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她刚到外婆家的时候,外婆也是这般没耐心地对待她,吃饭慢了能被训斥,吃饭快了也能被训斥,常常搞得她不知所措地捧着碗,想哭不敢哭,要是被外婆看到她悄悄砸落的眼泪,又是少不了一顿不知好歹的数落。
外婆心情好的时候,她也会讨巧卖乖地奉茶送水,可当时她还小,走路都不利落,一个不小心摔碎了茶杯,又被拎着脖子好一顿教训。
外婆训斥她是没什么词的,训斥起她那个心比天高的母亲却是灵感如泉涌,骂她为了上大学丢下家人,骂她一个女儿家心气高得不像话。最后再拿冰冷的眼刀扎傅语诺,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要,你那个妈啊,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年幼的傅语诺尚不知道死亡的真正意思,对外婆阴毒的咒骂深信不疑,真以为自己是被妈妈抛弃了。
因此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惊惧里,唯恐自己一个不听话就被外婆扔进山里喂了猛禽,或是丢给更坏的人家。
直到谢西然将她从那个龌龊的家庭里带出来,他给了她崭新的生活。
她是受了谢西然的大恩惠的,所以无论谢西然要什么,她的第一反应都是给。
江坤早就迫不及待地等在汽车站,大老远看见他那个金贵的小侄女从出口出来,搓着手迎了上去。
“阿诺,又长高了哈!”他讨好地笑着。
傅语诺被客车颠了一路,胃不舒服,没给他好脸色,恹恹地避开对方的手,江坤也不尴尬,讪讪地笑两声喊傅语诺上车。
她不知道他哪来的钱买的新车,瞥了瞥那辆不起眼的大众,钻了进去。
江坤没好意思太快提钱的事,惺惺作态地关心起她的学习、谢西然的工作,可惜抛出去的问题一律没人接,傅语诺对他回应有限。
车停在家门口时,外婆正在隔壁邻居家门口,她怀里抱着扭来扭去吵闹的小孙子——江坤的儿子,和街坊聊天,看见傅语诺回来也没有什么表示,仿佛昨天电话里那个低声下气有求于她的人不是她似的。
傅语诺没想久留,进了屋开门见山地放下小箱子,叫江坤拿走里面的钱,江坤也不跟她矜持,喜不自胜地开锁,厚厚一堆崭新的百元大钞。
可他眼珠子稍微一转就知道不对劲:“阿诺,这个数……不够啊……”
“我只有这么多现金。”
“这……这可不行,我们昨天在电话里说好的。”
傅语诺咬着嘴唇,眉心微蹙,有点不知所措,有谢西然的保护,她其实不太会应付这种事。
“阿诺,你也知道我这是做生意呢,我可以跟你讲人情,可人家不会跟我讲人情啊,我本来下午就应该把钱款给人送过去,结果你来这么一招出尔反尔的,我怎么跟人家交代啊?”
江坤典型的窝里横,在外一个屁没有,对内却有的是方法,“你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只好找你谢叔叔要这笔钱了,人养了你这么多年,早跟我们亲如一家了,他不会见死不救的,你说对吧?”
说话间就要掏手机,又被傅语诺拦住了。
可她又垂着眼不说话,江坤叹一口气:“阿诺,我也不是想为难你,你说你犟什么呢,你谢叔叔那么有钱,我要的这点连人家牙缝都不够塞的。再说了,这国家都说了先富带动后富,他可不就是先富起来的那批么?带带我们这些穷人那也不合情合理吗?”
哪来的狗屁歪理。
傅语诺忍了:“你不要找他,”她思索片刻,从书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我只有这个了。”
给完了钱,傅语诺没有久留,她很快搭乘最近一班汽车回到了南城。
谢西然不知道她要来公司,自然没有对下属做交代,可公司里无人不识傅语诺,从大门口的保安到办公室前台的秘书,遇见她就会尊称她一声“傅小姐”。
“傅小姐下午好!”
“傅小姐又来啦?”
总助温仪正低头翻阅一份报表,余光瞥见有一个人招呼也不打直接就去推谢总的门,刚要起身阻拦,一见是傅语诺,屁股又安心地落回去。
她笑着问她:“阿诺,下午想吃什么点心?我去给你买。”
“戚风蛋糕吧,”把柄上的手将门带回来一些,傅语诺背着里面的人小声叮嘱,“记得多加点黑糖和珍珠,待会儿你买回来了不要送进来,给我个信号我出来吃。”
温助很讲义气地比了个ok的手势,然而傅语诺进了办公室就没有出来的机会,戚风蛋糕最终还是落在了谢西然眼皮底下。
谢西然对傅语诺的饮食管控得严,糖分太高的东西不让碰。
其实不止是糖分太高的东西,任何背离健康饮食范畴的东西都能引起他的额外关注。
可惜这世上好吃的东西有九成都在健康线边缘试探。
谢西然不止一次点着她的鼻尖告诫她要克制:“消费主义的陷阱,宰杀的就是你们这些不懂得自控的人。”
“我只是吃一块蛋糕而已,用得着这样上纲上线吗?”
“食欲和性|欲一样,都会麻痹人的意志……”话音未落,就被少女用奶油堵了个严实,他从她口中尝到甜腻的糖浆,舌头追过去想要品味更多,她却咯咯笑着往后退,学他口吻,一本正经地谑笑:“谢先生,性|欲和食欲一样,都会麻痹人的意志,你可要管好自己哦。”
倒挺能回嘴,谢西然瞥见她脚下的运动鞋底有土,问道:“今天上午去哪了?”
“……没去哪,和何筝随便逛了逛。”
眼见他还要问,她故技重施,凑上去堵他的嘴,反被他咬住下唇吸吮,她呜呜呜地直叫,手去推拒,没想到刚推了两下,谢西然就主动放开了她。
他蹙眉品了品唇畔的奶油,捏住她下巴问:“你今天叫温助多加糖了?”
傅语诺心里咯噔一下,大意了!
她被抓个正着不要紧,可怜的温助理却得和她一起写检讨。
傅语诺胆子大,点开手机搜了篇誊写一份,还趁谢西然不在,善解人意地问温助理要不要,温助理头摇成了一个拨浪鼓,她可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的须子只有傅语诺一个人能摸。
温助理乖乖领悟老板传达的精神,将一篇由一个蛋糕引发的检讨上升到了“国不可一日无法,家不可一日无规,公司不可一日无纪”的高度上,唬得傅语诺一愣一愣的。
谢西然听完挺满意,然后挥了挥手,和颜悦色地扣掉她三个月奖金。
一旁的傅语诺内疚得不行,等温助理出去,她赖在谢西然的腿上,扯着他的领带求他放温助理一马:“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迁怒温助理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对付我的方法多了去了,这回是被我发现了,往后我要是没发现呢?这次不罚她罚得重一点,你是不会老实的,”他捏她撅得老高的嘴,给她下判决,“装可爱没用,耍横更没用,快从我身上下去,你那份检讨是网上抄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再给我重新写一份去,这回就坐在我旁边写,我看你还能抄出什么花来。”
偷鸡不成蚀把米,傅语诺蔫蔫地又去写了一份检讨。
谢西然傍晚有一场和孙戴安的会议,温助理准备好会议材料,去茶水间泡咖啡,门后鬼鬼祟祟地露出一颗脑袋。
“探头探脑的干什么?”
傅语诺索性大方地走出来,纤细的上身贴住墙面,她脚尖踮地,内疚地低着头:“温助理,不好意思,害你被罚了。”
她逗她:“知道不好意思以后就别怂恿我干坏事。”
“……这怎么能算干坏事呢……”傅语诺小声嘀咕,触到对方一脸“果然不知悔改”的表情后立马改口,“好好好,我马上改,保证以后不再给你惹麻烦!”
“不是给我惹麻烦,是别让谢总操心。”温助理说得挺官腔,活似谢西然的代言人。
傅语诺眨了眨眼睛,乖乖答应。
温仪搞不懂这对叔侄的关系,有时看着像一对相依为命的亲人,有时看起来又不像那么回事。
不过谢总对这小孩的紧张和呵护却是明明白白的,这么多年,他身边的男男女女,要想讨他的欢心,做的第一件事必是先讨傅语诺的欢心,她也不例外。
温仪又笑起来:“谢总和孙总开会且着呢,冰箱里还有半块蛋糕,要不要到我工位上吃?”
第6章
傅语诺在温助理的工位偷吃蛋糕,她刚偷吃完最后一小口,谢西然就和孙戴安一起从会议室出来,她急忙抹了把嘴跑出去迎接他。
谢西然锐利的目光往她面上一扫,她不自觉地、偷偷地舔了舔嘴唇……擦干净了吧?应该没有留下痕迹吧?她忐忑不安。
他眼底浮起轻浅的笑意,向她示意孙戴安:“你孙叔叔来了,怎么不打个招呼?”
傅语诺不情不愿地看向后者,施舍给老男人一个不算友好的问候:“孙叔叔好。”
孙戴安笑容可掬:“哈哈,阿诺啊,好几天没见啦!”
孙戴安是官家子弟,曾祖父曾在满清盐运司做过官,他和谢西然是同系师兄弟。
虽是个纨绔出身,孙戴安却不是草包废柴,相反的,他还挺有审时度势、任人唯贤的智慧,且极富自知之明。
大学毕业那年,适逢国家经济改革,他深觉机不可失,又知道自己没什么才干,唯有家里几代积累出来的好人脉和一把长袖善舞的社交能力可以使用,需要一个有实干精神的人搭伙,于是拿着钱和人脉找上穷小子谢西然,二人合作创业,很快将安普医疗做大。
孙戴安筹划挺美,事业也发展得不错,唯一失算的是,谢西然看起来厚道、易掌控,没想到是匹不露獠牙的狼。
他最初以技术入股,所占份额不如孙戴安多,后来几次董事会议他以鼓励员工、扩股增资为理由稀释了孙戴安的股份,又利用自己持股的几家壳公司分批次购进股份,很快与孙戴安旗鼓相当。
幸好孙戴安是个低权力欲的人,只要有钱可花、有酒可喝、有女人可泡就行,因此在安普的经营上,他基本做了甩手掌柜,反正谢西然厚道,每年该给的红利一分没少过他,他乐得清闲,过起了逍遥人间的美妙生活。
其实孙戴安自己逍遥也就罢了,偏偏他是个讲义气的,吃喝玩乐也和工作一样讲究有福同享,哪家赌场来了新舞娘,哪个会所换了一批小姐,都爱拉上谢西然一起去探探,这就惹恼了小小的傅语诺。
小不点时期的傅语诺就已经很有领地意识,这人竟敢带着外人来跟她抢叔叔?从此和他势不两立!
孙戴安也挺委屈的,他哪知道小妮子命里就这么一个宝贝叔叔,对他看护得禁,只知道没多大的小丫头明明昨天还亲热地抱他大腿喊他叔叔,隔天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
一晃十年过去,再大的气也该消了,可她还是看他不顺眼。
受不住傅语诺敌视的目光,孙戴安拍了拍谢西然叮嘱:“海盛的事你再想想,新加坡那个郑秦还等咱们的信儿,我先走了啊,”说完又凑到他耳边私语,“听说云顶又来了一批新舞娘,俄国妞,火辣辣的,你必须得跟我去一趟,别考虑了!”
不等谢西然回答又撞上傅语诺阴魂不散的目光,他被盯得心里发怵,颤颤咬牙道:“我说你家这个小祖宗哎……”
谢西然笑:“怎么?”
没怎么,谢西然都不敢教训,他更不敢:“走了走了!”晦气。
等人一走,傅语诺就觑着眼睛问他,没规矩地直呼大名:“孙戴安刚才跟你说什么?”
谢西然是个溺爱无度的家长,不仅没怪她没礼貌,还老老实实地、毫不犹豫地出卖了朋友:“他说云顶换了一批新舞娘,约我去玩一玩。”
傅语诺小嘴一闭,分外严肃,却是没说什么。
*
晚上回到家,他在书房看完书,顺便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时发现桌上的手机亮了一下。
傅语诺在隔间的琴房里练琴,房间里涌动着轻灵的琴音。
谢西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刚洗完澡,身体还没擦干净,披着一件浴袍,精干的肌肉裸|露在外,蒙着一层水汽,她没敢多看。
“上午去哪儿了?”他停到钢琴边,手指在琴架上敲了一下。
那一下仿佛敲在她脑袋上,她头皮发麻,本能地感到紧张:“……不是说了吗,和何筝去逛街了。”
谢西然没接茬,就那么看着她,眼神压得她没了力气,钢琴声渐渐停了,房间里静下来。
“我再问一遍,你上午去哪里了?”
“……去和何筝逛街了。”她顽强地嘴硬着,心里却控制不住地发虚。
他将手机放在她面前:“打电话给她。”
“……”她僵坐着,不动作。
“你上午去哪了。”他坚持问她第三遍,仿佛非要逼她亲自说出实话不可。
傅语诺被逼急了,把钢琴一盖,反身面对着他,却不敢与他对视:“……你明明知道了!”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他面上也没了温情。
她的眼圈不可抑制地发红,心里千般万般的情绪搅着:“我去了一趟泉城,背着你把压岁钱都给了舅舅!”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西然压着嗓子:“他们需要钱,你可以向我要。”
她最受不了他这副予取予求的冤大头模样,她的外婆和舅舅就是喂不饱的虱子,他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扶他们:“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又没有卖给你,不需要你替我养他们!”
这话着实伤人,说出口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傅语诺转瞬就后悔。
谢西然周身的气压没了:“你说得对。”他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傅语诺慌了神,跳下钢琴追上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柔软的面颊压住他的脊背:“叔叔,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