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审问,崔明智也早有预备,撒谎无意义,当下如实招认。
真话没有漏洞,帅宁不再追查细节,继续盘问:“你既然铁了心报复我,都到现场了干嘛临阵退缩?”
“……我不是退缩,是同情董事长,明总烨总去世后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我看着揪心,不想他再为子女的事当众出丑。”
这理由击中帅宁的笑点,讥嗤:“我爸爸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同情他。”
崔明智义正辞严道:“当时他在我眼里不是亿万富翁大人物,只是个刚失去儿子的老父亲,我也是做儿子的,也有关心爱护我的爸爸,推己及人才会那么做。”
这话是间接批评帅宁这做女儿的不如外人体贴,抨击力度还挺大,他说完也有些懊悔,下意识低头避闪。
凡好斗者皆皮糙肉厚,帅宁承认自己是不孝女,别人骂到点子上她并不计较,还因为崔明智的正直善良多给了他一些人品分,觉得这人良心真不坏。
“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再说另一件,那天你到了KTV就甩脸色,事先对我有什么不满?”
崔明智被问得措手不及,猛然醒悟:“莫非她当时看出我在生气,故意出那种下流题目来激将?”
斗胆相询,还真是。
“说啊,我做了什么让你恨成那样?”
“……您批评同事,他们都以为是我告的状,还在背后造谣诽谤我。”
崔明智一一陈述被同事误会、污蔑的遭遇,连“当面首、抱大腿、攀高枝”的脏水一块儿倒出来。
帅宁呵呵直笑,像看好戏的观众。
“效果还不错嘛。”
“效果?”
“我就是想让同事都误会你,才故意那样骂他们。”
她狡诈的目光射过来,成分包括幸灾乐祸、如愿以偿、自鸣得意。
崔明智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已是她的网中鱼,被烹调装盘,吃干抹净方回过神来。
“你怎么能这样?我哪点对不起你了?”
他怒极发抖,像个死不瞑目的幽灵,孟婆汤也消不掉这深沉的冤屈。
仔细追索,唯一得罪这女人的地方就是上次在鹊州酒店里发酒疯,她当时装大度,背后却展开处心积虑的报复,杀人并诛心,蛇蝎也毒不过她!
已到爆发边缘,帅宁恰到好处泼下一盆冷水。
“姑父是不是让你监视我?”
崔明智被釜底抽薪,气焰倏然飞降,听她讽笑,赶忙辩解:“宁总,我从没出卖过你,万董让梁业问我你的情况,我都说你在认真工作,绝没有半句坏话。”
他没干过亏心事,不能让对方取得陷害他的理由,故而拼命保卫道德高地。
岂知又没猜准帅宁的心思。
“我知道,你要是出卖过我,就不会好端端站在这儿了。”
女人的笑脸好似雨林里的毒蘑菇,艳丽而危险。
崔明智已觉察她的暗示,本能装傻:“为、为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姑父派来的?我让你帮我处理公务,让你去找孙老板改翡翠山湖的标底,让你去陪酒卖笑都是在考验你。只要你跟姑父那边透半点风,我立马就会知道。”
她一交底,崔明智才明白自己已在地雷阵里久居多时,他曾在许多问题上纠结告密与否,险些触碰雷、管,回忆前情细思极恐,刚刚消退的惧意反败为胜。
帅宁显示出猎食者的姿态,目不转睛盯着他:“一山不容二虎,姑父怕我妨碍他夺权,一开始就防着我,想在我身边埋眼线,可惜看错了人。”
崔明智脸上青红不定,促刺道:“宁总,我不是那种两面三刀的小人。”
“看出来了,你是我大哥相中的,他别的地方一般般,眼光还不错。我也亲自考察过了,你还算个正派人。”
接触的第一天起,帅宁就展开了对他的考核。
这小助理世故圆滑胆小懦弱,但具备一些难能可贵的闪光点。在前女友受辱时挺身顶撞上司,说明他重情。被村民打劫时英勇护驾,说明他重义。遭受诬陷侮辱暴起反抗,说明他有自尊。顾念董事长的感受放弃报复,说明他知是非。
下贱的心腹好驾驭,但人至贱则无敌,贱到突破底线那就是恶毒小人,近之恐养虎为患。能伏低做小又不失骨气,能垂耳下手又不泯良知的才做得亲信。崔明智通过考验,对双方都是幸事。
当事人可不这么认为,质问她为何离间他与同事间的关系。
“想让你为我办事。”
“啊?”
“你想明哲保身,在我和姑父间鼠首两端,我当然要先断了你的退路,你被其他人孤立才会忠心依附我。现在预期目标已达成,你不止和同事产生裂痕,还大大得罪了姑父,想在上海立足,只能跟我混了。”
第十七章
得知帅宁设计迫害是为了逼出自己的斯德哥尔摩症, 前因后果在崔明智脑中形成清晰脉络。他一开始就误判了这个女人, 以为她是暂来栖身的混世魔王,侍奉不了多久就会改旗易帜。殊难料她抱着与万洪波夺权的野心, 立志在集团内争一席之地。
他还未想好应对之策,帅宁已走到近处催问:“我虽然是董事长的女儿,可初来乍到, 需要一个可靠的助手, 你很幸运地中选了。怎么样,肯不肯做我的人?”
崔明智清楚自身斤两,没有“明珠暗投”的想法, 只担心被这恣意妄为的大小姐带累,不敢接她的聘书。
“您这么看得起我,我怕辜负您的赏识。”
帅宁只当他想自抬身价,冷笑:“不是赏识, 就是用着还算顺手,以后如果找到更优秀的替代品我会马上换人,你要保持上进心, 不然很可能被淘汰。”
崔明智忙借故脱身:“我才疏学浅,脑子又不灵光, 随便找一个也比我强啊。”
“你这是不识抬举,还是瞧不起我?”
帅宁脸色骤寒, 缓缓逼近一步,拿锐利的目光切割他。
“是不是觉得我比不上大哥,跟我混没前途?”
崔明智怎敢承认, 虚弱解释:“宁总,我是个老实人,这您是知道的。我只想安安稳稳干活儿,太复杂的人际环境我呆不下去啊。”
“所以你才摆脱不了□□丝身份。”
帅宁放出一句讥诮,坐回椅子上,悠闲地点起一只烟。
“你就没想过出人头地,帮叶茹薇还清债务,和她重新开始?”
她吐出的烟圈似乎饱含蛊惑人心的魔力,崔明智立场顿时冰裂,双眼关不住渴望。
帅宁乘胜追击:“别说你现在在上海找不到好工作,就是去了外地,以你的能力背景五年内都休想发达。叶茹薇虽说债务缠身,可人家竞争力比你强,不出一两年就会被识货的人挑走,你舍得吗?”
这比提刀威胁还奏效,吃准了崔明智难忘痴情,用大概率会发生的假设恐吓他。
分手这段时日没淡化他对叶茹薇的爱意,反而让他更全面透彻地认识到她的好,也许世上还有比她温柔贤良端庄美丽,真心体贴爱护他的女人,但他十分肯定,这辈子都不可能遇上了。正因为佳人难再得,他必须亲手给她幸福,交给别人怎能放心?
失去薇薇,我会遗憾终生,以前我找不到门路,不敢为她冒险,这会儿机会摆眼前,还不该大胆一试?
“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明白?赶明叶茹薇出嫁请你当伴郎,你可别哭晕在厕所里。”
帅宁直戳崔明智软肋,逼他乖乖咬了钩。他定住闪烁的目光,厚起脸皮问价:“那您能给我什么实际好处?”
她笑意转浓,慷慨答复:“这个问题我喜欢,明码实价的商品用着才放心。你回来恢复原职,我先给你加薪50%,一年后表现得好,再加一倍,满意吗?”
实惠丰厚还画了大饼,崔明智吃到甜头,先不考虑未来可能降临的苦头,鹊喜地连说:“满意”。
买卖成交,帅宁叫来行政部吴经理,吩咐:“这是我刚招聘的助理崔明智,谈好年薪42万,你带他去办入职手续吧。”
惊人反转唬得吴经理舌桥不下,思维减速一两秒后回归随机应变的正轨。领着崔明智出门后便急匆匆询问。崔明智只得含糊敷衍,放任她们的八卦心去胡乱发酵。
见他出现在会议室,前来参会的同事无不讶异,人们的眼神交织成繁复的信息网,传递猜疑惊奇,很想知道这被扫地出门的家伙为何重新登堂入室。
对他们的疑惑,帅宁视而不见,也未做任何解释,堂皇地落座发话:“都到齐了吧,上周有什么新情况,赶紧说,我待会儿还要出去办事。”
工程部经理胡强抢先上报紧急军情:“宁总,齐云昨天来电话,莲藕村到莲叶村那段路已基本竣工了,可施工队到了白莲村境内,就被当地村民挡下了,还遇到其他一些麻烦。”
齐云是冠宇地产派驻到莲花乡的项目经理,正主持修建那里的公路工程。
近日手下施工队遭白莲村村民阻挠,硬说他们压烂了村里的机耕道,坏了当地的风水,赔钱才让通过。
齐云与他们说理不通还遭殴打,一些年老的村民公然躺在压路机和推土机下,强行阻挡施工。他相继请当地派出所和乡政府出面调解,也被那些抱着幼儿寻死觅活,拄着拐杖撒泼打滚的村民逼退。
这伙人众志成城,围绕一个中心思想顽强战斗。
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齐云明白他们都是受白莲村村委会主任皮发达唆使,曾去找此人谈判,被他提出的条件吓傻了。
“皮发达让我们从项目费里抽出50%交给他们做管理费,涉及拆迁的部分更漫天要价,比土匪还黑。”
他是白莲村村民票选出来的村官,自称代表全体村民的意见和利益,绑架全村与开发商对抗,乡政府乃至上级部门都奈何不了他。其他村子的人也有意相仿,把冠宇地产当肥肉饕餮,打不通这条线,工程恐会搁浅。
帅宁早候着这村霸,眼见他显山露水,是时候会一会了。
她食指关节在会议桌上轻轻一扣,吩咐崔明智:“崔助理,明天你和胡经理去白莲村见见皮发达,看他到底多大胃口。”
崔明智投效了帅宁,仍很介意被她陷害的那档子事,第二天在机场与胡强会合,试图澄清,指天发誓自己从没在老板跟前告他和同事们的黑状。
他官复原职还超额加薪的消息已通过吴经理的嘴抵达公司高管们的耳朵,与帅宁的关系更显扑朔迷离。
胡强不是缺心眼,岂肯轻信这满身疑点的人,碍于合作身份假意支应,实则像细菌实验室里身穿防护服的科研员,从头防范到脚。
二人来到莲花乡与齐云碰头,同去白莲乡拜访皮发达。
皮发达的家是座三重大院,洋房花园气派非凡,坐落在一片破瓦房黄土墙中,乍一望去很PS的假景,还真是个“带头”奔小康的村干部。
崔明智先存了恶感,见到皮发达膀粗腰圆满脸横肉的形象,厌恶就有了贴合的落脚点,坐着都嫌他家的真皮靠椅脏了自己的屁股。
皮发达神色倨傲,隆着犹如怀胎六月的肥肚腩半躺在沙发上,翘脚抱手,说起话来摇头晃脑,派头胜过大老板。
“老早就听说你们冠宇集团了,你们那个大老板最早是做电工的,我也是啊,村里的电线全靠我维修,要不根本没人管。”
他大言不惭拉帅冠宇给自己贴金,还自诩对村上有功,其实是掩耳盗铃。
崔明智早听叶茹薇说这厮借整改电线为由私涨电费,谁家不补缴就被断电,
单靠这宗便搜刮了大笔民财。
胡强是本次谈判的主力,鉴于齐云之前已在这儿费过许多口舌,他采取开门见山的方式,郑重道:“皮村长,我们是来贵乡搞新农开发的。前不久刚跟鹊州县政府签了协议,以后要把花果岭这一带打造成集高新农业、养老、文化旅游为一体的田园综合体,让这儿的老百姓充分参与到发展中来,个个都能受益。”
皮发达也懒得跟他们兜圈子,不住点头,有如伸颈的甲鱼。
“蛮好蛮好,如今很多农村都卖地发财了,我们也早想走这条路嘞。你们不来找我,我也准备去找你们,今天来得正巧。关于你们这个买卖,我代表村里提三点要求。”
胡强与崔明智交换眼色,请他开口。
皮发达狮子嘴一张,直接亮出个无底洞。
“第一,你们在我们白莲村地盘上做事,得从合同价里提20%给村委会做管理费。修路和修庙的事另算,得出50%。”
对面三人集体脑充血,胡强僵着脸问:“能解释一下这费用是怎么来的吗?”
“很简单啊。你们进来搞工程会妨碍我们的生产生活,还会带来很大的治安隐患。就比如新修的那个吉祥寺,本来修庙积功德是好事,我们也没问你们要钱,但以后庙修好了,会招来很多游客,将严重影响本地的安宁和安全。我们要维持秩序没钱不行啊,这是长年累月的事,收20%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所以那寺庙盖好以后门票和香火钱至少分我们一半。至于修路,弄坏了村里的机耕道和好些乡亲家的田地,连人家预定好的阴宅也占去了,这些都需要村委会做工作调解,收50%已经很便宜了。”
皮发达当了几年村官,官话说得一溜一溜,归纳起来就两个字——无耻。
莲花乡十三个村,都像这样横征暴敛,这项目就别做了。
胡强认为已没必要谈下去,看看身旁的钦差,等他示下。
崔明智是来摸底的,务必探明这烂泥潭的深浅,让皮发达接着说。
“第二条,你们修路修桥盖房子都得从我们村里买材料,我们会帮你们找好货源,谈好价,你们直接付钱取货。”
这就是强买强卖,到时定会信口标价,以次充好来敲竹杠。
第三条更是大刀阔斧的屠宰。
“工程完工,你们收门票,开酒店、餐馆赚的钱得给我们分红,每年不低于40%,还得优先聘用我们的人做工作人员,待遇必须从优。”
崔明智真想递块镜子让他照照自己脸有多大,沉声道:“皮村长,你的要求太过分了,照这么办我们根本没法开展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