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妈妈是市井贫民出身,见惯了这样锱铢必较的妇人,要是按照她的手段,随手就能弹压下,可偏偏事关主人家的脸面,不免投鼠忌器。
“我把那两个伺候的侍女换了,其余的事也都随她。”
弦合淡然一笑:“也不必如此,从前殷嫂子只是希望能收留他们母子就满足了,不过月余,她又开始嫌侍女懒惫,嫌钱不够使,若是再轻易让她如愿了,明天又不知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秦妈妈问:“那依姑娘当如何?”
弦合道:“你将那两个侍女收回来,把清临馆里在外间伺候的侍女都召集起来,让殷嫂子自己选,选到她自己满意的为止。只是一点”,弦合将手搭在莲纹瓷釉的边缘上,“每个侍女月银一两,总共二两,都要从她和如圭的五两月银里扣。”
秦妈妈一听就乐了,咧嘴大笑,“这敢情好,她自己出钱雇的侍女,若是再不满意,咱们就给她从外面现采买,只是一点,只要她能拿出银子就成。”不免又有些担忧:“可她口口声声哭穷,能依咱们?万一撒泼……”
“她不是拿着如圭的学业为借口,说要钱给他买书吗?这样的活计她一个妇人怎么懂,让她把如圭需要的书列个单子出来,咱们派人给他买。不管要多少,银子从我的月银里出。”
殷氏爱钱,又爱生事,弦合便依了她的请求,顺手给她放点血,看她以后还敢不敢生事。
秦妈妈这下便放了心,佩服道:“三姑娘运筹帷幄,这殷夫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应会消停些日子了。”
此计一出,殷氏那边果然静若寒蝉,再未有任何波澜。至于她选了哪两个侍女去伺候,秦妈妈没说,弦合也懒得问,由她去吧。
平安巷的晚楼生意日隆,秦妈妈的侄儿朝云果然是个经商能手,首月刨去米面粮油等开销,还有二十两的结余。
弦合让分出一半放在柜上应急,将另外十两收起来装箱,惹得落盏捂着嘴直笑:“姑娘,攒嫁妆呢?”
被弦合大巴掌撵了出去。
转眼落雪消融,春光悄然而至,冻硬的枝桠上冒出嫩芽,在湛清的天光里迎风俏立。幽涧里清水汩汩而流,上面漂浮着碎冰,顺着沟壑流畅而下。
弦合替她母亲管着院子,又拔干净了这院子里的眼线,还数着晚楼赚上来的银子,觉得日子颇为舒心。
然而舒心了没多久,越州前线就传来不好的消息,江叡和余思远孤军深入,困在赫连山里,与大军失去了联系。
万俟邑来寻弦合时还穿着朝会的官服,褐袖曳地,行色匆匆,道:“大雪封山,三公子让开出一条小道,率先锋长驱直入敌军腹地,可没曾想赫连山发生了雪崩,几处落石滚落,将山道挡住,生生的将大军挡在了山外。如今三公子和伯瑱被困山中,生死未卜。”
弦合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开,仓惶道:“那怎么办?”
万俟邑道:“我已将府军全调集了起来,只求余将军借我些人手,我率轻骑去支援伯瑱他们。”
弦合穿上大氅,道:“我陪你去见父亲。”
第17章
窗墉外的梅枝上栖了南来的倦鸟,嘤嘤啾啾,反衬得书房里余文翦的声音低沉轻渺的几乎要和熏炉里冒出来的青烟融为一体。
“不是我不肯,只是调军遣将需得魏侯兵符,若是擅自调动,罪同叛逆,镇远将军府势单力薄,着实担不起这样大的罪名。”
余文翦单单强调了势单力薄四字,似乎是在影射万俟邑是袁夫人族人,有人撑腰,不论闯了什么祸都有转圜余地,而他余文翦不同,在朝中无根系,需得谨小慎微,哪怕前线那个生死悬于一线的是他的亲生儿子。
弦合原本被焦虑仓惶烧灼热了的心顷刻间就凉了,远远站着,再没有去求余文翦的兴致。
可偏偏万俟邑是个大老粗,不会看人眉高眼低,听余文翦这样说,反拂开披风上前一步,急得胡髭直颤,“将军,我不让你调军,不让你为难。你这么大的将军府,府军总会有几百吧,我不全要,你给我一半,我带着去一趟赫连山,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伯瑱,这个风险也冒的吧。”
余文翦没说话,盯着万俟邑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揣度他的意图。他以手抵着下颌,道:“三公子这次带了五万大军前去,大军守在赫连山麓,近在咫尺都束手无策,你麾下就这几百人还是远行军,能有什么用处?”
万俟邑手掌厚实,像深山里养膘过冬的熊掌,猛地拍在自己腿上,力度之大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肉似的。
“将军啊,咱们远在陵州哪知道那是什么情况,先领着人去,用不上咱们最好,若是能用上,那不正好解救伯瑱和三公子于危难之中。”
余文翦哑哑地低咳了一声,像是觉得对方一个外人都这般热心肠,自己当父亲的有些过于冷淡,“若你这样说,那……”
话音未落,屏风后传来一声压抑着的低咳,将余文翦将要出口的话生生截断。
他回身看了眼薄绢屏风,脸上流露出尴尬之色,转回来看向万俟邑,吞吞吐吐道:“您看,确实府中人手不太够,又兵荒马乱的,家眷众多,实在抽调不出……”
万俟邑还要上前再说些什么,被弦合出言打断:“既然父亲有难处,万俟大人就不要为难他了。”
万俟邑回身看了眼弦合,气得撩起披风又狠狠甩开,快步走到窗边上不言语了。
弦合斟酌了字句,缓慢道:“女儿自兄长出征便一直研读越州堪舆,对那里的地势有些了解,若父亲信得过女儿,让我随万俟大人去越州。”
“不行!”余文翦断然拒绝:“你一个女儿家,只在闺阁里绣花熬茶就是,出去抛投露面干什么,还是深入军畿腹地,像什么样子?”
弦合心中雪亮,余文翦身为镇远将军,必对前线军情熟知。且刚才万俟邑乍一提出借兵,他连问都不问就断然拒绝,肯定是知道赫连山的情况。
他一定是以为余思远和江叡凶多吉少,极有可能回不来了。依照她这位父亲攀附之性,现下已开始给自己找后路了,曲曲几百府兵是小,若是传到袁夫人和四公子的人耳里,只怕会被视为异族。所以他宁可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也不愿得罪江叡的对头袁夫人。
还有这屏风后的楚二娘,她与吴大夫人素来交好,吴府又瓜葛着袁夫人一脉,许多事情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所以依余文翦现在的立场,他断不会让弦合再掺和进来了。
万俟邑将父女两僵滞,勉强收起他的急性子上来劝道:“三姑娘也别太着急,我先去看看,伯瑱他们不一定有事,三公子向来足智多谋,断不会束手就擒的。”
弦合摁下心中对所谓父子亲情的寒意,探头将守在书房门外的小厮唤进,道:“府中存着冬天的梅蕊凝露,用来泡茶最好,万俟大人好容易来一趟,去西暖房里尝尝吧。”
余文翦巴不得顺着台阶快下,忙换了副阿谀之色,堆着笑道:“对对对,上次万俟大人拿好酒招待我,如今也给我个机会招待大人。”
“我哪有心思?”万俟邑刚说了一句,回眸看见弦合颜色深沉的凝望他,眼中饶有别意,他忖了忖,转了话锋:“早就听说府中茶堪称陵州翘楚,我这个大老粗也尝一尝,附庸些风雅。”
余文翦引着万俟邑去西暖房,穿过游廊,被弦合硬拽到了一隅僻静处。
前面万俟邑浑然未觉,跟着小厮进去,侍女婆子忙起红泥焙炉,烹水煮茶。
余文翦挣脱开,不悦道:“你这是干什么,拉拉扯扯让客人看见成什么体统?”
弦合目光清亮地直看入他眼底:“爹爹是觉得大哥和三公子回不来了?”
余文翦一愣,面上升腾起恼羞之色,怒道:“你胡说什么。”
弦合放缓了声音,“若真是回不来了,爹爹将目光放长远些,择良木而栖也没什么错。毕竟,镇远将军府这么一大家子人,日子还是要过的。”
余文翦不料女儿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如此体察他的心意,震惊之余不免对这个女儿刮目相看,但又不好将心思表露的太明确,将手交叠于腹前,以一副颇为儒雅自矜的姿态道:“话也不能这样说。”
“可父亲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能回来呢?”
“你说什么?”余文翦面色略显僵硬,但随即笑开:“能回来最好,伯瑱平平安安地回来,对咱们家是天大的好事。”
弦合勾起唇角:“山越久伏山中,祸乱多年,若是三公子这一次能凯旋归来,便是奇功一件。他与四公子的争斗本就在上风,这一下恐怕会将他彻底压制住,袁夫人再有能耐,到时也会有些自顾不暇吧。”
她的话温吞,却好似字字都敲在了余文翦的神经上。
“若是他奇功一件,那么陪他出生入死的伯瑱就是辅佐之功,他若有良心也不能亏待了咱们家。”
弦合在心底清幽地一笑,原来她父亲打的这样好主意,是想左右逢源。
“若是万俟大人没来这一趟,三公子或许会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对咱们多有照拂,可他来了,又空着手走了,将来再把他向爹爹借兵而爹爹不肯的话说给大哥和三公子听,他们会怎么想?”
“就算大哥心存孝道,体谅父亲。可三公子呢?他长久浸淫于权术之争,会看不清父亲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吗?您若是文官也便罢了,可您是武将,手握重兵,是当权者最为忌惮的一类人,他能容得下您吗?只怕那个时候再有十个大哥,也不顶用了。”
“更何况,身为儿子,若是知道父亲曾对自己的生死不管不顾,将心比心,这事若是放在您的身上,您会不寒心吗?”
余文翦摸了一把额头,蹭下来一手黏腻的汗渍。屋里沸水滚滚,蒸腾出醇郁的茶香,可他已没有了品茗的心情。
弦合自觉摸对了脉,柔声劝道:“爹爹让女儿去,若是见到了大哥,女儿就说是爹爹不放心他,特让我去找他。且女儿一人只需乔装一番,从后门走,静悄悄的,谁不也惊动。只要阖家上下守口如瓶,外人是无从知晓的。”
余文翦有些慌了,只看着女儿,还是顾虑:“可你,你是个女儿家,那是战场啊……”
弦合挺直了脊背:“女儿自幼习武,就算是两三个男儿也近不了身,爹爹放心。若是女儿一去不回,爹爹大可对外说是女儿自作主张,与余家无关。”
余文翦攥紧了手,将骨骼捏的咯吱响,却仍觉脑子里一团麻烦,怎么也掰扯不清。
看着女儿铮铮然的坚毅神情,心软了一些:“爹派五六个人跟着你,他们是近随,武艺高强,关键时候还能顶些用。”
他这是答应了。
弦合一直提着的一股气倏然松开,几乎喜极而泣,沙哑着嗓音道:“谢谢爹。”
她去心似箭,恨不得当下牵马就走。但又怕自己不在,余文翦又跟吴家和袁夫人那边掰扯不清,耐着性子又劝:“爹爹,如今当前形式还不明朗,您切忌贸然下注。”
余文翦一个激灵,刚要矢口否认,可想起刚才那么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几乎是把底都交出来了,再去否认也没什么意思。便道:“我心中也犹豫,可吴家那边催的紧,怕是回绝的次数多了,把他们得罪了。三公子那边又说不准是个什么境况,再把吴家得罪了,爹在朝中哪还有立锥之地。”
弦合道:“爹爹大可表现出有心亲近却心有顾忌的模样。您行军作战多年,可知太容易得来的降军即便会引入内室,也不会奉为上宾。您心有顾忌,他们便会一直笼络您,在您身上费的功夫越多,他们便会越看重您,将来也不怕会被一脚踢开。”
其实她这话说的很是隐晦,余文翦却听懂了。阵前贪生怕死或是贪慕虚荣而轻易倒戈的将军,就算换了阵营也鲜少会再被重用。道理很简单,今天能投向你,明天就能投向别人,且可能对方不需付出多少代价就能劝降。
余文翦深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却又惊诧:“如今你真是让爹刮目相看了,不像是个闺阁女子,竟像身经百战的女将军。”
弦合暗想,前世她随江叡南征北战五六年,什么样的血雨腥风没有见过,那可真是刀尖上讨来的生活。她这个十六岁的身体里装的早已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可是这些,即便说了,又有谁会明白她呢。
她淡然地笑了笑:“多懂些事理总是没有错的。”
金乌正当空,耀在院子正中央,勾勒出明媚的光晕。弦合飞奔回闺房里,让落盏帮着收拾出一个小包袱,却没说什么话,急得落盏直哭:“姑娘,你要去哪儿,怎么就不能带我去了?”
弦合顾不上多安慰她,只拿手抚了抚她的鬓发,柔声道:“你在家里好好的,我梯柜里有些银子,你知道放在哪儿。万一我回不来了,我娘和大姐姐都不缺钱,你悄悄的收起来,去求我娘给你身契,嫁人也好,自己过日子也好,都随你。”
“姑娘。”落盏哭得越发厉害,追在她后面抽泣。声音太大惊动了秦妈妈,见弦合换了身利落的窄袖红裙,腰间扎一根黑绸带,脚踩皂布靴,当下揪着她不放:“姑娘,谁又惹你了。就算你不高兴,也不能离家出走啊,老爷那边会怪罪的。”
弦合站在原处,无奈地指了指院子里余文翦指派来的五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我爹知道,他还特意派了人跟着我保护我呢。”
秦妈妈犹疑着松开手,刚要发问,被弦合想起来一件要紧事:“你可得替我盯着西屋殷嫂子,别让她总去纠缠大姐姐。她若是再生事,你就说大哥哥在外面打仗遭了埋伏,我去寻他去了,能不能回来另说。娘和大姐姐不顶事,若是她不老实,被二娘拿住把柄,小心被赶出去。”
话一落地,落盏直接由小声哭转变为高声嚎叫,“姑娘,你,你要去战场,你又不是男人,又不是吃俸禄的将军,趟这浑水干什么。你就是仗着自己有些功夫天天逞强,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我也不活了。”
忙捂住她的嘴,弦合气道:“我刚去看了看母亲和大姐姐,她们可都午睡了,你再把她们吵起来。我又不是个男的,你为了我要死要活做什么。”
落盏不嚎了,泪眼迷离地看着弦合,外边万俟邑派人进来催,弦合不敢耽搁,生怕天黑了不好进山,忙将落盏推到秦妈妈怀里,嘱咐二人:“照看好家里,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