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玖望向泺也的方向:“东蛮有备而来打得是持久战,反之北晋与西秦主力军被困泺也十日之久箭尽粮绝处于被动境地。”
区区十万大军与三十万主力军对抗东蛮百万兵力怎么看怎么以卵击石,慕玖掏出袖中的地形图往驿站内走去:“淮阳侯与九将军联手战无不胜,你信吗?”
泺也乌云密布寒风凛冽,密不透风的箭雨渐歇终于给了他们喘口气的机会,伤员哀嚎声遍野,浓烈的血腥气熏得人头昏脑涨,沈淮身穿银甲席地而坐攥着被鲜血浸透的军事地图,他双目血红眉宇之间难掩倦怠之色,表情木然疏淡。
李豫递给他一碗熬得软糯的白粥:“卿书,你不吃不喝不睡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
沈淮握着地图的手微微收紧,李豫不由分说舀了一勺米粥喂到了他的口中,他漆黑的眼睛动了动以手撑地开始不要命的往外吐,他一连几日未尽米食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只是不停的干呕,额上的冷汗把垂落的乌发浸湿,整个人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阴厉。
李豫薄唇紧抿硬生生掰开他的手指把地图抽了出来,一枚木簪应声而落,狐狸头为簪头,灵动的狐狸尾巴为簪尾,与他头上簪的檀木簪几乎一模一样,沈淮眼疾手快的捡拾起来小心翼翼的握在手中。
“好,你不吃饭,睡一会总可以吧。”
宋予衡负手立于火光之下,绛紫滚银色云纹边的广袖宽袍,纤尘不染的白狐裘披风与腥风血雨的战场格格不入,他细长的丹凤眼挑了挑掩口打了一个哈欠:“淮阳侯,攻敌之策全系你手,怎么?凭着你与九将军这么多年的情谊他都不来增援的么?”
沈淮哑声问道:“粮草还能坚持几日?”
李豫答道:“援军未至,至多三日。”
他抵唇干咳两声缓缓起身抽出长剑在地上画着阵法图:“舍泺也退兵十里,兵分三路顺泺河而下在浮山布阵,这几日草把上他们借给我们的箭矢够多了,是时候全部还回去了。
宋督公有何高见?”
宋予衡拢了拢身上的狐裘闲庭信步的往前走:“冷死了,尽快启程。”
李豫冷哧道:“死太监,你那么矜贵跑到战场上来做什么?”
宋予衡身形一顿淡淡道:“谁愿意来这破地方,血污遍地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一天不知道要换多少衣服靴子。”
李豫还欲说什么沈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递给宋予衡一封染血的书信:“南路部署。”
宋予衡用一方雪白的帕子包住信封接了过来转身便走了
他那张脸美得雌雄莫辩,风华绝代用在他身上毫不为过,李豫怀疑道:“他每日在军帐之中除了看书下棋什么都不做你竟然还敢把南路军交给他?依我看他不过就是传闻中以色侍人魅惑君主的宦官。”
沈淮收剑入鞘:“西秦军队比之北晋如何?”
李豫道:“军纪严明,旗鼓相当。”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他把头上的檀木簪与手中的狐狸木簪一并收入怀中,“宋予衡可并不精通兵法。”
李豫细思之下顿觉脊背冒出一层冷汗,再看宋予衡只感觉心里毛毛的,他手中还端着那碗已经冷掉的米粥:“卿书,慕玖她……”
沈淮握着剑柄的手骨节凸起,颤声道:“你说我怎么就放她走了呢?”
☆、第六十九章
李豫那句节哀顺变堵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被诛心蛊折磨了八年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慕玖会在沈淮的暗卫保护之下轻易死去。
他压低声音问道:“慕玖的死讯不是你们联手用的金蝉脱壳之计?”
沈淮茫然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他血红的眼睛中噙着一层水光,哽咽道:“她答应过我会回来的, 她不会舍得就此抛下我。”
褪去战场上的杀伐决断镇定自若此刻的沈淮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脆弱的不堪一击。
整整五日,慕玖没有传递消息暗卫也搜寻不到她的音讯,种种迹象似乎落实了慕玖凶多吉少的事实, 偏偏战事吃紧军中需他坐阵无法脱身。
后天便是九月初九,那本是他们的婚期,临行之前沈府与慕府欢欢喜喜的给他们筹备婚礼,沈渃亲自给他们绣了鸳鸯枕龙凤被, 姑母更是事无巨细亲自过目各种繁琐事宜。
李豫不知道沈淮这几日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封锁慕玖出事的密报并未派人回北晋通风报信,眸中的神采却一天天变得黯淡, 毫无生机。
他犹记得刚至北境时卿书收到慕玖絮絮叨叨的最后一封书信,她说她肯定能在婚期之前赶回来见他。卿书翻来覆去的看,三句话不离慕玖, 眉眼之间掩饰不住的愉悦。
李豫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是鬼将军, 自保的能力还没有吗?”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嫁给楚策为妻陪他打天下定江山安社稷,她替楚策背负所有罪名成为世人口中的奸佞之臣,她至亲之人一个一个死在她的面前, 她被诛心蛊折磨的五感尽失还要远赴边关与我对阵。
我就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了来见我的路上,万箭穿心,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
沈淮没有继续说下去偏头闭上了眼睛,李豫道:“梦都是反的, 我有时候也会梦到瑾儿死在南诏战乱之中连个全尸都没有。
卿书,兵荒马乱中人命是如此的轻贱,我们不能让西秦、北晋重蹈南诏的覆辙。”
沈淮平定了一下心神哑声道:“传我号令,整顿行装,连夜启程。”
次日一早宋予衡率西秦大军随沈淮一道往浮山撤退,次日至黄昏方暂时摆脱了东蛮无休止的攻击。
“侯爷,急报。”
沈淮打开密信看了一眼对李豫道:“南路部署宋予衡已安置妥当。”
他们一路往后撤退将计就计顺应东蛮欲擒故纵的计谋,因兵力分散被打的毫无反击之力损失惨重,方把其他两路大军掩护到了原定方位。
沈淮用笔在阵形图上涂画标记,李豫把干粮递给他时他的目光并未从图纸上移开,张口便咬,接连几日不曾进食,软糯的流食都会呕吐更勿论冷硬的干粮。
他形容憔悴,两颊凹陷,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俯身垂头干呕似乎要把胆汁吐出来的模样分外令人心疼,李豫把水囊递过去忧愁道:“你再这样继续下去等不来慕玖倒先把自己给饿死了。
再说慕玖一向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宠,她回来看到你这幅模样该多心疼啊。”
沈淮闻言一口一口认真咀嚼着手中的干粮,然后又呕了出来,他继续再吃,周而复始,李豫抓住他硌人的手腕:“够了!我让人给你熬点米粥看看能否吃下去。”
他手指圈住浮山北侧连绵不绝的峰峦:“没有能与十三部落抗衡的精锐兵将深入腹地给他们致命一击只能借助天险了。
这一仗即便胜了也不足以让东蛮退兵,不知这场战争要持续到何时?”
一名黑衣护卫急急来报:“报,敌军又开始新一轮的箭雨攻势了。”
沈淮道:“列阵。”
“是。”
阵法瞬息万变,依靠鼓声为指引,沈淮对一名副将交代着鼓声节奏变化,统筹调度妥帖周详,冷静决断。
子时,李豫派遣一队骑兵开道,如此猝不及防的突袭打了东蛮一个措手不及,火把如星星燎原瞬息之间连绵成一片火海,恍若白昼。
战鼓声起,甲胄刀剑相撞,马嘶人啸,战争的残忍虽亲眼所见不能感也,万箭穿心,马踏成泥,血流成河。
不停的有士兵过来向沈淮禀报战况,在战争之中人命如草芥,如蝼蚁,脆弱渺小的可怕。
“侯爷,东蛮派兵围剿上来了。”
“侯爷,东路军不暗水战节节败退。”
“侯爷,他们入了我们的埋伏圈。”
……
战事愈演愈烈,忽然鼓声止了,指引阵法的副将被不知从何处放出的暗箭一击毙命。
本来被冲散的东蛮主力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汇拢,预备在旁的士兵还未拎起鼓槌便被箭簇射中了心口。
李豫低咒一声,沈淮身上的银甲被鲜血浸透,调转马头便往战鼓的方向飞驰而去,东路军战力薄弱不想又被他们钻了空子从水路突围。
未行一半从北方传来阵阵鼓声,溃散的军心瞬时聚拢,阵法以鼓声为指引变幻攻势,沈淮攥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朦胧夜色之中隐隐绰绰可以看清白底凤凰纹的旌旗,是……是她!
浮山北侧的山峦密林之中,慕玖负手立在战鼓之下观察局势,这两日前方送来了无数密报,不容乐观的战况让每个人心中都笼上了一层阴云,偏偏她按兵不动,最后连单铎都按捺不住询问她是否需要前去增援。
东蛮入了沈淮设下的包围圈后她方下了第一道军令,战场之上她就是那个狠辣果断的九将军,飞凰骑代替东路军填补了浮山泺河的空缺,这几日在山崖处设置的滚石、梨花暴雨机关把十三部落打的溃不成军。
慕玖足尖挑起地上的弓箭,抽出三支白羽箭搭在弓弦之上对容策道:“我今日便把九星连珠倾囊相授,看好了。”
三箭一组,九箭齐发,比起杂乱无章的箭雨,九支白羽箭如入无人之境精确无误的正中敌将头颅,寒风吹起她身后的披风烈烈作响,她把弓箭掷到他手中扬了扬下巴:“你若射死哈木顿的时候顺道把那杆旌旗射下来我便认了你这个徒弟。”
九箭飞驰而过十三部落的旌旗慢慢跌落,慕玖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东蛮主力军被慢慢肢解,她望着玄色青龙纹的旌旗迎风招展,无形之中有股莫名的力量让她与他心灵契合。
九月初九,卿书,我答应你要在婚期之前赶回来便一定会回来。
她忽然被人从身后大力拥入怀中,那样紧的力道好像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血肉之中,慕玖触手所及皆是黏腻的鲜血,浓重的血腥气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紧张道:“卿书,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慕玖回过身想去察看他的伤情,沈淮环着她的腰把头埋入她的颈窝之间,冰凉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脖颈处冷到了心底,她伸手抚摸着他鬓角:“宝贝,怎么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没逃婚。”
“念汝……”
慕玖柔声道:“我不是给你留下信物了吗?你那么聪明肯定能猜到我另有安排,我命硬,没那么容易死的。”
沈淮厉声道:“以后不许再说这个字!”
“好好好,不说,不说,我的心肝说什么就是什么。”
借着明灭的火光慕玖方才看清沈淮憔悴的不成人形的模样,她手指摩挲着他的五官轮廓,从眉毛到眼睛到嘴巴,心口揪的发疼:“你怎么……”
她一句话未说完便被他用冰凉的薄唇堵住了,沈淮看似温柔的舔舐着她的唇瓣实则粗暴霸道,舌尖撬开她的齿与她唇濡纠缠,慕玖身体软在他怀中口中溢出几声嘤咛。
我天,克制守礼的人愤怒起来这么疯狂的吗?现在可算是坐实九将军与淮阳侯的断袖之名了,三人成虎,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想解释都解释不清楚了。
沈淮察觉到她的分心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她的嘴唇,慕玖轻嘶一声舔了舔嘴角,有淡淡的血腥气入口:“你咬疼我了。”
他气息不稳,嘶哑道:“给你长点记性。”
“伤风败俗。”宋予衡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宽衣窄袖的玄色锦袍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慕玖眸光一亮,惊为天人。
沈淮把她的下巴掰了过来不悦道:“看我。”
慕玖哄道:“看你看你,我家相公最好看了。”
沈淮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她望着东方浅淡的鱼肚白眉眼一弯:“今儿是九月初九,你我的成亲之日,相公莫不是忘了?”
宋予衡皱眉:“成亲?东蛮刚刚退兵你俩就要在这里成亲?”
慕玖笑道:“美人,这主意不错。”
沈淮从荷包中掏出一根红绳郑重其事的系在两人的手腕上,牵着她的手把白底凤凰纹的旌旗与玄色青龙纹的旌旗插在一处面朝惨烈的战场跪地行礼。
“皇天后土在上,万千亡灵为证,今日沈淮与慕玖在此结为夫妻,往后余生,同生死共命运。”
慕玖颤声道:“生同衾,死同穴。”
别人的婚礼都是红绸高悬红烛成双桩桩件件繁琐的礼仪不过图个吉利,而她与沈淮的婚礼触目都是猩红的鲜血横七竖八的尸体,甚至连件像样的喜服都没有。
慕玖散开发髻乌发簌簌垂落至腰际,她用流霜剑的剑尖挑起掉落的令牌:“传军令,乘胜追击,晚上凯旋归来喝我与淮阳侯的喜酒论功行赏。”
☆、第七十章
天刚破晓, 慕玖接过亲卫递过来的米粥一勺一勺喂至沈淮的唇边,他乖巧的吃完并没有再呕吐, 李豫瞪大眼睛讥讽道:“你还真给你媳妇面子。”
慕玖埋怨道:“行军打仗没有力气怎么行?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军统帅,怎么就不知道轻重缓急?”
沈淮冷然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李豫翻了一个白眼有些受不了眼前两人腻腻歪歪的模样, 慕玖把粗瓷碗搁置在小几上随口道:“小王爷,瑾儿他们约莫快至营地了,你派人前去接应一下?”
李豫情急之下一把攥住了慕玖的胳膊:“真的?”
沈淮皱眉用剑鞘敲了一下他的手背:“男女授受不亲。”
李豫斥了句重色轻友掀开帐帘匆忙走了出去,账内静悄悄的, 只剩下四目相对的两人, 慕玖本来装了一肚子的话想对他说而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沈淮略一俯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亲昵的蹭了蹭:“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我真的怕了。”
慕玖嗯了一声阖上眼睛感受着他的呼吸他的温度,分别数日好像又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遇见他之后她开始畏惧死亡,担忧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她害怕自己不能陪他白头偕老, 她舍不得抛弃他一个人, 从没有这样一个人让她心疼到了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