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瘠玫瑰——陈阿塔
时间:2019-04-18 09:50:40

  那人对她吃穿用度管得严,平时一点凉的不给她碰,今天要是知道她一口气偷吃了三个冰淇淋,肯定得跟她生气。
  其实她也不是多贪吃,要怪就怪他平时管太严,不然她何至于像开了荤的和尚似的刹不住闸。
  何筝扶着傅语诺赶去医务室,医务室的老师听说她中午吃完小火锅,紧接着连续吃了三个冰淇淋,絮絮地责备她像个小孩子似的没分寸,连忙给人开了药,让她在床上躺一会儿。
  傅语诺见何筝跑前跑后地担心自己,有点过意不去,推着她让她回去上课,自己在医务室躺一会儿就可以,脑袋枕着手肘,等那阵绞着小腹的钝痛消退,她闭着眼小憩。
  再醒来时,床帘外,医务老师正跟一个人交代屋里还有一个同学在休息,叫他等人走了,记得收拾好东西再锁门。
  傅语诺这才惊觉自己躺够久了,都耽误医务老师下班了,待医务老师走远,她忙不迭起身,担架床脆弱地叫唤一声,帘后的人明显静了一瞬,然后朝这边走过来。
  腿晃在床边找不到鞋,她探身低头,没想到身下的担架床经不起折腾,突然往后滑,她瞬间重心失衡整个人往前栽去,恰好这时布帘被人从外面拉开,傅语诺嘭地一声跪扑在对方的脚边,行了一个无比隆重的大礼。
  “……”
  “……”
  屋里安静了好几秒。
  尴尬,非常尴尬……她窘得耳朵都烧起来,想挽回几分薄面,于是抬头朝对方友好地笑了笑。
  没想到男生见了她的脸,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受惊地连退好几步,这反应令她吃了一惊。
  在脑袋里搜刮了一圈,她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
  本来还想和男生说几句话,可对方往旁边一侧身,似乎不愿意和她多交谈,傅予诺不明所以,讪讪地说了声同学辛苦,同学再见就提留着鞋子跑了。
  从医务室出来,她想去一趟钢琴房,可一看时间,估计乐团已经散了,于是临时转道往楼外走,打车直奔家。
  刚进家门就敏锐地闻到空气里有另一个女人的味道,玄关边歪着一双高跟鞋,客厅里传来交谈声,女人的声音调子高,听不清说什么,其中的殷勤却是显而易见的。
  陈姨拎着一袋垃圾出来,正遇见她:“回来啦!”
  “家里有客人?”
  “你施老师,听说是家里有点事,想请先生帮忙……哎,把鞋穿上,把鞋穿上!”陈姨抬手拦人,监督着她穿好鞋才放行。
  傅语诺走到客厅门口,小脑袋一探,刚好看见谢西然朝面前的女人微笑,女人后脑勺朝着她,看不到脸,但想必脸上的表情也是极殷切动人的。
  施云是她的钢琴老师,柯蒂斯回来的高材生,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定期来谢家给她上课,起初是每天来,后来是每周来,她高三那阵学习忙,就改成了不定期来。
  说起来,施云不在的那阵是她青春期以后,和谢西然相处最和平的一阵,往前、往后,他们都争吵不断,剑拔弩张。
  傅语诺没和大人打招呼径直跑到了楼上,音响里放着弦乐版的《第二圆舞曲》,她大剌剌推开窗户,哼着歌,就着旋律轻盈地转到衣帽间换衣服,一头鬃发散在背后,又随着起落的动作在空中荡过。
  换好了衣服,毛绒拖鞋早不知跌落在哪里,她坐到钢琴前,光着脚丫踩踏板,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翻飞。
  窗户口传来楼下汽车启动的声音,谢西然和施云一起出门了。
  施云爱慕谢西然,所以堂堂柯蒂斯的高材生会屈尊降贵给她上课,不辞辛劳地拿着好脾气忍受一个青春期少女的刁蛮。
  傅语诺没兴致地趴在钢琴上,只有一只手还顽强地跳跃在琴键上。
  晚上,谢西然没回来,他不在家吃晚饭,满桌的菜就她一个人吃。
  傅语诺想叫陈姨坐下来和她一起吃饭,可陈姨推辞着不愿意,她是个有规矩的佣人。
  要是往常傅语诺就放过她了,可今晚她格外粘人,求了老半天也不放弃,为难得陈姨干脆躲到了厨房里。
  傅语诺只好一个人坐在餐厅,她饭量小,每样菜都夹得不多,拍肚子走人时菜还跟没人动过似的。
  陈姨一边收拾一边心疼粮食,悄悄地打了包带回去,热一热明天还能撑一顿饭。
  吃完饭去半地下的放映室看电影,挑了半天也没挑出好看的,其实不是没有好看的,是她心思不在上面,她满脑袋里都是她以前听说的那些关于谢西然的风流韵事。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很多女人想跟她抢叔叔。小时候是一块糖、一个芭比娃娃套装交换一声“阿姨”、“婶婶”,大一点是莫名其妙的打探,你叔叔前晚见的那个女人是谁你知道吗?
  诺诺,你可要把你叔叔看紧点,别怪阿姨没提醒你,他要是娶了老婆准得忘了你。
  诺诺,这么多阿姨,只有我是真的疼你。
  诺诺,你喜欢阿姨吗?喜欢阿姨就告诉你叔叔去,等阿姨住进来,每天都带你去游乐园!
  平心而论,傅语诺完全可以理解谢西然受欢迎的原因。
  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至今未娶,英俊,富有,身体健康,没有奇葩婆婆,多么完美的结婚对象。
  可他越受欢迎,她心里的不安就越强烈。
  她的住宿申请表到底没有交上去,因为她不想和谢西然吵架,谢西然肯定会不高兴,何筝对她的决定没有时间发表太多看法,她最近正忙着实习的事情。
  大三时节,周围的同学不是在准备考研,就是参加实习锻炼自己,傅语诺看在眼里,心里也有几分焦虑,她是不想一直这么依靠谢西然的,可她又不确定谢西然对她出去实习会有什么看法。
  好像从她记事起,她的人生就牢牢掌握在这个男人手里,一步也偏差不得。
  周末,傅语诺接到许久不联络她的外婆的电话,外婆问她在大学过得怎么样,还有几年毕业。
  她觉得好笑,作为她现在在血缘上最亲的人,对方竟然不知道她上大学几年级。
  傅语诺在电话里回答刚上大一,学习很差,经常被老师批评,老人家噎了一下,傅语诺很快听到电话那头隐隐约约传来小舅舅的催促,你跟她废什么话,找谢西然,找谢西然才管事!
  傅语诺的脸色冷下来问:“你们找叔叔干什么,又惹什么祸了?”
  外婆顿了一下,有点愧疚地跟她说小舅舅想在泉城附中附近盘一家店,手头缺一点钱,问她有没有钱凑一凑。
  “需要多少钱?”
  老人家刚说出一个数,那头的人小声和她耳语了什么,再开口时数字便翻了一倍。
  傅语诺冷笑着点点头:“我有,我拿给你们,你们别去找叔叔要。”
  电话很快被男人抢了过去,刚才的粗鲁催促转瞬变成了和风细雨的谄媚:“阿诺,最近身体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一趟,你外婆老惦记着你呢,老人家前几天还在念叨你,你也不来看看我们!”
  傅语诺没接话茬,只道:“我有钱,我下周就给你们送过去,你们别去找叔叔。”
  小舅舅的喜色掩不住,却装着矜持:“哎呀,哪里还需要劳烦你跑一趟呢,我把卡号给你吧,你下午汇给我就可以。”
  “不用,我会给你钱的,你们别去找叔叔。”
  三句话里两句离不开“别去找叔叔”,江坤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他正色道:“阿诺,你怎么说话的?我们和谢西然联系那也是为了关心你,把你一个人丢他家里不闻不问我们怎么能放心?”
  傅语诺不想跟无赖讲道理:“知道了,我会尽快把钱给你们。”
  一提到钱,江坤便原形毕露:“尽快是什么时候?我着急用钱,等不了下周。”
  傅语诺想了想:“……明天吧,明天我把钱给你们。”
  对面这才放了心,又侄女长侄女短地打起了亲情牌,叫傅语诺听得直反胃,没几句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那个家,那个叫外婆的人一天也没有真心对待过她,才会在她三岁时就那么轻易将她交给谢西然,虽然谢西然很好,可是这份好无论多么丰盛都不能掩盖江家人的薄情寡义,如果当时她父母身亡,而谢西然又没有适时地出现,他们会怎么对待她呢。
  *
  今天下午,谢西然回来得格外早,傅语诺正拿着水管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大老远就听见汽车的轰鸣声,车还没开进车库,谢西然就开门下车,走了过来。
  男人沉稳的脚步踩在草坪上,地面上的小草都被压弯了腰,傅语诺爱护花草,她听着窸窸窣窣的响动十分心疼,转身刚要发难,先被男人喝住了。
  谢西然盯着她光裸的脚丫问:“鞋子呢?”
  她气势顿时弱下去,眼睛不敢看他:“……忘了穿……”
  谢西然走上前,不由分说将人拉带离地面,水管甩在地上,喷溅了男人一身,他没理会湿润的裤管,打算带她进屋。
  傅语诺失了平衡,紧紧地夹着他的腰身抗争:“别进屋别进屋!我还没浇完花呢!”
  她使劲乱晃,身体往下缩,像一条不老实的毛毛虫,想要逃出他的禁锢,谢西然怕她摔了,将人搂紧,低声训斥:“别乱晃,待会儿该掉下来了,想浇花是吧?”
  “嗯。”傅语诺乖乖地不乱动了。
  他单手绕到背后护着她,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水管,交给她之前叮嘱:“别下来,我带着你浇水。”
  “好啊。”傅语诺顿时笑起来,趴在他背上,手肘往他肩上一撑,人向上攀,丝毫不顾及身下男人的年龄,三两下就威武地骑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幸好谢西然常年坚持锻炼,身体素质极好,一点没有三十多岁的觉悟,气不喘腰不弯,竟是将对方稳稳地护住了。
  傅语诺在他身上晃着腿,指哪打哪,很快就浇湿了大片草坪。
  暮色渐合,夕阳从远天的山峦背后燃烧了过来,草地如铺了一层发光的碎金,晶莹的水珠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泥土的清香翻涌上来,傅语诺受蛊惑,硬是想凑近闻一闻,谢西然没奈何,单膝跪地,允许背上的人摸一摸怒放的粉色藤本樱霞,哪知傅语诺非常不听话地从他背上挣脱,一下跌进草坪。
  少女明显懵了一瞬,随即躺倒在蓬松厚实的草地里,这个院子平时都是她养护的,长势如此之好,军功章怎么说也有她一半,傅语诺看满园的花花草草就像看自己的孩子,满心满眼的呵护亲昵。
  “地上湿,不起来?”谢西然问。
  “不起来了。”她眯着眼睛感受夕阳在薄薄的眼皮上跃动,一只手指头讨巧地勾缠住男人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亲,她的嘴唇沾染了露珠,男人的指侧触到一片湿软。
  谢西然安静地低头注视她。
  少女的眼尾细而长,微微眯起像只慵懒的猫,蓬松的鬃发被染湿,发尾卷曲着贴在雪白的脖子上、锁骨上,挟着张牙舞爪的诱惑,肆无忌惮地攫住了男人的心脏。
  男人瞳孔紧缩,黑的是理智,白的是欲望,欲望扩张,理智被逼退到角落,清清楚楚地在挣扎。
  幸好太阳很快要被山峦吞没,仅存的一点温度留不住易变的少女,傅语诺借着谢西然的手臂坐起身:“叔叔?”五指在对方眼前晃一晃,将对方的魂儿拉回来。
  她抖擞了一下身体,大大咧咧地笑:“有点冷。”
  这招果然好使,立刻换来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傅语诺蜷在谢西然怀里,由对方抱自己回屋。
  她身材娇小,躺在谢西然怀里几乎被完全遮住,从后面望,只有两条水葱似的细腿露在外面,被男人的身形一衬,脆弱得仿佛一折就能断。
  进屋里不着急换衣服,她从谢西然怀里跳下来,兴冲冲地进厨房大声问陈姨饭煮好了没,她饿了。
  半湿的衣服贴在脊背,勾勒出两片纤瘦的蝴蝶骨,还有少女粉色的胸带。
  怎么养得这么瘦,谢西然发愁地搭在厨房门边叫她:“上楼洗澡去。”
  身体相错的瞬间,二人都闻到了对方身上的一股香味,她身上是清新的草叶香,少女香,他身上却是一股陌生的、外来的女人香。
  傅语诺愣了一下,暗道自己鼻子失灵,竟然现在才闻到。
  可她什么也没有问,垂下眼帘,安静地上了楼。
 
 
第5章 
  第二天早上,等到谢西然上了班,傅语诺才从被窝里钻出来,她穿戴好衣服,背着方方正正的牛皮书包从楼梯走下来,陈姨惊讶于她这副要出门的样子,跟到玄关边看着她拉开鞋柜探头探脑地翻找。
  “小姐,你要去公司?”
  “我的运动鞋哪去了?”傅语诺没否认。
  “应该就在这里头……你找运动鞋干什么?先生给你准备了小皮鞋。”
  “我今天要和同学出去,穿运动鞋方便。”
  “不急,先生办公室里备着你的鞋呢,你可以到那儿再换。”
  傅语诺像没听见她的劝说,依然固执地在近一堵墙那么高的鞋柜里头翻找,终于叫她在高处找着了,她搬了把凳子踩上去,陈姨在旁边看护得紧,双臂虚拢着防她摔下来,这要是摔下来她可承担不起。
  傅语诺换上运动鞋,动作生疏地系上鞋带,跟陈姨说了声再见就推门出去。
  她在路上给施云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最近不用来了,她不上钢琴课,然后混进农民工的队伍里缓慢地挪进灰扑扑的建筑里。
  汽车客运站老旧喧嚣,地上落着踩瘪的烟头,候车室座椅不够,角落里编织袋拥挤在一起,承受着远行客的疲惫。
  傅语诺买了最近一班到泉城的汽车车票,抱着一个小箱子贴着墙等待,忽然想起谢西然不让她在外面这么靠着不干净的建筑,于是直起身干站着。
  不远处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嚎哭,男孩尖利的嗓音扎得人耳膜疼,他妈妈嗓门比他还大,抢走他手上的零食怒吼:“哭什么哭!不准再哭!再哭我就把你丢这了!你看看周围,都是骗小孩的,外头还有警察叔叔,你再瞎吵我就把你送到警察局去!”
  “不要呜呜呜呜!妈妈不要……”
  “那你就给我站好,不准再瞎跑!还哭?我数三下啊!”
  傅语诺盯着那对母子看,男孩的小脸哭得红彤彤的,被女人粗糙的手重重蹭过,留下更深的印子,他想抓妈妈的手,被女人不耐烦地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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