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今天有喜事,哈……前两天投标那事你猜怎么着?”他的声音忽近忽远,还伴随着磕磕碰碰的杂音,“诶嘿,成了!你舅舅是不是挺有本事的!”
不过是承包了校方的工程而已,八成又找了谢西然帮忙,傅语诺嗤之以鼻:“你又拿了叔叔的钱?”
“叔叔……叔叔?”怎么听得那么刺耳呢,江坤抠抠耳朵,“我可是你舅舅,我才是你的亲人!来,阿诺,叫声舅舅听听?”
“你凭什么又拿叔叔的钱?”
“啧,怎么回事,大晚上打电话来教训你舅舅来的?阿诺,这就是你的不懂事了,谢西然那和你是外人,我和你才是一家人,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傅语诺受不了他的胡搅蛮缠,开门见山道:“我不是叫你不要再拿他的钱吗,你答应过我的!”
江坤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唯诺道:“这、这不能怪我啊,是他非要给我,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把钱还给他!”
江坤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不愿意:“不至于吧,你对你舅舅这么抠,我可是你亲舅舅……”
到嘴的骨头他怎么舍得吐出来,江坤无赖道,“再说了,你给的那点钱怎么够我的花销,我现在搞了这么个事,不大不小也算是个老板,你也不替我想想。”
“你算什么老板,你靠的是你自己吗?”
江坤听她冷嘲热讽也不乐意了:“阿诺,怎么说话的,我再差也是你亲舅舅,别以为攀上了高枝你就是谢家的人了!”
“我不跟你废话了,你明天就把叔叔的钱还给他,以后不要再去烦他。”
“嘿,怎么跟你讲道理就是讲不通呢?”
江坤纳闷,“我说你这是跟谁较劲呢?什么叫把他的钱还给他啊,敢情你的钱就不是他的了?都是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怎么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吃他的住他的,我们就一点腥不能沾?傅语诺,你记着你姓傅不姓谢!”
傅语诺被他卡住了命门,只要涉及到她的母亲,她就没了底气。
江坤见她沉默不语,以为自己把她说动了:“阿诺,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他谢西然是人好,这么多年来一直把你当成亲闺女来疼,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他对你确实有恩,我明白,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
“你不可能在他家住一辈子,能捞的也就这几年,你舅舅要不趁现在多帮你捞点,你以后拿什么傍身?再说了,这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没有算得清楚的账,你不坑别人,别人早晚也得来坑你,你要再这么铢锱必较,将来出社会肯定得吃亏,到时候可别怪你舅舅没教你!”
“江坤你胡说八道!”
傅语诺被他一番冠冕堂皇的胡扯气得咬牙启齿,“我凭什么不能陪他一辈子?我凭什么要拿他的钱傍身?就算我真有所图也轮不到你来替我出这个头!当初是你们冷心冷肺地丢下妈妈,现在凭什么来抢她的东西?”
江坤本来就不爽兴头上接了这么一通电话,这会儿被她接二连三地讥讽怒斥,心里那团火也蹿上来,露出他的真面目来:“抢她的东西?你也知道你妈妈不要脸啊,都结婚生子了还勾搭人家小年轻,也不知道她使的什么狐媚手段,人都死了还吊着谢西然巴巴地养了你十几年,要我说最厉害的还是你妈妈,小时候我就看出来她主意多,成天不干活就知道读书读书,天天妄想着鸡窝里能飞出一只凤凰……”
“你闭嘴!不准你说我妈妈!”
这赤|裸裸的侮辱令她抓狂,傅语诺气得浑身发抖,血气一股股冲上脑门,还有无边无际的无力蔓蔓延开。
无力的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不止一个人,不止一个人跟她说过谢西然爱慕她的妈妈,阿诺,你要对你叔叔好点,他啊,真可怜哟,那么多人对她说。
他多可怜啊,年纪轻轻,前途光明,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还得为她背负起一个小生命,以及一群不知感恩的吸血怪,傅语诺狠狠地用手臂擦过眼睛。
“行,我们不提你妈妈,我们说说你行吧?”江坤的语气愈发轻浮刻薄,“谢西然到现在也没结婚生子,谢家现在还缺一个女主人吧?要么你就一直在谢家待下去得了,反正也住了十几年了,都知根知底的,把你交给他我也放心……”
“我琢磨着你这几年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你俩上次过年回来,我看他对你眼神都变了,那哪是长辈对小辈的眼神啊,别不是把你当江如了吧……”
无耻龌龊,傅语诺再听不下去,掐断电话愤怒地将手机掷了出去。
“砰”地一声镜面四分五裂,无数碎片四散坠落,映出她支离破碎的被怒火烧灼的身体。
她恨,恨舅舅的贪婪无餍,恨外婆的不闻不问,恨妈妈残忍地丢下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最恨谢西然,恨他无怨无悔的爱,恨他高贵圣洁的品行,恨他完美无缺,恨他完美无缺却摊上了最无赖的一家人。
谢西然闻声赶来,错愕不已地看着屋内一地狼藉,和被愤怒冲撞得抖如筛糠的她。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却被她用力推开,她将银行卡摔在他面前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听我的话?为什么你不能不管他们!
”你有没有受伤?”谢西然不欲解释,只上前要拉她的手察看,被她躲开。
她情绪激动,声音颤抖不堪:“你是不是很享受这种感觉?你是不是很喜欢被人当成冤大头?你以为你这么做他们会对你感恩戴德吗?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永远不懂你的好……谢西然,你就是大笨蛋!大笨蛋!”
“阿诺……阿诺!”她接连的躲避令他心烦意乱,他抓住她用力一拉,傅语诺摔进他的怀里。
熟悉的气温叫她心头发软发酸,怒腔渐渐变成了哭腔,她拿手锤他:“你是大笨蛋呜呜呜……你是大笨蛋……呜呜呜……”
“好好好,我是,我是,你手给我看一下。”他皱着眉头好言相哄,捉住她作乱的小手,仔细检查有没有伤口。
“没、没有嗝……呜呜呜……没有……”傅语诺在他胸前一蹭,一把泪沾湿了他前襟,鼻涕泡粘腻地糊在上面。
谢西然捧起她哭得粉粉的脸蛋,抽出手帕擦拭她的眼泪和鼻涕,她闹够了,呆呆乖乖地任他动作,眼睛被泪水浸泡得晶莹透亮。
他抹了一下她发红的眼角,抵住她的额头,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
第二天清醒过来,傅语诺为自己昨晚的失态后悔,可谢西然没有给她道歉的时间,他一大早就乘坐飞机和孙戴安前往吉隆坡出差。
何筝拿着乐谱来家里找她一起商量改编的问题,收获一张死气沉沉的脸。
“你怎么回事?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生病了?”她关心地试探她脑门,再摸摸自己的,“温度正常啊……你怎么了?”
傅语诺趴在地毯上,半死不活:“我和叔叔吵架了。”
“嗯?叔叔?”何筝大脑飞速运转,惊讶道,“你和谢叔叔吵架了?”
“……嗯。”
“你又欺负他了?”
“……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我欺负他?”陈姨今天一整天欲言又止哀哀怨怨,坐在厨房一边择菜一边叹气,生怕她看不出她心里难过似的,弄得她更烦更愧疚了。
“不然呢?谢叔叔脾气那么好,我就没见过他对你红脖子,”何筝翻个身从沙发上滚下来,躺到傅语诺身边,贴在她耳边悄声说,“阿诺,我有时候觉得他对你太好了,好得都有点不正常。”
傅语诺心头一跳:“……怎么不正常?”
“他对你的好哪里像是叔叔对侄女,”何筝绞尽脑汁想一个形容,“简直就像……就像爸爸对女儿一样好!”
傅语诺严正声明:“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没有血缘关系?”何筝第一次听说,“他不是你亲叔叔?”
“不是。”
何筝疑惑:“没有血缘关系,还抚养你这么多年,而且他到现在都没有娶妻生子……阿诺,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
“他不会是骗了你吧?”何筝的神情一点点变得复杂莫测起来,没等她开口,兀自编齐一部八点档狗血电视剧。
“我猜是这样,他和你妈妈偷情,然后在某一天绿了你爸爸,你爸爸在结婚纪念日那天知道真相,和你妈妈在去度假的路上摊牌,发生了争执,结果一不小心,砰!车毁人亡……等等,按照电视剧演的,这场车祸很可能是谢叔叔亲手策划的!他原本想撞死你爸爸,然后跟你妈妈双宿双飞,从此过上恩恩爱爱的幸福生活,没想到失手连累了你妈妈!可怜的谢叔叔……”
何筝说得慷慨激昂,声情并茂,傅语诺无法承受,大声喊停:“我拜托你正常一点!”她翻白眼。
她的父母过去曾是南城大学有名的教授夫妻,二人相爱到南城大学的许多师生都有所耳闻,怎么可能发生小三插足、夫妻反目这种不耻的事情。
何筝耸耸肩:“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你又要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默默暗恋你妈妈很多年,只可惜你爸妈太相爱,谢叔叔爱而不得,只好把对你妈妈的感情倾注在你身上。”
傅语诺像被人扼住了喉咙,突然失去了声音,何筝没察觉她的变化,自顾道,“所以他才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照顾你,这样才解释得通他怎么会为了你不婚不娶嘛……你干什么这样看我?难道我又编得很烂?”
“没有,你讲得很有道理,”傅语诺的声音低下去,“我外婆他们也是这样说的。”
何筝看向她。
傅语诺接着说:“所以我觉得他好可怜,我想对他好一点。”
“怎么对他好一点?”何筝问。
傅语诺没回答,只拿一双又深又静的眼睛盯着她,盯得她渐渐升起不安的诡异的感觉。
第8章
谢西然在吉隆坡出差了三天,一个电话也没打回来,陈姨变本加厉地唉声叹气,看她的眼神又哀怨起来,傅语诺熬不住地躲进书房。
书房里处处是谢西然的痕迹,她随便碰哪本书都能想起他立在书架边取下书本递给她的模样。
谢西然很重视对她的教育,小时候她黏他黏得紧,分开一会儿就要找叔叔,第一次送她去幼儿园时,她抱着幼儿园门口的柱子哭得嗓子都哑了,这模样叫谢西然走不动道,他关上车门,折身回来抱上她离开,他看不得她哭,就干脆带回家自己教。
谁家的孩子头一回去幼儿园不哭?哪有人像他这么惯着孩子的,陈姨说了他好几回,但只要傅语诺一哭,他就什么意见都听不进去。
谢西然说教是真的教,虽然工作忙,但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教她学习。
他会抱着她坐在书房的大椅子里带她读书写字,给她讲凯尔特的神话故事,为她念王尔德、雪莱的诗歌,即使她不能理解那些复杂的词句,不能理解他给她念的,“从此我便是那个断绝了一切希望的人,而你是我荒瘠的土地上,最后的玫瑰”。
他教的内容多而深,配合着她的程度来,因此傅语诺无论是说话还是识字都比别的小孩快一些,真要说这种教学方式有什么缺陷,那就是她更依赖他,一点不爱和同龄人玩。
……
陈姨平时是不上二楼的,今天找了借口上来打扫房间,见傅语诺还气定神闲地翻书,气不打一处来。
“小姐,你还有心思看书呀?”
傅语诺合上书,明知故问:“陈姨,你又想跟我说什么?”
陈姨道:“我没什么想说的,”见她又要继续看书,紧接着道,“就是不知道谢先生在新加坡过得怎么样,这回出差这么久,估计没少喝酒。”
“应该不会吧,他不爱喝酒。”
“你不问怎么知道。”陈姨急得要跺脚。
傅语诺忙安抚她,顺道:“我今晚会给叔叔打电话的,你别担心了。”
这话一出,陈姨立刻没了气,小声地说:“你们叔侄俩这三天两头闹的,我能不担心吗,还有你那小暴脾气……”
傅语诺要不服:“怎么又怪我?”
“怪我怪我,这儿怎么有只袜子,”她装模作样地要下楼,临走前不忘提醒,“等会记得打电话啊!”
“知道了!”
陈姨心满意足地下楼,到底是先生带出来的好孩子。
*
陈姨平时总爱说傅语诺脾气不好,其实这两年她的脾气已经收敛许多,以前的她才是真正的任性胡闹。
她从小就是个机灵的孩子,跟着谢西然没多久,就看穿了他根本不可能抛弃她,于是胆子迅速大起来,脾气也愈发任性起来,很快就有了大小姐的恶习。
和他吵架的时候一蹦三尺高不说,还抬脚就敢踹,幸亏她那时候个子小,没有杀伤力,脚丫子伸出去就被攥住,像是专门给人送上命门似的,谢西然手腕轻巧地一翻,她小小的身子就栽进了沙发里。
他捏了捏她的小脚丫,她掌心一阵发痒,病蔫蔫地不敢放肆。
“阿诺,打不过别人的时候不要轻易动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好看的薄唇弯起,轻松地将她从沙发上拖下来,“去,把《三字经》抄三遍。”
明明是胡闹的那个人,这会儿她倒委屈了,她仰着头看他,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水灵灵的,透露着做作又真切的天真无邪:“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反正就是不要!”她小脖子一歪不看他,赖在地上不肯动,他便俯下身去用手指捏她两颊,退让道:“抄完了就把佩奇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