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室国祚逾六十载,一个以孝治天下的王朝,竟然废黜了天子的母后,这是何等的笑话?
即便吕后窦后干政,无论是惠帝也好,景帝也罢,都未曾对她们本人做过不孝之举的。
朝野,舆论,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
苏碧曦深知,王太后此举看似简单,却把刘彻置于一个绝境。
身为汉室天子,被自己的母后以性命相逼,本身就是不孝之举。若是王太后有所折损,刘彻留在史上的骂名可谓是注定的。
须知,除高祖皇帝外,所有汉室帝王的谥号前皆有一个孝字。
刘彻竟然逼得自己的亲生母亲有恙,哪里配得上一个孝字?
谥号乃是后人给驾崩后的帝王所敬上的。
即便是刘彻身为汉室天子,也无法管得了后世给他所上的谥号。
没有一个皇帝不在乎自己在青史上的功绩,不在乎自己在后世的名望,不在乎天下人对自己的看法。
若他真得不在乎这一切了,那恐怕离亡国也不远了。
更何况,刘彻继位之初便在全力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儒家之理念,究其根本,不过仁孝。
仁者,首先便是对待父母之仁爱。
孝者,孝悌也,百善孝为先,对待父母之孝,乃是儒家学说立身之根本。
在刘彻遵循礼法,给太皇太后守孝一年的时候,竟然传出了不孝太后之举,岂非是刘彻在打自己的脸面,把自己的话放在脚底下踩?
天下人首先绝不是认为是王太后不慈,而是认为错的是作为亲子的刘彻。
圣人说过,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一个不孝的帝王,何以在天下推行仁孝的儒家?
而刘彻本人,对于自己的亲生母亲,绝不是没有感情的。
王太后此等,可谓诛心。
所以当刘彻带着魏其侯窦婴,文锦翁主前来太后所居殿阁时,王太后胸有成竹地跪坐在上位,脸上虽然没有一丝笑意,但是眼中却是划过得色。
她早就知晓刘彻定会抬出窦氏来。
只不过太皇太后去后,窦氏定是要失势的,她根本丝毫不把窦氏放在眼里。
平阳长公主及隆虑长公主行礼过后,便带着宫人皆退了下去。
平阳长公主在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着白色素服,显得更为俏丽的苏碧曦。
王太后抬手止住几人的叩拜,径自看向刘彻,“彘儿,你来此,可是要答应阿母的几个请求?”
刘彻容色冷凝,目中透出寒意,“儿子今日与魏其侯,文君前来,是有一些话要与母亲商谈。”
“你带魏其侯来,我倒是懂的。那你带这个半路出家的宗室女,是来给我们煮茶的吗?”王太后讥讽地看了一眼苏碧曦,冷笑出口。
“臣女确是来给诸位煮茶添水的”苏碧曦不动声色,柔柔地笑了笑,却是指了指内室的幔帐,“只是不知武安侯隐于此,见陛下而不跪,又是所为何事呢?”
刘彻跟窦婴皆吃了一惊,他们都未曾察觉到内室之中还有人在,不想田蚡竟然藏于此。
王太后见被戳穿,却没有丝毫难堪,头发都不曾动一下,“田蚡,你既是要拜见陛下,便出来吧。”
幔帐被一层层拂开,同样身着白色素服的田蚡从内室走了出来,不慌不忙,举止从容地向刘彻行叩拜大礼,“臣田蚡见过陛下。”
未等刘彻开口,王太后便让田蚡起来,“好了,彘儿,既然人都到了,有什么话便说吧。”
“太后容秉,臣女斗胆,为陛下信重,又为窦氏女,愿为陛下及太后居中调停。愿太后能够体谅陛下之意,早日重归于好,乃是汉室之幸,天下之幸”苏碧曦躬身,柔声道来,“太后料想,也是愿今日之危局,能够早日平顺渡过的。”
王太后自是知晓苏碧曦如今受刘彻宠幸,便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放在案几上,“那是自然,汉室江山平顺,吾纵万死也是愿意的。不知文锦有何良策,可说与吾听。”
刘彻向苏碧曦点头,苏碧曦欠身一礼,“陛下将收回太后与武安侯在瓠子以北,黄河北岸,隶属于太后及武安侯的封地,以作为整治黄河水患之用。黄河之险,乃是关乎数十郡县百姓,太后身为汉室太后,定是愿意为子民所虑。”
“放肆!”
第148章
王太后语声严厉,面露凶光的呵斥道:“你一个商女出身,低微卑贱的贱婢,竟然胆敢声称要回先帝赐予我,当今天子封赐武安侯的封地,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这位素来在太皇太后面前温婉贤淑的儿媳妇,在先帝面前大气体贴的王皇后,在熬死了能够压制她的所有人后,终于撕下了戴在脸上几十年的面具。那张用粉涂得煞白的面上,唇角紧紧抿着,眉头有极深的折痕,看着面前的不亢不卑的苏碧曦,眼神中流露出深入骨髓的蔑视。
自古以来,商人就极少得到上位者的尊重。
据说秦国著名丞相吕不韦当年之所以要扶持嬴子楚继位,便是希望能够改善商人不堪如此卑贱的地位。
如今田蚡一言不发,绝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王太后尚能够稳住局面。
以王太后的身份,上可以劝诫乃至□□陛下,下可以处置臣民。相对而言,田蚡虽然是陛下的舅父,可仍然是陛下的臣子。
孝悌二字,根源在于父母,在于同胞骨肉,而不是作为外家的舅父。
民间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皇室了。
王太后将目光转向刘彻,眼眸中再也不复往日的温情脉脉,“彘儿,是你给了这个商女这么大的胆子,让她不顾体统,对汉室太后你的亲生母亲如此不敬?”
“太后此言差矣”魏其侯窦婴已经跟刘彻与苏碧曦深谈过,今日定要全力促成王太后退让,“太皇太后尸骨未寒,去世不过一月,众诸侯王尚在。七国之乱,血尚未干,太后便向陛下发难,岂不是授诸侯王以柄,给予他们对陛下不臣之大义?太后如此作为,又如何是顾了体统,遵循了祖宗礼法?”
太皇太后已死,窦氏失势乃是必定。
举凡历朝历代失势的外戚,几个有过好下场?
如今馆陶大长公主献出了所有家财,并要归还陈氏一门的爵位,退回封地,以求安宁,那他这个先帝敕封的,曾经担任过汉室丞相的窦氏族人魏其侯呢?
当年他掌权之时,田蚡不过是一个小小郎官。
他给田蚡敬酒的时候,田蚡不仅需要避席,还要再三躬身行晚辈礼,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无所不能。
如今田蚡得势,以田蚡阴险鬼蜮的个性,他势必会成为田蚡恨之入骨之人。
即便是为了自保,他也要依附于陛下。
“魏其侯先前纵情山林,整日垂钓种地,如今太皇太后一朝去了,怎么反倒管起闲事来呢?彘儿,我与你舅父的封地皆是汉室赐予我们的私产,你何以要剥夺长辈的家财呢?”王太后知晓,此事绝不是苏碧曦或者窦婴的主意,最后主事的只可能是刘彻。
刘彻冷寂的眸子里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端正跪坐于案几之后,“阿母若应下此事,我将立韩安国为丞相。”
韩安国为梁国人。
他最初为梁王刘武任大夫,是刘武的一位重要谋士,深得先帝及太皇太后的信任。
刘武死后,韩安国因罪赋闲在家。
田蚡得势后,韩安国拿了五百金贿赂田蚡,田蚡由此向王太后及刘彻推荐韩安国。
韩安国因此得到重用,升为大司农。
因此,在任何层面上,韩安国都被诸方看成是田蚡的嫡系,是依附于田蚡的一脉。
但是韩安国不同于田蚡贪污受贿,骄奢淫逸的执政手腕,乃是一个真正得用的能臣。
早年韩安国在七国之乱时,就稳固防守,让吴军不能越过梁国的防线。
他曾经帮助刘武,跟景帝及太后缓和关系,处处彰显出他的才干谋略。
王太后此案,刘彻无法跟自己的母亲彻底撕破脸,就一定要做出一些妥协。
假如一定要立王氏,田氏一脉的人为丞相,那么相对于只知道党同伐异,贪污受贿的田蚡来说,韩安国就是一个更好的人选。
韩安国辅佐田蚡多年,为田蚡出谋划策,深得田蚡及王太后信任,为人又顾及大局,能够审时度势。
任命这样一个人为丞相,既可以安抚王氏田氏一系,又因为韩安国出身诸侯国,对于天下间在诸侯国效命的有才之士,做出一个重用的先例。
王太后却并不满意刘彻的退让,“你为何不直接任命你舅父为丞相?他是你嫡亲的舅父,与你血脉相连,自是会一心为你打算,为你护佑汉室江山。你何以不相信自己的舅父,反倒去信一些不相干的外人?”
在王太后的眼里,唯有她血脉相连的田蚡是她可以全心信任的,即便是他们一向倚重的韩安国,也是一个外人。
“武安侯人品才干如何,想必曾是武安侯侍奉主公的舅父最为清楚。舅父您说,是与不是?”苏碧曦嘴角含笑,向窦婴示意。
窦婴与田蚡相处多年,对田蚡可谓是了若指掌,闻言便讥笑:“武安侯此人,若非因外戚封侯,穷其一生,恐难为一侍中。”
侍中是天子内朝官员,掌管天子的衣服,车马等等。虽然是天子近臣,但是很多为宦官当任。
窦婴说田蚡终身不能为一侍中,对田蚡不屑之意,展露无遗。
田蚡哪里能容忍窦婴当面如此贬斥他,倏地立起了身子,面红耳赤地扬声怒道:“是,是,我是爱财,我是贪色,我是奸佞。你魏其侯是将军,文武兼备,但是谁人肯用你?你还不是沦落到只能整日做一个田舍翁来保命,我田蚡却是得到重用,大权在握的汉武安侯!”
此言一出,连王太后面色都不好看起来。
田蚡这个爵位如何得来的,如何受到重用的,没有人比王太后更清楚了。
即便她私下里再偏爱自己弟弟,却也是知晓田蚡究竟有多少斤两的。
刘彻心中更是冷笑,田蚡早年对窦婴极尽谄媚,如今又是这么一副嘴脸,却还学着先秦四君子招揽门客,想博得一个贤明的名声。如此作为,实乃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啧啧,想我汉室立国以来,丞相之职,首为文终侯萧何萧丞相。萧丞相何等经世之才,方为丞相。现如今,武安侯如此……”苏碧曦话未说尽,在座诸人却是都明了她的话音,“太后并未再言,想是同意了丞相之论。陛下想请太后成全的第二件事,便是恭请太后颐养天年,无须再以汉宫之事,劳烦太后。”
第149章
现今汉宫之中,仅仅有先皇帝的一些没有生育的妃嫔,刘彻的后宫因为有陈阿娇在,有位份的不过卫子夫一人。
其他受过宠幸,却没有地位的宫人,自是不算在内的。
刘彻的子嗣稀少,不过两位帝姬而已。
这样一个后宫,在馆陶大长公主对刘彻言听计从之时,只需要差遣一些主事的宫人来掌事即可。
但是若仍有王太后掌管汉宫,那就大不相同了。
别的不说,单刘彻今日宿在哪个殿阁之中,招幸了哪位宫人,王太后就会第一时间知晓。
更何况汉宫的吃食,衣物,乃至伺候的宫人,随意安插几个钉子,就让人防不胜防。
以刘彻的脾气,自己日常起居之处,是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汉宫之中,即便明面上由太后照管,可真正掌控汉宫之人,必须是他这个当今天子。
在苏碧曦跟刘彻商量如何处理此事时,刘彻就十分坚定地提及了此事,并且毫不退让。
这是一个根本容不得任何人来分权的帝王。
即便是他需要用一个人,也是要他能够掌控之人,而不是可以压制他的。
哪怕是他的母亲。
他的阿翁教会他的第一件事,便是天子之威。
君王者,天之子也。
君王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代表上天所说。
“嘭!”
王太后大怒,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掷下,双目仿佛燃着火焰一般盯着眼前似笑非笑的苏碧曦,“吾乃天子生母,先帝皇后,当朝太后,掌管汉宫乃是天经地义!”
她看着苏碧曦跟刘彻如出一辙的冷肃表情,简直想把眼前这个贱婢当场打杀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女郎,刘彻竟然当成个宝贝疙瘩一样宠着。
如果不是这个贱婢挑唆了刘彻,她亲生的儿子哪里会跟她离了心?
她受了多少委屈才生下这个儿子,费了多少周折,咽下多少泪水才抚养刘彻长大。
等他真得当了皇帝以后,不想着怎么孝顺自己,竟想着把她刚得来的宫权给收回去。
早知如此,她就该早早下手,除去这个痴心妄想的贱婢!
苏碧曦好似没听见王太后在发火一般,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撒下一些旁边准备好的葱末,仪态万千地抿了一口,将杯盏放在案几上,再用旁边的香插拨了拨已经快灭了的熏香,方不紧不慢地道:“太皇太后薨逝,举国守孝,万没有在此刻动起兵戈的道理。陛下言道,当仿效高祖皇帝,择一宫人封为汉室公主,和亲匈奴。”
文景之治不过几十载,中间还经历了七王之乱,窦氏干政,刘彻真正掌握朝政尚不到半载,朝政军权皆为控在手中。
只怕他作为汉室天子,此刻下达攻打匈奴的命令,当朝武官无几人站出来请战就罢了,甚至连赞同开战之人都为数不多。
再者,战者,士兵,将军,粮草,马匹,乃至道路交通,军需用品等等,皆是需要筹备多时的。
匈奴远在关外,补给线极长,所需财力物力不可胜计。
在汉室根本没有任何开战准备之时,即便是一心想要抗击匈奴的刘彻,也不得不承认,此刻只能跟匈奴和亲。
即便匈奴转身就会撕毁合约,他们也得认下。
不够强大,便要挨打,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
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如今汉室势不如匈奴,就必须静待时机,积蓄实力。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别的且不说,要从富庶的中原运粮前往边关,至少需要两月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