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叡和余思远行到门口,倏然停住脚步,半回了身看弦合:“三姑娘,听闻余家虽是武贲,但家教森严,深更半夜孤男孤女共处一室恐怕不妥吧。”
弦合正倚着窗棂发呆,听他这样说,站直了身子怒目视去。余思远拿视线在他们之间逡巡了一番,将弦合拉扯出来,细碎念叨:“你别一脸不服气的模样,三公子这话说的在理。”
江叡惯常会为他自己的私心找足了道理来粉饰,好像全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讲道理的人了。
弦合依依不舍地和卫鲮告辞,极不情愿地被余思远拖回了自己的房里。
这样磕磕绊绊地在太守一耽搁,转瞬半月逝去,这期间江叡的那个金贵四弟被袁夫人派来的幕僚接回了陵州。又听说齐老夫人让齐世澜领着自己的长孙齐协去陵州历练一番。齐协与齐沅湘一母同胞,是嫡亲的兄妹,但却都不是齐家这几位声名显赫的大人所出,而是齐老夫人的长子留下的孤脉。
齐家人烟鼎盛,俊彦辈出,但唯有长子却是个短命的,英华之年早早离世,留下一双儿女养在老夫人膝下,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这都是她被齐沅湘叨扰的耳鸣目晕,打听出来的。齐沅湘每每已说体己话为由来找弦合,总能把话头绕到江叡的身上,什么听闻三公子甚好古玩,喜欢居住燕邸,不喜人多打扰,弦合总是流露出茫然无知的表情,单纯无辜的好似一张白纸,到了月尾齐沅湘大约是笃定了弦合跟江叡之间没什么瓜连,便不大登门了。
江叡那边既没有提早离开的意思,本该一直在太守府里蹉跎下去,但此时恰恰从陵州来了书信,说是家里出事了。
此事说来并不话长,就是弦合临行前托付秦妈妈给如圭找一授业恩师,秦妈妈果真给他找了一个,是今年刚从长安归来的落第秀才,据说家境贫寒,人品清嘉,聘入府中没多时,便被婆子发现和姝合私下传递信物,家中已闹了好一通,秦妈妈怕再闹下去姝合吃亏,便暗中写了信派得力的小厮快马给送到琼州。
余思远乍一得到这消息,倒是没敢声张,偷偷摸摸找了弦合来商议对策,弦合干脆利落地一拍桌子:“还商议什么?立刻收拾行李启程回陵州,就大姐姐和母亲的软繻性子,回去晚了怕被二娘一口吞了。”
于是,兄妹二人兵分两路,弦合去安抚卫鲮,嘱咐继续在太守府修养,等过些日子两人陵州见。而余思远则去向江叡请辞。
江叡正拿着一本《越州志》研读,闻言,视线从晦涩难懂的图文上移到余思远的脸上,一字一句问:“你说你思念父母,想早点回家?还要带着妹妹一起回?”
余思远在他精明的目光下,瑟瑟地点了点头。
“恕我眼拙,实在没看出来令妹哪里思念父母了,天天跟卫鲮厮混在一起,怕是连自己父母长什么样都快忘了。”说到最后,带了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酸。
余思远叹了口气:“她只是感念卫鲮为救她而受伤。”见江叡又想说什么,忙道:“临羡,你们真不太合适,你就放了弦合,我看那位齐姑娘对你颇有意思,你们两家又是表亲,亲上加亲再好不过。再说了,齐家如日中天正值盛时,他们将来对你也会多有助益的。”
江叡平静地等他说完,将书合上,转眸正视他,“我非得倚靠齐家才能在这天下大展宏图吗?”
余思远一怔,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凝肃道:“临羡,我知道你胸怀大志,不屑于攀附裙带,可如今魏地乃至天下便是这么个境况。士族把持朝局军政,法度不存,宗制荒废,别说放眼天下,就是这小小的魏地,几所州郡,都难逃派系林立,党同伐异。江勖虽然不成器,可他背后的袁氏宗族不可小觑,你若要舍弃齐家这棵参天大树,单枪匹马地跟他争抢,怕是不那么容易。”
江叡的目光微微放空,沉默着,竟有种难言的孤清,良久才道:“我若是要倚重齐家,就得任由他们吸附在我的身上,推着我每进一步,就要从我身上索取一份,等到最后他们要的是我不能给的东西,那又该如何呢?”
他说这话时,不像是一个初展雄志的青衫少年,倒像是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历尽千帆,经透了尘世磨砺而乍然回首,所发出带着陈旧沧桑意味的感慨。
余思远愣住了,竟不知该如何劝他。
彼此缄默良久,江叡重新将书拿起来,好像从未生过那种感慨似的,平淡道:“行了,你们走吧,我在越州住上几天也就回陵州了。”蓦地,他似是想起什么,歪头问:“卫鲮不和你们一起走吧?”
余思远:“……”他本来沉浸在方才略显伤慨的沉重氛围里,还对江叡生出些微同情,被他这么一句话和那精光内蕴的眼神瞬间打回原形。
他无奈道:“信瑜还劳烦你给送回陵州。”
江叡一笑,流露出满意的容色,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余思远觉得那笑容让人脊背发寒,毛骨悚然,这……他不会把卫鲮半途大卸八块吧。
算了,顾不上这么多了,卫鲮啊卫鲮,你自求多福吧。
行装收拾妥当后,卫鲮亲自送弦合出来,他伤未完全愈治,总是弓着背,走不了多少路就头冒虚汗。弦合看在眼里,担忧道:“你先回去休息吧,不必送我。”
卫鲮道了声‘无碍’,问:“什么事这么急,非要回家?”
弦合面露难色,自觉他两已是过命交情,不该隐瞒,且卫鲮这人口风极严,告诉他应也没什么吧……她正想说,卫鲮观察到她为难的神色,微笑道:“若是为难,就不必说了,反正过些日子我们也要在陵州相见的。”
弦合将要脱口的话正好梗在喉咙里,噎在那里,不上不下。
她差点忘了,面前这人乃真君子,面如堆玉,清风高洁,最擅观颜色体察人的难处,虽然偶尔耿直执拗了些,但大多数时候与之相处都是如沐春风,轻松畅快的。
随即笑了笑,与卫鲮辞别,翻身上马,走得很远时,回首遥看,见卫鲮还站在太守府门前,清风润濯,长风柔婉,带动河堤青柳翩然飘动,甩落几许絮丝辗转归于沉静春山。他便与山影青光融为一体,风姿秀雅,自成风景。可不知怎地,这样看得久了,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太阳下山前抵达陵州,弦合和余思远不敢耽搁,直奔家门。
回了家才觉出那闷滞的几乎让人窒息的氛围,随着柳絮散开,像头顶上随时聚着乌云,风一刮便要阴雨瓢泼。
秦妈妈说姝合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了,每天给她灌一碗参汤,好容易吊着精神才没垮了。
弦合和余思远悄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妈妈喟叹道:“那秀才是个老实人,教如圭也是尽心的,就是家贫了些,穿的靴履都破的不成样子,大姑娘心善,给他做了一双。”
弦合睨了秦妈妈一眼:“这里没外人,你说实话,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会因为心善去给外男做靴履?”
秦妈妈垂头丧气道:“得了,就算郎有情妾有意,那也没干什么越雷池的事。”
“就是……那日如圭病了,没去书房,底下人不尽心也没来报。秀才照常来,见书房空无一人,正纳闷,大姑娘端着点心来了……这不是约好的,如圭每每上学大姑娘都是要来送点心的。两人就说了会话,不知怎的,手握在了一起,恰在这时,老爷和楚夫人来考察如圭功课,就这么着,撞了个正着。”
弦合恨恨地盯着秦妈妈看,看得她自惭形秽几乎要把脖子缩进地缝里,余思远出来打圆场:“算了,现如今再怪她还有什么用。”
开始弦合笃定自己姐姐谨奉礼教,不会干这么没边际的事,见了秦妈妈,她才觉出蹊跷,敢情是一出西厢记。
余思远托着下巴道:“如圭身份特殊,父亲向来听之任之,怎么突然想起要来考察他的功课,还来的这么巧?”
弦合回身看余思远,心道,哥哥啊哥哥,你可算开窍了。
她在心里计算这事该如何拆解,却见落盏拿了个竹篾笸箩鬼鬼祟祟地往小门走,弦合吆喝着把她叫过来,秦妈妈跟踩了尾巴似的上来捂她的嘴:“小祖宗,小点声。”
落盏精灵地四处瞄,挪到弦合跟前,乌黑灵澈的眼睛滴溜溜转:“姑娘,你回来了?”
哼,我回来了,我再不回来你们还不知要做什么大业。
她没好气地问:“你去哪儿?”
落盏道:“秦妈妈让我去给陆公子送点心。”
看秦妈妈那心虚的模样,可想而知所谓陆公子就是那个惹了祸的秀才。弦合气的说不出话来,穿针引线到这地步,西厢记这出戏都唱小了。
秦妈妈偷看弦合阴霾的脸色,怯怯地说:“那陆偃光是个好孩子,就是家里穷了点,但他学富五车,品行优良,不怕将来没出息的。”
弦合正拽着落盏往回走,蓦地停住脚步,错愕地回身看她:“你说谁?”
“陆偃光啊。”
弦合被这前世誉满天下的鼎鼎大名震得有些晕,问:“洛州人士,字闻洲?”
秦妈妈懵懂地点头:“是呀,姑娘你认识?”
弦合心想,我不认识,因为前世此人地位太过尊崇,她还不够格和他认识。
第25章
盛世出国士,乱世出骁将。而前世的陆偃光,就是自乱世烟尘中走出的清流国士,白衣卿相。
他自微末中出仕,以斐然才华和高洁品性闻名,先是被魏侯引入殿阁,为其游走于诸侯之间,智计倍出,策士无双。短短几年,便享誉天下,声名远播。
后来魏侯江砚道引兵入长安,抬升御座,对麾下文臣武将封荫论功,陆偃光便是当之无愧的上卿丞相。
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江叡和江勖争储之际,纷纷下了血本对其进行拉拢,但都被他严词回绝。
他以丞相的身份始终忠心耿耿地站在当时已登基的魏帝身后,辅理内政,统筹外务。即便当时朝堂上的党派之争已白热化,但他不随波逐流,仍在剑雨中坚持推行新税法,抚恤灾民,编纂典狱,担起了他丞相的职分,主张休养生息,让已在乱世中凋敝日久的民生得以休整。
陆偃光以文臣之身,在乱世交替的时代备受尊崇,除了他的才华,更是因为他的人品,及他不慕权贵,一心为民。
就是因如此卿相风华,在大魏风头无两,许多别人不敢干的事他也敢干。当时江叡总领北衙六军政务,将大半数京畿兵权握在手里,又是太子,朝中人人奉迎,即便是当时晏王江勖一党也不敢当面拂逆他。
唯有陆偃光,敢直闯东宫,当面申斥江叡纵容幕僚徇私,干涉六部升迁。
传言说,那日向来口齿利落、蛮横霸道的江叡被陆偃光叱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陆偃光的口水落到了江叡的茶盏里,他也不敢翻脸。最后还好言好语地将陆偃光送出东宫。
据弦合所知,江叡后来特地买通了太极殿的一个内侍,替他盯着,凡是陆偃光入谒时他必定退避三舍,能不跟他照面就绝不照面。
因为这事,江勖狠狠嘲笑了江叡一通,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江勖拐弯抹角地去跟陆偃光套近乎,谁知被陆偃光反过来又骂了一通。
那番责言闻名至极,弦合还记得几句,什么臣所行皆为朝为民,岂容逐于昧着之流,党争之外无存毫厘乎?
翻译过来就是我骂太子是因为他该骂,别把我想成是奉迎阿谀之辈,更不是为了你晏王,在你的心里,除了党争是不是就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此言在民间流传甚广,引得天下仕子拍手叫好,江勖碰了一鼻子灰,溜溜地回王府,半个月没敢出门。
至此以后,陆偃光两战成名,成为了大魏朝第一个被太子和晏王怕到骨子里的朝臣,江叡甚至还对手下那群人放出话,谁要不长眼犯在了陆相手里,就自认倒霉,他可不去求情。
就是这样一股清流,一个神奇的存在,现在偷偷摸摸跟弦合的姐姐好上了,还被她全家嫌弃,怎么听上去这么诡异呢。
秦妈妈和落盏蔫蔫地跟在弦合身后,嘟囔道:“大姑娘都十九了,因为和吴家的婚事耽搁下来,老爷和二娘又不尽心,再在家里误下去,那不成老姑娘了。”
闻言,余思远蹙了眉,很是忧虑自己姐姐的婚事,弦合却神情微妙地看向秦妈妈:“所以,你就给她瞎子里抓将军,相中了一个来教书的秀才?”
秦妈妈一噎,十分不服气地闭了嘴。
弦合心想,您这眼光可真是够毒辣的,比得上甄选官吏的集贤馆了。
主仆几人回了闺中,余思远急得来回踱步,突然停住,问:“母亲呢?姐姐出了这样的事,她就没出来说句话?”
“说了。”秦妈妈愁容满面,鬓角的几许皱纹显出更深的纹络,叹道:“夫人想让大姑娘与陆公子定亲的,毕竟她岁数也不小了。可老爷不准,楚夫人也跟着说了不少风凉话,最后不欢而散。”
弦合冷声道:“父亲能准才怪。他一心想着攀附权贵,怎会甘心招一个穷秀才为女婿?”
余思远思忖道:“我找三公子帮忙,让他跟父亲说,他新胜归来,风头正劲,父亲不敢拂他的面子。”
落盏捧了茶进来,乍一听这话,两排睫毛扑颤了一下,粉颜笑开,俏皮至极。秦妈妈却是忧虑不减,在轩窗下的阴影里兀自沉默。
弦合了然,平静道:“就算要议亲,也得先把家里这桩事理清楚了,不然将来传出去姐姐尚在闺中,就与外男私相授受,岂不是得让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秦妈妈被触动了心事,当即快步走到弦合跟前,叹道:“大姑娘多么善良,全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像她这样好的姑娘。可偏偏时运不济,先是平白遭了吴家一顿羞辱,又遇上这样的事,要说起来,都是我害了她,不该那么不分轻重,我这就去向老爷请罪。”
弦合伸臂拦住她,皱眉:“你去请罪?你可是母亲身边的人,传出去会被不明就里的外人谤议成什么样?”
别人会以为这做母亲担心女儿嫁不出去,亲自引媒拉线,放外男进来与女儿私会。
秦妈妈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煞白。
弦合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别担心,我们将事情理一理,总会想出办法的。”
一阵风自窗棂下的缝隙吹进来,带进混着泥土草香的清冽之气,打着旋的轻啸将弦合温软的嗓音淹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