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丛新树,是前年刚栽下的桃花,枝桠细细长长,密匝匝的蜿蜒伸展开,上面均匀的落了雪,像开了一树银花,晶莹剔透,纯美至极。
天气已渐暖,这大概是最后的一场雪了。
殷氏望着窗外,如是想。屋子里烧着薰笼,热雾浑浊着染香的气息朝两家扑来,莹莹暖暖的,只穿一件单衣便够了。
她拢了拢薄罗衫子,心想,从前的那个穷家里,隆冬之季都舍不得烧些炭火取暖,手常年泡在冷水,揉搓浆洗,粗肿的根本不似女子的手。
后来夫君病了,终年缠绵病榻,所有的碎银子被搜刮起来只够一副药钱。日子过得这样苦,直到夫君病逝……她自婆母生前与夫君的私语中早觅得一些端倪,重孝未出便按捺不住,领着儿子上门了。
她只想赌一赌,若是不成,大不了回来继续过从前的穷日子。
她赌赢了,虽然并不总尽如人意,但她自穷苦缝隙里挣扎多年,早已看过了人情凉薄,这曲曲的波折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只需挨到如圭成人,所有都会好的。
每每这样安慰自己,大体能从屈闷中找到一丝畅快。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侍女进来道:“大公子过来看如圭公子了。”
殷氏忙从绫花架上取了自己的外裳穿上,低头束帛带,歪头问侍女:“如圭呢?”
侍女恭顺答道:“如圭公子在书房温习。”
殷氏垂眸想了想,道:“你先带大公子看如圭吧,我稍后就到。”
她将鬓发挽髻,插了素净质朴的银簪子,故意将脚步放慢,缓缓停在书房的轩窗外,扇叶抬至半高,正巧能看见里面的光景。
余思远因腿脚不便,蹲也不得好蹲,只半弯了身去看如圭的习作,笔触生硬僵滞,带着幼童的稚嫩笨拙,尚达不到来品鉴好坏的程度。
但如圭却极紧张的模样,站在一旁,揉搓着胖乎乎的小手,紧盯着余思远,生怕他会说自己写得不好的样子。
看了一会儿,余思远抬头,碰触到如圭战战兢兢的视线,微微一笑,自袖中摸出一支笔,乍一看去与寻常并无二致,只是顶端镀了层金,与深紫的笔身融为一体,摸上去极有分量。
“端阳紫毫笔,当年文渊阁上卿姜瑞就是用这样的笔在晏台写下流传百年的《洛州赋》。”
如圭眼睛亮了亮,《洛州赋》是入门的诗作,他自开蒙时被反复吟咏过多遍,虽然不甚懂其意,但知道是个极了不起的文豪所写。他伸了手要去拿,但手指刚触上笔身,定定的停住,抬眼又望了望余思远,迟疑的样子。
余思远握着笔的手晃了晃,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没说什么,含笑着给他把笔端正摆在砚上。
“这笔是我向一个极喜欢收藏古董珍玩的人那里诳来的,价值不菲,你可要多加练习,勿要辜负了它。”
如圭怔怔地看余思远,依旧沉默。
窗外的殷氏拢了拢发髻,装作刚来的模样,笑意吟吟地道:“大公子回来了,侍女怎么也不给上杯茶,这样懒惫,真是不成样子。”
余思远唇角还挂着面对如圭时宠溺的笑意,稍稍敛去,留了一点似是而非的影子,缓缓站起来,道:“嫂子不必客气,书房是清净地,侍女们少进来也是好的。”
殷氏含笑着点了点头,围绕着书案走了半圈,见那支紫毫笔金光流朔地静静搁在砚上,笑意更浓:“这样好的东西,给他一个孩子用可惜了。”
余思远的表情像是拓在脸上一样,未有丝毫变化,只道:“他是余家的孩子,用什么都说不上可惜的。”
殷氏怔了怔,那些过分虚假浓烈的笑意敛去,眸光中倒多了几分挚然:“自那夜我第一次到这府里,就看出大公子才是这个家里最心善的人。”她吸了口气,转而看如圭,“你怎么不向叔叔道谢?”
如圭听得母令,半张了口,却没说出一个字,只那般怯怯地站着,显得有些木讷。
余思远温和地看他:“算了,孩子长到这么大,在外受了那么多苦,我这个做叔叔的也不曾看顾过他,今日凭了一支笔就让他叫我,那这叔叔二字也太不值钱了。”
殷氏低了头,看向儿子,过于精明的眼眸显得幽润朦胧,溢出浓郁的怜惜爱切。
余思远看着那孩子,面有迟疑,但只在一瞬,散作无形,像是带了一张面具在脸上,刻板冰冷。
“嫂子,那夜自将你和如圭留在府里,我忙于公务没再过问,你不会怪我吧?”
殷氏一愣,忙说:“郎君在外面忙,哪有空理会内院之事,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她顿了顿,丝毫未察觉余思远面容有异,只戚戚悒悒地道:“反正我们已被怠慢惯了,怎么着都能活,不在意那许多。”
余思远像是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似的,只噙着一抹毫无温度的笑,道:“这大宅院比不得外面小门户,说句不好听的,污糟事多,表面看上去风光,可关起门来总有人得受委屈。若想不委屈,除非像二娘那样,掌家管事,没人敢给她委屈受。”
听他冷不丁提起楚二娘,殷氏不由得一凛,抬头仔细觑看余思远的脸色。
他只若寻常,幽然一笑:“其实二娘也有委屈,她是妾侍,生的儿子也是庶出,哪怕是爹对他们母子已偏爱甚多,她还是觉得欠了些什么。父亲的勋将之职虽算不上尊胜,但是可承袭的,可惜爵位只有一个,父亲却有两个儿子。哦,不……”他的视线划过如圭:“三个。”
年幼的如圭直觉出周身氛围的冷滞与诡异,怯怯地往母亲怀里缩。殷氏搂着儿子,僵硬地勾了勾唇:“那一个活着的时候就跟没有一样,我们知道深浅,不敢奢求太多,况且也奢求不来。”
“知道深浅?”余思远在唇齿间反复吟诵这几个字,像是觉得好笑,道:“其实也不是奢求不来,只要我死了……”
殷氏倒吸了口冷气,忙说:“大公子勿要胡说。”
余思远没所谓地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我又不是金刚打的,不定哪天就……”
他瞧见殷氏脸色惨白,停了口,隐去后面的话,继续道:“若是那样,宗族上下自是觉得思淮袭爵合乎规统,但若是要认真引宗循典,其实这爵位应是如圭的。这天下虽礼崩乐坏,但儒典未废,长幼有序,如圭是长子所出,理应排在思淮之前。”
殷氏颤颤地搂着如圭,摇头:“我们不敢。”
余思远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二娘虽得父亲宠爱多年,但是个极有分寸也明事理的人,从未在明面上弃宗法于不顾过。就像前几年,父亲看上了一个侍女,想开脸做姨娘,二娘那时候刚小产,郎中都说不能再生了,在这悒郁的时候偏冒出来个不懂事的侍女,大家都以为二娘定容不下她。”
“其实二娘大度得很,不光容下了,还给那侍女单独辟了院子居住,只可惜那是个福薄的,不然活到现在也该子女绕膝了。”
殷氏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可还是止不住:“怎……怎么死的?”
余思远前倾了身子看她,“烧死的。二娘命人给那院子翻新,用了足量的桐油,夜里侍女打翻了个油灯,整个就烧起来了,烧的人只剩下一地的骨渣,尸骨无存。”
殷氏哆嗦了一下,在这暖融融的屋子里通体发寒。
余思远道:“我母亲还为她惋惜了一阵子,毕竟那么年轻,又得父亲宠爱,多少好日子没过,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心里清楚,母亲之所以有心思去惋惜她,无外乎是她根本威胁不到母亲什么。嫡庶之别泾渭分明,再来十个姨娘,大夫人还是大夫人,轻易撼动不了。”
“便如当初收留你们。你也看出二娘不愿你们入府,是我和妹妹强留你们下来的。倒不是说咱们有多少亲情,只是觉得可怜,又没什么威胁,何不做一件好事,家里仆婢成群,也不缺这一点银子。”
他神情微妙,绕有深意地看向殷氏:“你在母亲身边也可住的安心,倒不是说她多好心,只是犯不上给你们放一把火,平白弄脏了自己的手,还没什么意思。毕竟……人只会费心去对付挡了自己路的人。”
书房里静悄悄的,如圭虽听不太懂这些话,可敏感的少年觉察出冷意,钻进母亲怀里找寻凭靠。他倏然发现,母亲抖如筛糠,手心里腻了层凉涔涔的汗,嘴唇嗡动,好似要说什么,可溢出来的却是些破碎的哑音。
只听噗通一声,她陡然跪了下来。
……
余思远这次从越州回来后,在家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余文翦特意宴请了许多官场上的同僚给余思远接风,席上觥筹交错,莫不对他大加奉迎。
弦合打听了一下才知,江叡给余文翦来了一封信,说是征讨山越余思远甘冒其险陪他孤军深入,堪居首功,他定是要在君侯面前替他请封的。
江叡敏锐细腻,对余思远在余家所受的冷待一清二楚,此举肯定是存了好心的。弦合略微有些感动,在得知初七那日魏军搬师,夜间受余思远之邀,江叡要来做客,便提早嘱咐厨房备些精致吃食,里里外外张罗着。
江叡却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着卫鲮。
卫鲮与卫鲪在陵州尚有一门远亲,原先卫鲪便寄住在那里,卫鲮与他回合后也在那边住下。余思远本意想邀卫鲮来家中暂住,但刚出了陆偃光那档子事,心有顾忌,就摁下不提了。
江叡与卫鲮初登门时并无甚排场,只带了银鞍在门前料理鞍马事,两人径直去了余思远的房里,里面提早备好了酒席。
第26章
菜色乍一看并没什么异殊,酒味品着甘醇,但欠些沉韵,应也不是陈酿。江叡默不作声地舔了舔筷著尖端,见卫鲮和余思远都吃得很好,默默自我反省了一番。
余思远将他的反应全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微微一笑,给他夹了一根笋尖,道:“别的菜实属平平,可唯有这一道杏鲍笋,临羡得好好尝一尝。”
江叡低头看,见笋上沾了些许酱汁和剁碎了的佐料,兴致缺缺,这个时节并不是吃笋的时候,想来也做不出什么好滋味。但他也不好拂了余思远的面子,特别是当着卫鲮的面。
这一口下去,却颇有出人意料。
笋汁鲜美,佐料也并不浓,只是围绕着笋的滋味而稍显调剂。他正诧异,余府是从哪里寻来这样新鲜的笋,细嚼之下才发觉这并不是鲜笋,而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保存烹调了,难得留住了笋的鲜嫩。
余思远笑道:“这是舍妹从南郡聘来的厨娘所做,南方多竹,他们有特殊的保存方式。”
他的妹妹,除了楚氏膝下那不甚亲近的婉合,也就只剩下弦合了。
卫鲮的眼睛亮了亮,道:“弦合……弦合姑娘很是能干。”余思远含笑着看他,眼中掠过几分深意,“我们家比不得别人家,二娘掌事,大房素来受冷落,母亲又多病,大姐姐素来柔软,里里外外都是弦合张罗,自然比别家的嫡姑娘能干些。”
他将话说得很自然,仿佛不经意中引出来的,可细想之下,对着一个才初初相识不甚亲厚的外男,说这些内帷之事似乎也有些不妥。
江叡将筷著放下,面色也跟着沉下去,幽深的瞳眸中遮出一片阴翳。
卫鲮起先一愣,但转而恢复如常,向余思远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
余思远笑了,似是极为满意他的话,抬起甜白釉小瓷盅给他斟了满杯。
江叡冷眼看着他们,右衽深衣的襟上沾了一点酒渍,他刚要伸手擦拭,门吱呦一声被推开,小厮站在幔帘外回:“大公子,前院出了些事,老爷让你去一趟。”
余文翦是知道余思远这里有客的,且他也知道客何等尊贵,本想举家齐迎,但揣摩着江叡的心思,恐他不愿被打搅,这才作罢。
现下派人来请余思远,不惜中断私宴,恐怕前院真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余思远起身,掀帘而出,小厮附在他耳边低语,他神色微变,回来道:“二位先坐,家中有些事,我去去就回。”
卫鲮刚要起身,却听江叡先一步道:“你只管去,我与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外人,何需客气。”
卫鲮半起的身倏然僵住,面露尴尬之色,又讪讪地坐了回来。
余思远便不耽搁,鞠礼后转身而出。
门又被推上,屋内只剩下卫鲮和江叡,二人对着一桌残羹,像是褪尽鲜妍的残片,瞬时变得乏味。
周遭安然静谧,甚至还带了些冷意,江叡坐得端正,视线幽幽沉沉地落在卫鲮身上,带了些审视打量意味。
卫鲮自余思远走后,便觉如坐针毡,他觉出江叡对他的敌意,却又疑虑,不知自己哪里做的不妥得罪了这位三公子。
“三公子,你……”
“听闻卫氏在琼州是冠誉一方的儒士大族。”
卫鲮正想说些什么打破这僵滞的静谧,却被江叡打断,不轻不慢地抛出了这么个问题。
卫鲮不明所以,却仍是要谦虚几句:“不敢当,家中远离朝堂多年,不耽政事,怎当得起大族二字。”
江叡轻悠一笑:“这世间并非只有权柄一样是值得尊崇的。想当年卫辽督使临危受命,率军解救北疆四郡于突厥的魔爪之下,响震天下,何等气魄,这样的人物在魏地又能有几个呢?”
……卫鲮不知该说什么,因江叡的神情微妙深邃,虽然有点笑意虚浮地挂着,可意有所指,语调也古怪,不像是要与他单论祖上荣耀。
果然,江叡不等他回应,继续说道:“我听令姚说,你和弟弟是为祭祖才去的越州。卫氏宗祠设在越州倒是不假,可卫氏迁居琼州数十年,竟也没想着把宗祠一并迁过去,还要劳动你们兄弟二人跋涉至此,还险些遇难,也真是令人费解。”
卫鲮脸上的温润舒隽骤然被打散,目露机警地看着江叡,斟酌了片刻,正要出言解释,却又被江叡抢先一番。
“我听说越州的卫氏宗祠是建在灵徽山下的,那里可不清闲,除了一座宗祠姓卫之外,还有一座姓萧,墓主大有来头,是当年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元策。”
轩窗半开,晚风幽冷地渗入,撩起裙袂微微嗡动。卫鲮脸上故作镇定的沉静已渐渐敛去,没有任何掩饰直勾勾地盯着江叡,面上是与他一贯流露的温雅截然不同的阴骘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