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合甩开缰绳就要往前跑,被万俟邑抓住:“你跑什么?还不知是敌是友。”
弦合瞥他:“你怎么傻了?没看见那人是个跛子吗?除了我兄长还有谁?”
说完一把推开了万俟邑,万俟邑讪讪地摸着被推了一把的胳膊,心想怎么突然火气这么大,他幽幽地看了眼紧随弦合身后的卫鲮,又想,因为这小白脸?
余思远这几日窝在这么个憋屈的山洞里,吃烤肉吃到腻歪,还得时不时应付那群山越土鳖的袭击。他娘的,一个个茹毛饮血,跟野人差不离,他怎么这么命苦,要跟这么群野人周旋深山。
偏偏江叡那小娘养的,非说什么藏拙诱敌之策,不管来多少都不认真打,放了一波又一波,他的大刀三天没见血,估摸着跟他一样憋屈。
直到守卫兵将弦合逮进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第19章
山洞里扔了许多吃剩的野猪骨架,弦合冷不防被绊了一下,向前趔趄几步,显得有些狼狈。
余思远忙挥退守卫,将弦合扶进来,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弦合却不说话,只目光深隽地上下打量余思远,眼睛宛如墨玉,萦着流流光芒,像是蓄满了水。
“哥,你,你没受伤吧?”乍一开口,却有些哽咽。
“没,这群憋孙能伤的了我?”余思远大咧咧的一抬胳膊,忽而想起什么,“我们被困山中数日,与外界音信不通,外面是怎么传的?都以为我们死了?”说完,还不等弦合回答,便兀自大笑起来。
笑声碰到山壁上又被打回来,在狭窄幽邃的洞里回旋放大,显得格外诡异。
外面的守卫有听不下去的,朝着里面喊:“将军,快别笑了,大晚上的再把狼招来。”
弦合吞咽了口唾沫,心想,她真是闲的,怎么会对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挂念万千。
腹诽间,她听见角落里一阵窸窣,昏暗中好似是个人被五花大绑着,再定睛细看,大吃一惊:“四……四公子?”
江勖嘴里被堵了破絮抹布,手脚都绑着,既挣脱不开又不能言语,只有朝着弦合直哼哼。
弦合伸手指他,只觉荒诞:“你绑着他干什么?”
余思远故作老成又忧虑颇深地叹了口气,揽着弦合的肩膀向外走,边走边道:“说来话长,我让人煮点热汤,咱们边喝边说。”
山涧深处一片浓黑,若是烧火烹饪便显得极为晃眼,因而都是伙夫在山洞口悄悄地起灶,等把汤烧熟了再煨在小灶上给他们端到身边。小灶火光微弱,只比流萤明亮了些许,但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夜里,能靠着火喝一口热汤,稍稍驱除体内积攒的寒气,已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情。
弦合与余思远、万俟邑和卫鲮他们四人围坐在一起,各自捧着一盏粗瓷碗,低头啜饮。
是肉汤,汤面还飘着油花,说不清是腥味还是膻味,但四人都不嫌,一直喝了小半碗。
余思远听说是卫鲮救了自己妹妹一命,当即便站起来向他作揖致谢,卫鲮忙把他扶起,连道:“是三姑娘和万俟大人先救了舍弟,我不过是报恩罢了,将军千万别这么客气。”
两人咫尺之间,借着火光余思远看清了卫鲮的长相,他面容干净,眉目清俊,总挂着淡然儒雅的神情,一看便知是教养上乘的清贵公子。
他不由得心里一动,下意识去看弦合,竟与她对上了视线,弦合本在看卫鲮,且看得有些出神,见余思远看她,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忙把视线移开。
这片刻悄寂的电光交汇,各自怀着心事,竟谁都不说话了。
万俟邑环顾附近,问:“三公子呢?怎么没看见他。”
余思远嚼着汤里的肉沫,随口应道:“他带人出去勘测地势去了,顺道打探敌军情报。”
万俟邑当下坐不住了,几乎是要把手甩到余思远的额头上:“这夜深露重,山中又有猛禽出没,三公子金尊玉贵,竟亲自去做这样危险的事,你身为辅将为什么不规劝?”
“我规劝?江叡那熊脾气,我他妈能规劝得了?”余思远颇为不屑道:“再说,这里就这么几个人,他不出去勘测地势,打探军情,难道让我去?你刚才都说了,山中有猛禽恶兽出没,再伤着我。”
万俟邑:“……”怎么从前没看出来,此人竟这般无耻。
弦合轻咳了一声,问:“那四公子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留守陵州吗?怎么会被你绑到这里?”
一听四公子,万俟邑又开始炸毛,震惊地看向余思远。
余思远唇角挑起一抹邪魅坏笑:“咱们这位四公子最爱到秦楼楚馆去眠花宿柳,入了相好的席幕,三五天不回家都是常事,随从谁敢去催促,那准让一顿板子打出来。我出了点银子,买通了惠花阁艳艳姑娘的侍女,趁他光顾时把他绑了起来,塞进随军的运粮车里,将他带来了越州。估摸着没有三五天那边发现不了,等发现了他早随我们来越州了。且他是在风月馆里失踪的,袁夫人看重名声,应该不愿意声张吧。”
弦合默默地看了一眼在发飙边缘的万俟邑,往旁边挪了挪。
果然,万俟邑的吼声震天响:“你绑四公子干什么?”
处于戒备状态的守卫再次不满地朝这边看过来。
余思远压低了声音:“将四公子绑过来是为了防不测。我起先早有察觉,这军中混入了袁夫人的细作,虽然我与三公子的行军策略堪称万无一失,但还是怕祸起萧墙,故而给自己求个保障。”
弦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但有万俟邑在没说出来,只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沉思不语。
山谷里狂风呼啸,在风声中传来守卫的声音:“三公子回来了。”
众人站起身来,见江叡领着数十个身着甲胄的探兵回来,被众人拥簇着,还在歪着头跟守卫交代些什么。
他在谷中四处探查了近四个时辰,已是满脸疲色,交代好军务后只觉喉咙发涩,再不愿说一句话。
不经意地抬头,视线一滞,眸中一簇光陡然亮了起来。
篝火烧得微弱,旁边站着弦合,一袭齐脚踝的红裙,在周围枯黄灰败的沉静下,显得分外耀眼娇娆。
他只觉脑子放空了一样,什么疲惫忧虑全部翩然远去,只想奔到她跟前。
余思远堪堪挡在他面前,道:“三公子,令姚来了,还有一位他们在路上结识的,琼州卫鲮。”
江叡的脸色变了。
由方才的热切急转直下,渐渐变得冷冽,疏离。
连余思远都觉得莫名其妙,以为军情有变,担忧地问:“怎……”话音未落,江叡已转身回了山洞,将立在侧的几人晾了起来。
余思远忙追过去,而万俟邑想起被绑着的江勖,也连忙跟上去。一时众人散去,空犷的山坳里只剩下弦合和卫鲮守在篝火旁,互相尴尬地对视一眼,转而笑了笑。
少年时候的卫鲮也是沉默寡言的,不时还会流露出些许羞涩的举止,静坐了一会儿,添些柴火,轻咳了一声,冲弦合道:“你的兄长安然无恙,你也该放心了。”
弦合垂敛下眉目,轻轻地点了点头,蓦然笑了:“他是个没心没肺的,我都有些后悔干什么要受这份累来找,真是多此一举。”
卫鲮也笑开了,显得自然疏洒了许多,“那也是你见到了他才这样想。”
弦合的眸中聚敛着笑意,显得越发明媚动人,“你弟弟还在山外,你一定也担心。”
卫鲮的笑容淡了几分,眉宇微蹙,弦合见状,忙说:“若是明日出去搬救兵,你就跟着出去,万俟大人和我的护卫一定会将他看管好的。”
卫鲮诧异:“你不走吗?”
弦合摇头:“不,我要和兄长在一起,看着他安然无恙地班师回陵州才行。”
卫鲮忧虑道:“可在山外树林里袭击你的人还不知是谁,你得多加小心。”
听见他关心自己,弦合不禁心里一暖,唇角噙着温甜的笑,点了点头。
柴火烧得噼哩叭啦响,攒动的火光将两人的脸映得明晰,他们对视一眼,又慌乱羞赧地各自移开。
丝毫不觉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快将他们的后背穿透了。
江叡本来揣着一股说不明的气回了山洞,冷不丁一转身,发觉余思远和万俟邑都跟着他进来了,当下觉得不对,忙又反身走到洞口。见那两人坐在石块中,边烤火边交谈,弦合惯常明媚飞扬的脸庞上带着恬静、温软的笑,不同于她从前的张扬,亦不同于现在的隐忍、含蓄,是一种连江叡都不曾见过的沉静温柔。
背靠苍茫峦峰,山风回旋,连那袭红裙都显得不那么灿烈。
余思远和万俟邑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来,片刻,万俟邑忧郁地捧着心道:“伯瑱,我怕是当不成你妹夫了。”
……
江叡瞥了他一眼,转而将视线投向余思远:“周围耳目众多,你妹妹还没出阁,你就放心让她跟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
余思远站得岿然不动,很是满意地看着卫鲮,道:“信瑜乃真君子,我放心。”蓦地,摸着腮低声道:“这要是成了我妹夫,我就更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怎样棒打鸳鸯,横刀夺爱,在线求……PS:大舅哥好像也不向着我
第20章
洞中光线暗昧,看不清人的神情,但江叡递过来的话却犹如一阵风,凉飕飕的。
“他不能当你妹夫,他要是当了你妹夫,你可是要倒霉的。”
余思远摸不清头脑,歪头问:“此话怎讲?”
江叡的视线紧凝在那火光粲然中的男女身上,道:“若是那样,绑走四弟的罪名就得你一力承担了,我可不会替你说半句好话。”
余思远眨了眨眼,隐约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可直觉他不至于这么无耻,舔了舔嘴唇,问:“你……是几个意思?”
江叡蓦然笑了,转身拍了拍余思远的肩膀,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在要挟你。”他负手往洞穴深处走去,方走几步,转回来,道:“天色可不早了,明日还有一场硬战……伯瑱,我听说上一次在秦楼楚馆与四弟起拳脚冲突的那个纨绔子弟被吊在陵州的城楼上足足三日,父侯对幼子疼爱,愣是没说什么。吊三日其实也不算什么,就从前往后可怎么做人啊,毕竟在那上面也没法解手啊……”他夸张地哆嗦了一样,似是觉得恶心,“据说把人放下来的时候可都没法看了。”
余思远定定地看他,影子在脚边被拖得颀长,与他一样,纹丝不动。
江叡抬起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倦色深重,含糊不清道:“我要去睡了,你们请便。”
直到江叡消失在深邃的洞穴里,早已石化的万俟邑指着他消失的虚无尽处,半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余思远挺直了脊背,正义凛然道:“我是那种卖妹求荣的人吗?”
万俟邑一愣,忙摇头,他身体圆润粗壮,摇得那般卖力,很有几分憨直诚恳的态度。
余思远得了些安慰,可看着对方的傻样,又很忐忑。他要是被吊在了城楼上,能指望着这脑子里缺根筋的兄弟跟他表姑母说几句好话吗?越想越没底,不由得去看外面弦合和卫鲮。
两人围靠着篝火,各自坐得端正,中间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亦没有过于热络的表情,只是从两人不断蠕动的唇角可以看出一直在交谈,且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神态相似的温恬笑意,可见交谈甚欢。
他清了清嗓子,大咧咧出去,嚷道:“行啦,别说了,孤男寡女的,像什么样子……”
群山峰峦之间,云影缥缈,烟雾缭绕,若是没有频繁传来的孤狼尖啸,可堪称得上是犹如仙境。
弦合被余思远安顿在另一处洞穴里,两处洞穴紧挨着,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守卫一样的严密坚实。
万俟邑和卫鲮去了江叡住的洞穴里对付一宿,余思远则留在弦合这里,给她找了厚厚的一垛蓬草,铺起来一张厚实软和的床,让弦合躺在上面,又把打着布丁的毯子给她盖上。
弦合低头看了看那毯子,叹了口气:“你们不至于这么惨吧。”
余思远勾唇笑道:“被山越那帮土匪追得满山跑,能逃出命来就不错了,还顾得上拿什么辎重,就这还是我拼了命裹在身上抢出来的。”
是呀,一跑起来还顾得上什么毯子。弦合回忆里好像是几缕片段,在魏地还算微时,跟着江叡很是狼狈了几年。
那时他们与楚侯黄道宗交锋,在荆口遇上伏击,弦合本已自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摸了摸腰间,猛地想起家传的金扣子落在营帐里了。
倒不是很值钱,可那是家传的,母亲留给余思远娶媳妇的。
她忙回身去找,被半路杀出来的江叡抓着胳膊往后赶,箭矢狂飞,几乎是擦着脸颊飞过去,江叡的身上满是血污,可头顶上的赤盔翎羽很是醒目,因此很多人不要命地围攻他,要来取这主帅首级。
江叡将长杆枪往外一晃,掀翻了一圈敌军,喊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弦合不知怎得,也不好意思提金扣子,只围在江叡后面,默默替他灭掉从侧面蹿上来偷袭的士兵。
后来那金扣子到底也没找回来。
弦合想及此,这个时候,金扣子大约还在母亲的手里,上下打量了余思远,道:“哥,等仗打完了给你说门亲事吧。”
余思远的神色陡然复杂起来,随即笑开:“等你和大姐姐都嫁出去,我再成亲。”
还未等弦合说什么,他意有所指:“那个信瑜,你似乎很中意他。”
弦合一怔,脸颊微红,避开余思远的视线:“你和大姐姐都没成亲,我怎么好抢在前边。”
余思远惊奇地发现,妹妹竟然害羞了,这绯红若桐花的模样,让他心里一跳。
“弦合,你真喜欢他啊?”
她紧抿着唇,垂下眼睫,一副朦胧模样,沉默许久,揽过毯子翻身背对着余思远,含糊道:“哥哥,我要睡了,你别出声。”
余思远也不强迫她,只和缓地笑了笑,抬手给她将毯角掖好,拿起长剑,睡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