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邑的府军在城外候着,他们一行人骑马出城,又一路疾驰,大约行了三个时辰,堪堪到越州地界。
弦合之所以要跟来,是因为前世她曾多次随江叡在此鏖战,当时耗了无数人力物力去丈量山体,意外发掘出一条通往赫连山腹地的幽径。
万俟邑说江叡和余思远被困在赫连山里,落石封山,阻隔断了援军的去路。但倘若她此去能找到这条路,将援军引进去,艰难险阻尽可迎刃而解。
虑及此处,她心中块垒稍显松动,夹着马背去看万俟邑,见他眉头紧锁,好似兜着很多心事。
“你这是怎么了?”
万俟邑恍自天外回神,竟有几分心虚地避开弦合的视线,“没,没什么。”
弦合拉起辔头,放缓了马蹄的步速,道:“你有话就说,这又没外人。”
万俟邑此人惯常是个藏不住事的,踌躇再三,低声道:“你得保证不对外人讲。”
弦合点头,他愁眉苦脸道:“我担心咱们赶不及,三公子他们就出事了。”
说了就跟没说一样。
弦合一扬眉,正要追问,突然觉出些不对劲来。要说前世这个时候,江叡厉兵秣马征讨山越没讨着什么便宜,那全是战术有问题。可今世,她听余思远说江叡主张怀柔分化并举,放弃了原先拟定的铁血强击之策,按理说这样的策略再加上精锐重甲,不应当会出现主帅冒进,被困山中的潦倒局面。
江叡此人谋定而动,绝不是莽撞之辈。
不光江叡,万俟邑也古怪的很。他好像亲眼见着江叡和余思远处境不妙似的,这个时候,连魏侯那边都是按兵不动的,他怎么就急成这样。
正要再问他,却见前方林丛里枝桠微颤,像是藏着人。
这光景,暮云低垂,天色灰蓝,夕阳在远处晕染出一片绯色天河,周围慢慢变暗,兵家人都知是提防被偷袭的要紧时候。
万俟邑和弦合警剔非常,将手按在佩剑上,随从也围簇上来,万俟邑厉声道:“前边哪位好汉,为何躲躲藏藏?”
一阵静谧,风呼啸而过,回旋声格外清晰,那林丛里静瞻了片刻,忽而大片枯木被拂开,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
他一袭淡蓝直,挽髻的布缎带垂在肩侧,背倚着夕阳余晖,即使是在这般狼狈的境况下,依然显得温儒淡雅。
躬身抱拳道:“在下和舍弟外出投亲,路过此处,见阁下诸位手持利刃,恐防不测,才躲避至此,多有失礼,万望海涵。”
弦合定定地坐在马背上看他,只觉脑子里有万千思绪这会也都放空了。
万俟邑问:“看你的打扮像是富户出来的,可有名号吗?”
那人温和道:“在下卫鲮,来自琼州卫氏。”
琼州是魏地的鸿儒之乡,而卫氏更是言情书网,祖上曾任陵州四郡督使,在魏侯和楚侯都不曾据地称雄时已声名赫赫。只是后来天下纷乱,朝廷对魏楚之地渐失了控制力,在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波澜壮阔中,卫氏渐渐隐没,退出官场纷争,成了一方清流门第。
万俟邑虽然大字不识的几个,但对读书人却格外敬佩,忙下马抱拳道:“可是卫辽督使的后人?”
卫鲮含笑道:“在下惭愧,正是先祖父。”
万俟邑上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招呼弦合:“三姑娘,你大概不知道,当年的琼州卫氏可是一方豪雄啊……”
弦合翻了个白眼,心想我不知道,前世卫鲮不知对着她将那祖先的峥嵘往事说了多少遍,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了。
第18章
前面卫鲮行过礼,弯身将他口中的舍弟从丛中扶起,依着稀薄的暮光,看见这少年面色苍白,雪襟前铺陈了大片血渍,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万俟邑本就是个热心肠,乍一见这情状,忙不迭问:“这是怎么了?”又转身吩咐随从:“快将随身的金疮药拿来。”
卫鲮一边搀扶着弟弟,一边解释道:“我们兄弟二人是借琼楠道而来,岂料路上遇到患匪交锋,弟弟不幸被流箭刺中,我们本想回琼州,可想到离家日远,归途遥遥,又恐在路中遇到歹人,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想着去陵州投奔亲戚。”
说话间随从已将金疮药拿来,卫鲮对着万俟邑道谢,抬起袖子接过。弦合见状,忙回身走回马侧,背对着他们不去看。
身后传来一阵衣衫相触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万俟邑叹了一声:“都发脓了,是先前没有处理好的缘故。给我吧……”少年吃痛的低吟,万俟邑道:“你忍着些,这伤口得处理干净,不然会留下病根。你说你们两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外面兵荒马乱,还出来干什么,待在家里就是。”
卫鲮道:“家中姑姑病重,心中放心不下已亡故的先人,本想亲自去宗祠祭祖,可是撑不住病体,为解她心中之憾,只有我们兄弟代行了。”
这一段前世弦合倒是不知道,她只记得当时随江叡在越州苦战,卫鲮也是迎着暮色而来,直言天下危势,他特投笔从戎。
那时卫鲮与余思远一见如故,直接归于他麾下,两人策马应敌,宛如异性兄弟一般。
身后万俟邑疑道:“既是祭祖,怎么不多带些人出来?”
倏然静谧下来,许久不听卫鲮的回音,及至再传来衣衫窸窣的声音,像是已经敷药妥当,把衣裳穿回去了。弦合试探着回头,见卫鲮低垂着眼睫,似是极为专心地给弟弟系丝绦,半天,才道:“方才忘了介绍,舍弟名卫鲪,字春瑜。”
万俟邑对着他眨了眨眼,他饶是神经再粗,也知道这卫鲮是硬生生地把自己的问题带过去了。
弦合的好奇心没有他那么旺盛,可远远看着也觉得有趣,前后两世,卫鲮的模样几乎没怎么变,连性情也是这样。看上去温儒隽雅,但实际老实执拗的很,遇事也不大会变通,时常会令身边人尴尬。
相比起来,万俟邑堪称是善解人意了,他忙顺杆爬,笑问:“那先生的字?”
卫鲮拱手道:“在下字信瑜。”
在万俟邑的盛情邀请下,卫鲮总算答应与他们一起安营扎寨。因天色渐晚,且赫连山地势复杂,摸着黑进山实属凶险,便想在山下扎营休息一晚,明早再做打算。
弦合在前世东征西讨惯了,军营里不养娇小姐,什么扎营杂务都是她独立筹备,根本难不倒她。自己这边事毕,她躲在营帐里偷偷看向卫鲮那边,见他小心翼翼将卫鲪安顿在草垛上,自己谢绝了随从的帮助,弯着腰理着扎杆和鱼绳。
前世卫鲮去营中投军时并没有带卫鲪,她只在卫鲪去探亲时了了见过几面,记忆中还记得这是个明媚活泼的少年,跟他那过分老成的兄长有着天壤之别。
如今他受了伤,只能勉强依偎着草垛歇息,却也看不出什么性情来。
天幕已黑透,彤云密布,压抑低沉,万里一片浓酽,看不见星织,连月光都是格外惨淡的。
毡帘掀起,便传来一阵肉香,万俟邑挽着袖子给卫氏兄弟端来一盘炙烤的兔肉,他见卫鲮应付不来这帐篷,大咧咧地将他拽到一边,让他趁热吃肉,自己亲自蹲下给他搭石基。
弦合便又将目光转向万俟邑,心想这样一个义气正直的好人,前世是为什么想不开去造反,最后被江叡杀了,还附带连累了一个余思远?
她掀开帐帘出去,走到卫鲮的帐篷前,视线总抑不住地想投到他身上,可又想到自己如今与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心里又不免失落。
草垛上放着一盏箔绡犀角灯,光芒暗昧,却正好耀到弦合的脸上。
卫鲮刚才并未跟弦合说过话,只惊鸿一瞥了袭红裙,大约知道那是个女子,不好拿视线正对着人家。
可如今,这方寸之间,他们离得极近,他抬头看过去,灯光将弦合的面部轮廓勾勒的明晰至极。
黛眉弯弯,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婉约疏淡,浓色勾勒,眼梢微挑,鼻尖微翘,看上去很有几分魅色。他不禁看得有些痴了,一种似从相识的感觉由内里而生,强烈的几乎让他不安。
卫鲪低头看着哥哥喂到自己嘴边的烤肉,魂早不知道飘到哪里了,轻咳了几声:“哥,你老盯着人家姑娘看什么?”
弦合和卫鲮近乎慌乱地将相交的视线各自移开,却已惊动了万俟邑,他大大咧咧地挠了挠头,不解道:“你说什么?”
弦合觉得脸颊慢慢升腾出热度,在烧起来之前,拽着他到了一边。
她一路观察,大约猜出万俟邑这厮遮遮掩掩的是什么。
“赫连山麓近在咫尺,不远就是魏军安营之处,就算进不得山,去与他们会合总可以吧。你怎么单选在这里露宿?”
万俟邑躲避着弦合的目光:“这不是卫兄弟受了伤,撑不了颠簸之苦。”
弦合拽着他的胡髭迫使他正对着自己,“可我怎么觉得近了赫连山之后你就有意压着步子,打定主意不和此处的魏军碰面似得?”
万俟邑愣愣地盯着她:“三姑娘,你知道除了兵贵速之外,兵家致胜的另一法宝是什么?”
“是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咱们去救三公子和伯瑱,就静悄悄去救,若是敲锣打鼓着去救,那不是会打草惊蛇吗?”
弦合快被他气笑了:“五万大军扎在山麓都不怕打草惊蛇,咱们这区区几百人还用上打草惊蛇了?你当自己是神兵天降啊?”
万俟邑低咳了一声,蔫蔫地闭了口。
弦合忖道:“你是不是从袁夫人那边得到什么消息了?他们故意要对付三公子,军中有他们的眼线?”
万俟邑面上呈现出惊骇之色,睁大了眼睛看弦合。
看来是猜对了。
两人静默片刻,万俟邑松开紧绷的肩,叹道:“三姑娘,你真是厉害,这都让你猜中了。那日我去向表姑母请安,在外面听她和吴太守商量,在军中安插眼线,肆意而动,故意推延入山接应的时辰,就想截断三公子的后路,借山越这柄刀来杀他。”
弦合定定地看了看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万俟邑跟在她身后,急道:“三姑娘,我去救伯瑱是为了与他的朋友之义,可我自幼受表姑母抚养,决不能因我而陷她于险境。今夜的话我只与你说,今日过后再不会承认……”
夜风寒潇,刮过来的隐隐化作利刃,从颊边扫过去。
她从帐篷里取过长剑,牵马,解开缰绳,正了正辔头,道:“我知道一条通往赫连山腹地的小道,你随我进去,找一找大哥和三公子。”她低下头,沉敛道:“总得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万俟邑回头看着扎营的随从:“那他们……”
弦合道:“他们中有你的人,也有我父亲的人,你怎么知道能靠得住?”
万俟邑将自己的马牵过来,途中遇上随从来问,随口将人打发走了,一转身换上一副凝重神情,紧随着弦合的脚步,从林中穿梭而过,踩着枯叶咯吱咯吱响,裙袂扫过,越发衬得周身静凛。
这夜空无星月稀,越发像一匹染得厚重的黑布,沉沉地罩下来。
忽有一根亮矢破夜而来,直直地刺向弦合,宛如星火相击,霹雳迸裂,软沓沓地落在弦合跟前。
一个银矢箭头落在地上,不远处,卫鲮站在原地,胳膊抬起,还维持着刚才掷出石头打落断箭的姿势。
灌木丛中身影憧憧,一个黑影伶俐地蹿入茫茫夜色,瞬时消弭无影。
万俟邑想去追,被弦合拦住,“别去,判不清对方虚实。”
弦合向卫鲮拱手致谢,对方神色凝重,问:“二位想去哪儿?”
万俟邑与弦合对视一眼,交换了神色,缄然不语。
卫鲮道:“不管你们去哪儿,既然有了这一出,可想后面凶险,若是两位信得过我,让我随行。”
万俟邑慌忙道:“这怎么行?春瑜兄弟还受着伤呢。”
卫鲮道:“我已将春瑜托付给了护卫大哥,他只是区区无名之辈,不会惹人费心加害的。”
万俟邑还有拒绝,弦合拦住他,“既然这样,那有劳信瑜兄了。”
卫鲮之于万俟邑是陌生人,摸不清虚实,可是之于弦合,若是连他都不能信,那还能信谁呢。
他们三人顺着赫连山侧翼进入峡谷中,两岸高山夹道,地势起伏不定,又有蓊郁的长青林掩映,若非仔细勘察轻易发现不了。
周围悄无人声,只有晚虫嘤啾,大约是觉周围气氛诡异,万俟邑为了壮胆,给他们说了个典故。
“这附近有一座王冢,是大周宁王萧元策之墓,也是从前的摄政王。”
弦合依稀听过,夜深更重,仔细想来又觉得奇怪:“既是摄政王,该葬入长安才是,怎么反倒流落至此?”
万俟邑挺直了胸膛,隐隐为他的见多识广而得意:“当年建元皇帝萧毓成早逝,托孤这位族兄辅佐幼帝,摄政王可谓鞠躬尽瘁,可无奈奸佞当道,挑拨皇帝疏远这位至忠至诚的叔父。后来与突厥在韶关一战,大周损兵折将,阁内将此归咎于摄政王,迫使他交出权柄,远离京畿。据说当年摄政王到赫连山一带,突然病重不起,英年早逝。死后便葬在了这里,恢复了摄政之前的王号,谥为宁王。”
他侃侃而谈,丝毫没注意到卫鲮渐渐阴沉的脸色。
蓦得,他突然说:“那时宁王正当壮年,怎么会单单到了这里就身体不行了。”
万俟邑忖道:“人都说是皇帝陛下忌惮,命人赐了毒酒,可这只是传言,也没有什么定论啊。”
卫鲮道:“当年摄政王殁后,其后嗣血脉连同仆役、随侍一夜之间消失,若非有斩尽杀绝之人,怎么会消失的这般彻底?”
万俟邑道:“这都四五十年过去了,当年是怎么回事,谁又知道。”
弦合却听出些异样,她歪头看向卫鲮:“卫兄可识得摄政王?”不然,他为何会对当年之事这么清楚。
卫鲮神色复杂地看弦合,低下了头。
万俟邑却说:“信瑜顶多二十岁,怎么会识得一个四五十年前就死了的人,三姑娘,你怎么傻了?”
弦合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说话间,陡见前面燃着篝火,在一处狭窄的山洞道口,背靠连绵峦峰,陡峭孤壁,依稀能看见人影憧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