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局,那么目的是什么呢?
为了……借她的手杀了江叡。
当时江叡逼迫自己父亲退位,于纷乱中登基,收拢朝局,应该侵害了很多人的利益。可他地位稳固,乾纲独断,且身边守卫森严,并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可……若真是这样,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卫鲮骗了她。
不,弦合摇头,卫鲮不会骗她。他在她身边多年,默默地守护她,爱护她,从未向她索取过什么,甚至对于权势他都不是那么热衷。
他曾对她说过,等江山稳固,尘埃落定,便与她归隐山林,过朝夕与日月星辰相伴的日子,再不理尘世纷争。
他说这话时,眸光坚定,如有星辰瀚海延展闪烁,没有丝毫的矫伪作饰。
相比起来,不值得相信的那个人是江叡。
她强迫自己将心中泛起的波澜压下,抬头看江叡:“他们或许没有二心,可是你容不下他们,帝王多疑,况且那时候你已将江山坐稳,还用得着他们吗?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古来不变的定则。”
江叡将视线投向远山,目之所及,凌云萧索,清景无限,他语带嗟叹:“当时你们都死了,只剩下我。那种高绝孤冷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深。什么兔死狗烹,简直荒谬。”他语气中带了一丝伤慨,却又好似满含讥诮:“是因为太孤独,我反而能静下心来将一些事情查明白。许多事情,远非我们表面所看到的那样”,他转过身,凝睇着弦合:“我说了你不信,那么你就自己去看。只要别太粗心,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伏笔和破绽了。”
他的话彻底搅乱了弦合的心,她拼命告诫自己此人阴险狡诈,不值得信赖,如此三番,才稍稍安定下来,转身回营,去看卫鲮。
卫鲮还未醒,只是高烧已退,军医将要给他灌下去,直言无碍。
余思远进来看他,并带了消息,大军必须火速拔营出赫连山,不然等到了晚上,夜幕降临,魏军又不谙山中地势,怕会遇上偷袭,所以必须趁着天亮撤退。
弦合担忧:“信瑜伤势这么重,怕经受不住颠簸之苦。”
余思远道:“齐太守知道咱们军中有伤员,提出可去越州他的府邸稍作休养,再整军起程回陵州。”
赫连山便在越州境内,想来不会太远,弦合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有答应了。
在去越州太守府的途中,万俟邑接到奏报,说是他的护卫已领着卫鲪先行回了陵州,等不日在陵州相见即可。
弦合想起初与卫氏兄弟相见的情形,才不过数日,却犹如隔世,若是被卫鲪知道自己的兄长伤势如此重,还不知该有多担心。
这样一路多思,总算在暮色将至时到了太守府。
府中已提前得了消息,正门大开,仆役鱼贯而出,排场极为壮观。甚至于齐世澜的几个兄弟并堂兄弟都在此恭候,稍年长的那位亲自为江叡拉马解缰,迎他入府。
卫鲮依旧昏昏沉沉的,被放置在藤架上,由人抬着直接入后苑,侍女迎上来,极为仔细妥帖地将他抬到榻上。
余思远和万俟邑随侍江叡左右,早去前厅应酬去了,这里只剩下弦合和尚在昏睡中的卫鲮,周遭安谧,她将轩窗打开,仔细观察这座太守府。
正东方平地而起了一座三层的拱顶飞檐楼阁,朱瓦红墙,巍峨煊赫。其余三个方向各自拱卫着一座稍矮些的屋阁,三重檐,隐约可见外梁上雕着仙芝饕餮纹,虽不如主楼气派,却胜在精巧。
其间穿插着假山曲水,云树绕堤沙,犹如玉带纵横,在晚霞披泽下,犹显的景致清妙。
齐家是魏地世族,除了齐世澜官居越州太守之外,还有一个兄长齐世勋在魏侯身边任侍中郎,掌管典狱刑罚,颇为权重。
除此之外,据说还有从商的。越州和琼州一带的官盐贩卖及刀熔铁铸经营权都在齐家手里。相比与根基深厚,但威势不足的其他世家,齐家可以算得上是兵、钱、权一手揽,势力不可小觑。前世江叡能打败袁夫人及江勖一派,固然与他自己的运筹帷幄、天资英纵有关,但也少不了齐家的倾力拥护。
弦合之所以对齐家如此熟悉,是因为前世她仔细地研究过,至于为什么研究,是因为齐家有一位嫡出的小姐,齐沅湘。
这位齐姑娘对江叡可谓痴心一片,以至于江叡在夕山会盟之后公开宣称天下不定,他便不娶,齐沅湘也封阁束冠,谢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魏地俊彦,一门心思等着江叡。
后来不知为什么,齐沅湘盯上了弦合,觉得她与江叡之间似乎有些什么,心里大为不快,便让齐家人去找余思远的麻烦。
当时在军中,敌军宛如虎狼环伺,稍有不慎,性命便会不保。当时余思远连伐几战,或是因援军接应不及时,或是粮草辎重短缺而屡屡陷入危境,所幸他命大,都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
弦合到底是女孩,心思细腻些,觉得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便暗中探查了一番,才查出是齐家在背后搞鬼。她当即找了那个和她不对付的齐沅湘,岂料那天她去的实在不巧,江叡恰在齐沅湘的帐篷里,被她撞了个正着。
第24章
正值盛夏,芙蓉香馥凌烟盛开的时节,帐篷里也似是而非的弥散着淡淡香郁之气。齐沅湘坐在桌前,捏了一方绫烟罗的帕子在拭泪,江叡坐在她面前,背对着门,看不见他是什么神情。
听见响动,齐沅湘抬头,见是弦合,温婉的眉眼里湿意朦胧,流露出些许怨毒之色。
江叡回头看她,神色一怔,几乎严厉道:“你来干什么?回去。”
弦合本来找齐沅湘,是理直气壮的事,被他这么一吼,不知怎地,竟生出些心虚。但这一点点念头也虚的很,只在心里微缭,便散之无形。
她挺直了脊背:“你出去,我有话要和齐姑娘说。”
江叡站起了身,淡蓝色的鲛绡纱如一团烟雾笼罩在他身上,随着动作而波懿粼粼,弦合以为他要出去,却不料他直接拽了她的胳膊往外拖,边拖边说:“齐姑娘就要启程回越州了,你不要打扰她休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随着话音落地,齐沅湘浅浅抽泣的声音似乎大了几分,瞥向她时,昳丽的眼梢如同长出了钩子,尖锐锋利,恨不得戳到她身上似的。
江叡的手劲极大,硬要把弦合往外拖,她丝毫挣脱不得。等到他主动放手,已离齐沅湘的帐篷一里之外了。
她揉着手腕,神色不忿,江叡却什么也不问,好似看出了她的心事似的,只掠看过远天湛蓝幕下叠字飞过的雁群,淡然道:“你别去招惹沅湘,伯瑱的事情我都知道,不会再发生了。”
从那以后兄长果然没有在遇上暗算,齐沅湘也悄无声息地回了越州,一切安稳平顺,契合心意。可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荡失落,想要分辨却也分辨不明。
后来回想,她对江叡的心思转淡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齐家势大,齐沅湘自幼金尊玉贵,不是她余弦合能招惹的起的。可就算她为了自己心里的那个人敢舍得一身刮,那又有什么意思。江叡从未允诺过她什么,甚至自己落在他眼中的颜色都是那么寡淡,激不起丝毫的涟漪。
这场还未掀起便落幕的短促冲突里,江叡的态度也隐隐地向着齐沅湘。若是这样,她苦苦执拗非君不嫁岂不显得可笑。
情之一字,若是到了不由自主去计较利益得失的时候,那或许就是由浓转淡的时候。
弦合长舒了口气,目光落到苑里,暮色四合,灯烛如星散落棋布,将玉树芝兰照的影影绰绰。
身后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她一怔,忙回头,见卫鲮用胳膊肘撑着床榻,正半斜着身子朝她这边看。
昏黄的烛光映照下,显得他脸色白如纸笺,眸中还有久睡初醒的迷茫,弦合半蹲在床前,道:“你终于醒了。”
卫鲮勉强支撑起身子,倚靠在软丝绣枕上,视线自弦合的脸上移开,环顾四周,疑惑道:“这是哪里?”
“越州太守府。”
他脸色微僵,但因病容浓重,掩盖之下倒也不觉得突兀,因为弦合并未察觉到,只是反身给他端药。隔着瓷碗试了试温度,拿汤勺喂给他喝。
两人咫尺之间,温脉无语,卫鲮凝着弦合的脸,失神愣怔。
察觉到自己的表现太过登徒子,他垂下眼睫,声若蚊蝇道:“不知为何,看着姑娘总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准是要列入花言巧语浪荡子的行列里,但自卫鲮口中说出,是那么的诚恳认真,仿佛被反复吟诵的金科玉律一般。
弦合愣了愣,将空了的碗放到一边,低头笑了笑,道:“或许是人有相似吧。”
话音刚落,外间传来侍女清脆如莺呖的嗓音:“老夫人来了。”
门被推开,几个柔枝般清丽的年轻姑娘拥簇着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夫人进来。若是弦合的记忆没错,她应是齐家的当家主母,齐世澜的母亲。
外间多有传言,说齐家儿郎虽在外风光,但回了家却要对这位老母亲言听计从。而齐氏一门之所以能从一众垂垂老矣的世家中脱颖而出,全赖这位齐老夫人的多年筹谋。
眼前这位齐府的当家人正笑容慈霭地面对着弦合。
弦合朝她鞠礼,道:“本来借宿贵府已多有叨扰,还劳烦老夫人亲自来看,晚辈心中惶恐。”
齐老夫人腕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手指用力均匀地颗颗捻过,倒真有几分像弦合的母亲,但她脸上的那份神采和慈和面容下偶尔流露出的精明锋芒却是弦合母亲没有的。
她抬了抬胳膊,让自己身侧的少女去将弦合扶起,弦合这才注意到,这少女竟是齐沅湘。她穿着鹅黄色窄袖襦裙,鬓贴丝绒华盛,眉眼微弯,嘴角噙着温婉乖巧的浅笑,却记忆中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很大相径庭。
弦合仔细琢磨了琢磨,如今她对齐沅湘没什么威胁,她自然愿意对她假以辞色。这个姑娘看似柔软,却向来精明,笼络起人来更是深得齐老夫人真传。
那边齐老夫人刚说:“既来了就安心住下,不必这么多礼。”齐沅湘甜甜地又接上一句:“我瞧姐姐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吧。”
弦合亦露出恰到好处的柔善笑容,“我今年十六,是腊月生辰。”
齐沅湘笑意清甜,梨涡浅凹,莞尔道:“这样巧,我也是腊月生辰,不过小了姐姐两岁。”
两人执手互问年岁,倒真有几分闺阁密友的感觉了,弦合在心中暗道,若连她和齐沅湘都能化敌为友,前世恩怨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齐老夫人含笑看着这一对秀致少女,温声道:“你们两个倒是有缘,家中都是男儿,唯有沅湘这一个姑娘家,若是能交个投缘的闺友,也是她的福气。”说完,转头去看卫鲮,见他正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来,忙过去,将他摁回去,叹道:“天可怜见的,你受这么重的伤就别多礼了。”
卫鲮的脸被烛光耀出一片温润色泽,躺回榻上仰头看齐老夫人,哑着嗓子道:“不能向老夫人见礼,晚辈心中不安。”
片刻的静默,齐老夫人背对弦合她们而坐,看不见她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是声音似牵出了许多丝线,粘粘黏黏的:“你也别想太多,专心把伤养好,我听说你弟弟去了陵州,身上也带着伤。可想你们兄弟流年有凶,还是早些回琼州,别在外流连了。”
弦合微微诧异,按理说这齐老夫人应是第一次和卫鲮相见,怎么竟对他的事知道的这么详细。
但转而想,琼州卫氏也算魏地渊源颇深的世家卿族,齐老夫人当家理事,耳聪目明,探知到一两则外间消息也不算什么稀罕。
但……她看看在身侧紧携着自己手的齐沅湘,又看看在病榻旁凝睇着卫鲮满眼慈爱快要溢出来的齐老夫人,心中暗自腹诽,这齐家祖孙也太自来熟了,明明乍然初见,竟闹得像是阔别多年的故友深交一样。
在齐家祖孙二人热情的寒暄里,月度细移,侍女又端了药上来,齐老夫人和齐沅湘便告辞。
弦合看着她们的背影,连同迤逦曼妙的侍女身影自茜纱窗上一晃而过,她眼珠转了转,将药端给卫鲮,然后自己一闪身,出去。
迂回蜿蜒的廊亭勾连起客房和闺房,齐沅湘在芙蕖池子旁与齐老夫人分手,领着丫鬟回了自己房。弦合放轻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果然跟了一会儿,见那丫鬟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你可看出什么了?”
齐沅湘冷哼了一声:“不过是陵州小将家的姑娘,虽有几分姿色,但看上去温软柔和,不像见过世面的样子。”
弦合抵在垣墙上翻白眼,姑娘,刚才可是你拉着我的手好似相见恨晚等不及要彻夜倾诉衷肠的模样,转过眼就这样说我,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前面主仆两东拐西拐,渐渐人烟稀少,那丫鬟没了什么顾忌,声音略提了提:“可奴婢打听到三公子与这位姑娘的兄长相交莫逆,怕是……”
“怕什么?”齐沅湘的声音含着一丝柔媚笑意:“你没看见她和床榻上躺着的病人眉来眼去的吗?听说那人还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她衣不解带照顾了好几个时辰,连晚间祖母设内宴请她都没去。”
丫鬟又说了些什么,但因离闺房太近,周遭没有院墙阻隔,不好就近跟着,便没有听清。
不过也无所谓了,弦合满载而归,心想自己还真没冤枉齐沅湘,当面绕指柔,背后毒冷箭,估摸着要不是这一遭有个卫鲮替她挡着,还不定被她怎么对付呢。
她一路轻盈地回房,却见原本空荡荡的卧房里充盈着人气,江叡和余思远来看卫鲮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副将。
余思远起身将她拉到一旁,“在人家家里做客,你大晚上的跑哪里去了?”他仔细觑看弦合的脸色,又问:“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弦合忙敛正了神色,摇头。
那厢江叡在病榻前,对卫鲮嘘寒问暖了一阵儿,又好似无意间提起:“听说刚才齐老夫人来看过你了?”
卫鲮一僵,神情好似被铁水浇筑般骤然凝住,好半天才缓缓笑开,“是,老夫人慈爱,来问一问我伤处。”
江叡却行云流水一般,自然至极:“那你真是挺有面子的。这位老夫人惯常深居简出,就是几位齐大人请回来的贵客她也是轻易不出来见的。”
卫鲮道:“或许是怜悯晚辈伤重。”
江叡便不再在这上面绕了,不咸不淡地嘱咐了好好休养,便要起身告辞。弦合却在一边听得古怪,这江叡为何总是把话往齐老夫人身上绕,难道她体恤晚辈也有什么蹊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