爱之啊?”
苏碧曦越说越不愉,说到最后,眼眶都红了。
都是刘彻惹出的祸事。
无论是陈阿娇还是卫子夫,算计来算计去,算计的都是刘彻这个人。
要不是因为刘彻,她哪里还会留在长安,还要招惹上这么多仇人。
她只是第一回进汉宫谢恩,就出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糟心事儿,还不都是刘彻的错!
她只是被封了一个翁主,卫子夫就迫不及待地布局毁坏她的声誉,不过就是担心她成为第二个卫子夫自己。
卓文君和卫子夫的境遇太像了。
尽管卓文君跟卫子夫不同,乃是商女出身,又是二嫁,但当朝王太后尚且二嫁过,又有何人敢对此置喙?
她们同是出身微贱,但是容貌妍丽,并为帝王所喜。
刘彻能够亲手选出卫子夫,捧出一个卫氏,就能够再纳一个卓文君,缔造一个卓氏。
卫子夫连生二女,宫中已经有了她根本生不出来皇子的传言。
尽管卫子夫知晓这个流言未必没有陈皇后和其他妃嫔的手笔,可是她心底,哪里可能没有一丝顾虑。
皇子,才是她立身的根本。
帝王的宠爱,虚无缥缈,一朝即散。与其去博一个绝无可能的天长地久,不如去争一个皇子生母的名分。
待皇子成年后,她也不求其他,只求能够跟着皇子去封地安度晚年,便也足够了。
刘彻如今对于卫氏一门的恩宠,使得卫子夫仅仅有公主,已经不足以安身立命。唯有一个皇子,才能够护住他们卫氏满门。
同为女子,苏碧曦十分了解卫子夫的忧虑,也知晓卫子夫此刻的不安。
也由此,她看刘彻就更加不舒服了。
她使劲在刘彻硬邦邦的胸膛上戳了又戳,结果没把刘彻怎么样,自己的手反倒红了,就更加生气了,扭过头去,看也不看刘彻一眼。
刘彻被苏碧曦骂得无奈,见她戳得开心,便也由得她。谁知苏碧曦见了自己手指红了,眼角都气得有了泪珠,他只得把耍脾气的女郎拢进怀里,将青葱一般的手指一根根吻过,再把她眼角的泪珠啄去,低声下气地哄道:“都是我不好,让我们女君不悦了,我该罚。女君且不可自己受累,就罚小的伺候女君用朝食,沐浴可好?”
他一面说,一面在苏碧曦脸上留下一连串的亲吻,呼吸间的气息打在苏碧曦脸上,脖颈上,激起细微的痒,一直蔓延到她心间。
刘彻早已是知晓苏碧曦对他的靠近没有半分抗拒能力,此刻便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结实的瘦腰上,诱使她沉迷神智。
说来也可笑,他堂堂大汉天子,能够吸引这个女郎的,不是滔天的权势,不是富贵荣华,而是他自己的姿色和身体。
莫非等他哪日年长色衰,体态松弛了,女郎就要弃他而去?
刘彻思及此,并打算把每日的骑射功夫再多练习半个时辰。
苏碧曦的确是被引诱了。
刘彻浓郁的男子气息,牢牢地把自己困在他怀里,两个人的呼吸都交集在一处。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红成一片,都在发烫了,张口强辩道:“谁是你家女君?”
第142章
女君是称呼家中当家主母,苏碧曦在卓家,奴仆们都是称呼她女郎。
只是两人这么一个情境,苏碧曦眼泛春水,眉间皆是媚意,两颊上交融着红晕,再装着生气,也不过是跟郎君的娇嗔罢了。
刘彻瞧着佳人近在咫尺的俏丽容颜,仿若蝴蝶轻忽展翅的眼睫,一张一翕的唇瓣,口中忽地觉得有些干渴,低头便触上了苏碧曦的唇。
苏碧曦一点准备也没有,睁大了眼睛,嘴巴半张着,根本不能有反应。
她任由侵入她口中的舌尖在自己的领域里肆虐,辗转,品尝,而后竟好似有些不满地,咬了她的唇瓣一口。
苏碧曦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刘彻。
刘彻轻笑一声,用舌尖轻触了一下苏碧曦的,哄道:“君儿乖,把眼睛闭上。”
她此时看起来,乖巧得就像一个稚子,愣愣地照着刘彻的吩咐,一板一眼地执行,闭上了双眼。
两人缠绵了许久,待苏碧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不停大口喘气,娇柔无力地趴在刘彻胸口,心头气不过,就抬头瞪了刘彻一眼。
想想还不够,起手用力在刘彻腰上狠狠掐了一下,却只换来刘彻假模假样的惊呼,“哎呀,真痛。君儿亲过郎君,抱过郎君,就要把郎君扔了吗?郎君是不是服侍地不好啊?”
苏碧曦:“……”
他们不过是亲了一会儿,刘彻这话说的,好像他们白日宣淫,做了什么事似的。
避过谁服侍谁的事,苏碧曦将脸贴在刘彻心口,忽地开口:“我想离开长安。”
这对于刘彻来说不啻于一记惊雷,他眉头倏然就蹙了起来,沉声问道:“我们已然定情,只待合适的时机,便接你入宫,你却打算离开长安?”
苏碧曦觉得趴在他胸口不好说话,撑着打算起身,却被刘彻强抱了,根本不让她动弹。她一时动作大了,双腿碰到了刘彻的膝盖,撞到了腿上跪出的淤青,立时便脸上皱了起来,痛叫了一声。
刘彻时刻注意着她的每一个神情,当即便让她在塌上坐好,撩起她的襦裙,把亵裤往上拉。
白皙如玉的小腿上,膝盖已然是红肿了起来,旁边大片大片的淤青,看着甚是恐怖。
苏碧曦看着刘彻的脸上已经黑得可怕,赔笑着解释,“其实就是看着比较可怕,过几日便好了。”
饶是她平日里再如何调理,卓文君这具身子先天不足,后天又被亏损得厉害。除非是有仙丹妙药,否则定是很难如同正常女子一般,康健起来的。
再加上蜀地女郎皮肤格外白皙,跪了一个多时辰,再走了那么远的路,腿上便格外看上去严重些。尽管的确是擦些药,把淤青揉开,五六日便会散开,但此刻即便是苏碧曦自己来看,都觉得很是吓人,就遑论是刘彻了。
刘彻的脸色已是阴沉地仿佛风雨欲来,也不回答苏碧曦的话,只轻柔地把她的亵裤和裙子拉上,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便起身走到了外间,扬声叫道:“黄明奇,去太医院把擅骨科的太医令给我叫过来。若是晚一刻,你便不用再回来了。”
黄明奇见刘彻这般脸色,“喏”地一声,便拔腿就跑,生怕自己走慢了。
陛下一切皆安,可见定是翁主出了事。
翁主现下可是陛下的心头肉,他要是走得慢了,耽误了翁主,一百条命都不够陛下杀的。
刘彻叫了侍医来,回到内室,不敢碰触苏碧曦的腿,只一下下轻轻抚着她的背脊,“是在大母那里?”
问的没头没尾,苏碧曦却是明白,“不是什么大事。”
她是想息事宁人。
刘彻心中明白,现下太皇太后仍在,朝中政务仍然要一一禀报于她,窦氏一族仍然在朝中身居要职,连丞相许昌都唯太皇太后之命是从。
太皇太后如今只是让苏碧曦跪了一会儿,哪怕是当众杖责,甚至是仗杀了她,也无人能够为她讨回公道。
这就是权势。
苏碧曦一直不曾提及此事,先前还打算离开长安,就是不想自己跟太皇太后一脉再起冲突,将好不容易稳定的局面打破。
毕竟,太皇太后已经不到半年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