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信三公子是心绪来潮追怀摄政王,此时提及必然是已知道了什么。
江叡看着他的反应,满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天天装的温文尔雅,你也不嫌累。”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印在墙上,壁影沉沉,宛如夜色,凉沁如水。
……
前院与后院隔了几堵墙,几进庭阁,气氛却截然不同。哭哭啼啼的侍女跪了一地,拿着手臂粗的家法杖子的小厮将她们围住。
余文翦高坐上位,底下分别是楚二娘和大夫人,弦合、婉合各自站在母亲身后,还有一个在祠堂了跪了许多天的姝合,由侍女搀扶着,勉强靠墙站。
余思远去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殷氏跪在众侍女前面,拿帕子摸着泪,圆月当空,照亮了院子里的青石地,置着几副碧玉手钏。
“这……这是怎么了?”
余思远见殷氏哭得厉害,正想将她扶起,被余文翦暴喝一声,“你让她跪着。”余思远的手僵在半空中,又讪讪地收了回来。
“巡检司刚才来人,说是近来城中不太平,几乎贵胄人家丢了东西,怀疑是大盗与叛仆内外勾结,偷了主人家的东西变卖。因此他们派驻官兵守在各大当铺,就等着守株待兔。”
回话的是秦妈妈,她端着手臂,低着头,口齿伶俐地道:“今日巡检司在当铺里抓了人,搜出几副手钏,这手钏质色上佳,不似寻常俗物。而来当的人却衣着简朴,不像是能有这样手钏的人。巡检司审问再三,及至天黑,对方扛不住才供出来,这手钏是从咱们余府流出去的,是一位贵人托他来当,不拘数额多少,只要现银。”
“巡检司派人来府上,要盗贼指认……”秦妈妈低头瞥了一眼殷氏:“贼子认出,正是殷夫人亲手交给他的。”
殷氏抽抽噎噎,哭得梨花带雨,抬头可怜兮兮地看余思远,面颊上零落了斑驳的泪水珠子。
余思远弯了腰,诧异道:“你哪来的?”
殷氏却只是哭,不言语。
余文翦勃然大怒道:“自打你来家里第一天,我就跟你说过,安安分分待在后院里,少不了你们母子一口饭吃。现下可倒好,胆敢偷了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当,还让巡检司找上门,人家刚才可一直问你是什么亲戚,眼生的紧。我瞧着你是巴不得我们家颜面扫地是不是,既是这样,我们也容不下你们了,尽早收拾东西走吧。”
殷氏本颤抖着肩膀瑟瑟低哭,听说要赶她走,跪着移到余文翦脚边,嚎啕道:“将军,奴家女流之辈,若是被赶出去,可怎么活?”
余文翦将她甩开,厌弃道:“你有当梁上客的本事,还愁活不了?”
院中没人敢出声,任由殷氏哭得厉害,楚二娘似是不忍,拿帕子捂着嘴道:“你就走吧,老爷宅心仁厚,不会任由你们母子饿死,遣散银子是少不了的。”
殷氏抬头看楚二娘,一双泪目莹莹水亮,似是不可置信。
大夫人只合着眼皮滚捻佛珠,没什么话,弦合看了眼沉默的母亲,上前弯身将手钏拿起来,道:“不慌赶嫂子走,有些事总得先问清楚了。”她唇角噙着一抹冷笑:“我方才与秦妈妈核对过了,这手钏并不是清临馆里的东西,我倒不知嫂嫂哪来的?”
余文翦厌烦至极,对这些闺阁之物的来历不甚关心,正想走,却听弦合又道:“莫不是您还通着外面的人?”
他凛然一寒,像是被戳中了死穴,血一齐往头顶涌,目若鹰隼,恶狠狠盯着殷氏。
殷氏咬了咬下唇,缄然不语。
楚二娘道:“这殷氏自从入了府,日日围着她的儿子如圭转悠,满府的人看着不曾离开府邸半步,哪有空去通外面人?”她柔婉一笑,凝着弦合手里的手钏,道:“三姑娘说不是清临馆的东西,那就不是,谁也没要数算责难什么啊。”
言外之意,是弦合为了洗清他们大房身上的干系,故意在推脱。
弦合不恼,仍旧一副不轻不缓的语调,慢涔涔道:“是或不是,也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东西总该有个出处,旁人说不清,当事的就在这儿,殷嫂子总该能说明白吧。”
殷氏瑟缩一下,怯怯地看着弦合。
弦合婉媚的脸上隐隐含着冷肃,道:“您可得想清楚了,若就是手脚不干净,撵出去就算了。可若是背着我们在外面另有勾结,那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了。”
楚二娘道:“我说三姑娘,你也太厉害了。看把殷氏吓得,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第27章
弦合直起身子,素月分辉落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幽润的银芒。她轻笑了几声,朝向楚二娘道:“二娘,我知道您心地善良,最惜弱怜贫,可我在问嫂子话,您若总这么说,让她以为有了指望,该说的话都不肯说了。”
楚二娘的脸色一沉,却仍敷衍着笑意,抻了头刚想言语,被余文翦打断:“你先别说话,让弦合问,这事既已到了这个地步,总得有个了结。”
她狠狠地咬住牙,强撑出一份阴柔婉转,朝着余文翦恭顺地颔首:“是,老爷。”
弦合得了父亲首肯,便也没了顾忌,不藏着掖着,将那副碧玉手钏拿起来,玉钏相撞发出叮当玎玲的脆响,在无人说话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东西其实选得甚妙,质地好,能卖个好价钱,可偏偏又不是很打眼,寻常世卿家里都有,样式寻常,一旦落到外面就不好找出处了。”
殷氏发抖,冷汗顺着颊侧涔涔而下,低着头不敢看弦合。
“可刚才二娘倒给我提了个醒,她说殷嫂子自从进了家门,就不曾离开府邸半步。这样说来,这东西也不会是从外面拿的,势必是有人到家里给她的,再不济,也得有个在中间传话的人。”
弦合走到殷氏的两个贴身侍女跟前,她们体质纤弱,跪在殷氏身后,浑身颤抖,几乎蜷成一团。
“当初母亲给殷嫂子指派了两个贴身侍女,没几天她就嫌伺候不殷勤让给换了,你们两个可是嫂子亲自挑选出来的,是她的心腹。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就没什么说的?”
那两个侍女发抖得厉害,鬓斜钗曳,很是狼狈的模样。
弦合将声音放冷:“你们可都是跟余家签了死契的,若是能念着一点主仆情义,说句实话,不然,就送你们去巡检司,让官衙来审,到时候怕就不是这么和气了。”
两个侍女瘫软在地,寻求凭靠般地望向殷氏,可现下殷氏自身难保,只能给她一个哆哆嗦嗦的后脑勺,丝毫顾不上她们。
她们到底年纪还小,分辨不出弦合故作恫吓,当即吓得好似天地崩塌一般,虚弱地说:“是……是……”
弦合弯腰看她们,轻轻柔柔地问:“是谁?”
“是……”侍女的指尖轻颤,指向院落摆着的椅座上,道:“是楚夫人。”
话音落地,院子里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杳杳沉静,楚二娘勃然大怒,一拍椅子扶手,叱道:“大胆贱婢,竟敢攀诬我?我几时去过你们清临馆,又几时见过殷氏,又凭什么给她这样贵重的东西?”她连发数问,掷地有声,好似当真冤屈的很。
弦合看了看父亲冷凝的脸色,心里暗自冷笑,换了副肃正颜色,问侍女:“方才让你们说你们不说,如今被逼问急了又去诬告二娘,你们就算要找人攀诬,也该长点脑子,二娘跟殷嫂子素无来往,凭什么送她贵重物件?”
侍女见自己的话无人相信,越发焦急,以胳膊支着地,道:“姑娘,奴婢没说谎,楚夫人那日来避着人,只有奴婢二人在旁伺候。她送了夫人手钏,是为了让夫人与她合谋算计大姑娘,给大姑娘按上一个私通外男的罪名。”
楚二娘霍地站起来,气道:“你们胡言乱语些什么!”
姝合本靠在墙壁上,乍一听这侍女的说辞,脸骤然发白,细嫩的面皮下几乎可见青筋脉络隐隐流动,双目莹亮凛然,甩开搀扶她的侍女,扑到余文翦跟前跪下,铿然道:“父亲,您一定要替女儿做主,严审这几个侍婢。女儿一人的清白纵然微不足道,可是余家门楣清誉断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让人践踏了。”
余文翦瞥了眼身侧的楚二娘,又看向女儿,让管家将她扶起,指了指拿着杖子的小厮,冲那两个侍女道:“说实话,不然拖出去乱棍打死。”
侍女跪伏在地,敛着泛冷的襟袖,如一抹平波卷絮,孱弱的几乎一错眼能被风吹散似的。
“老爷,奴婢不敢说谎。当日就是受了楚夫人之命,我们夫人才假托如圭公子抱恙,不让他去书房。又不曾告知陆秀才,让他照常来家里授学。大姑娘关爱公子,每每那个时辰都会送点心去的。”
“往常时候,如圭公子他们在内室念书,外面置着屏风,又有侍女在外间张罗,大姑娘只将点心放下就走,不曾涉足内室,循规蹈矩,无丝毫有碍礼教之处。可偏偏那日,夫人将外间的侍女全都支走了,大姑娘身边的侍女又被楚夫人叫去训话,又撤了屏风,大姑娘不明就里,只身一人入内,正好中了圈套。”
余文翦脸色铁青,目光阴骘地瞥向楚二娘。
侍女见他颜色冷肃,以为不信,向前爬了几步,殷切道:“奴婢偷听夫人和楚夫人的话,楚夫人说那日她必定计算好了时辰,将老爷引到清临馆去查看如圭公子的功课,奴婢句句属实,不敢说谎。”
说完,那侍女拽着殷氏的衫袖,哀声泣道:“夫人,您说句话,奴婢自打去了您的院子,没有不尽心的,事情如何,您最清楚。”
这一句话倒给余文翦提了醒,他正视殷氏:“我顾念着如圭年幼,没有惊动他,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让人将他带来问一问,看小孩是不是也如大人一般狡诈,惯会颠倒是非。”
殷氏想被戳中了死穴一般,瘫倒在地,戚戚然道:“将军恕罪,我实在没有办法。在这里,本就是寄人篱下,要仰人鼻息的。这府中全由楚夫人操持,上下莫不对她言听计从,她几乎是一手遮天,我不能也不敢违逆她的意思。”
楚二娘上来扯余文翦的衣袖,被他几近厌恶地避开,又捂着胸口,凄然道:“老爷,你莫听她们的,定是妾平日掌家,为了府中秩序对下人约束着,让他们怀恨在心,才来污蔑妾。”
余文翦的视线平波无絮地看向前往,充耳不闻楚二娘梨花带雨的哭诉,只这样沉静地坐着,看向自己的正妻。
见她如入定的老僧,心如止水,端禅静坐。指缝上的佛珠一颗颗滚捻而过,均匀有序,仿佛在她周身罩了一层篱障,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打破,引得她来看这纷乱尘世一眼。
他将视线收回来,翻涌的怒气稍稍平歇,冲余思远道:“将这两个侍女送回本家,你亲自去办,不要让她们多嘴。”
弦合脊背一凉,忙去看余文翦,见他眼底一片冷意,垂眸睥睨着两个豆蔻之年的侍女,仿佛两条生命便如微芥草粒一样,不足为道。
余思远愣了愣,回眸看那两个侍女,她们以为得了恩赦,怯意之下露出些微的喜意,却又不敢张扬,低着头恭顺跪着。
眼中划过一道冷光,他冲余文翦道:“儿子明白,父亲放心。”
余文翦点了点头,又看向姝合:“你这几日在祠堂跪着,想必祖宗已体察了你一片孝心,不必再去了。”他顿了顿,沉戾的面色上涌出一丝柔和:“这些日子让你受了不少委屈,那个陆秀才……”
余思远忙上前低声道:“儿子暗中命人查过,陆偃光亦出身言情书网,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才随老母亲流落至此。但此人学识人品有口皆碑,他朝必定大有作为。”
余文翦本来尚且有一分犹疑,他无意做慧眼识珠的泰山,去提携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头的穷女婿。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若不好好善后,只怕辛苦维持多年的门楣名声都得搭进去,他能约束得了家人,却也能约束得了外人吗?
对方再贫寒,到底生着一张嘴,又是读书人,不属他镇远将军管辖。
他沉吟片刻,向余思远道:“你去一趟陆府,让他上门提亲,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吧。”
姝合闻言,眼底漾过喜色,两腮掠上酡红,像是饮醉了酒一般。但见妹妹震慑似的看自己,忙将喜色敛去,躲去母亲身后,羞赧地背过身去。
将一切都嘱咐完了,他将视线又递向殷氏。余思远抢先道:“如圭的功课很好,儿子前几日还去看过,就是人沉默了些,不似一般大家公子那么底气硬。”
余文翦转头看他,他笑了笑,看向殷氏:“可这孩子被养的秀润可爱,也是做母亲的一番心血,可怜可叹。离了母亲,再也找不到这么尽心的了。”
殷氏含泪抬头看向余思远,莹莹的泪幕之下是感激。
余文翦叹了口气,将目光从殷氏身上移开,不再言语。
“方才二夫人说官家要约束人,不免招来怨恨,想来夫人这些年太过辛劳了。”余文翦平静地望向院子中心的一点水泊清辉,淡然道:“府中家事以后就不必劳烦你了。”
楚二娘一怔,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自颊边滚落,她虽然韶华已逝,可仍有几分明媚娇艳的颜色,这样梨花带雨,凄凄楚楚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可惜余文翦只是平淡地直视前方,不曾看过她一眼,万分平静地说:“以后家中琐事就交由弦合来料理。”他转头看向女儿,道:“你大姐姐的婚事,你侄儿的读书事,还有家中仆婢奴从的管束,样样都得做好。”
弦合低了头:“女儿怕自己威势不足,不能令下人听话。”
余文翦定定地看着垂眉敛目的女儿,目光幽邃,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蓦地,道:“若是不听,就打,打了还不听,就撵出去。不管是谁的人,不管他有多么体面,不听主人话的下人也没有留着的必要。”
弦合得了这句想要的话,本心里正畅快,可却觉话中的语气有些古怪。不禁抬眼去看父亲,见他面容上沉定中带着透彻,这份透彻太甚,将所有该有的表情都挤占没了,就显得有些冰冷苍白。
余文翦竟冲她笑了笑,负起手,转而离去。
他这一走,院子中很多人的脸色都变了。余思远摸掠去多余的神情,弯身将殷氏扶起来,而殷氏也全然不似方才战战兢兢、凄惶的模样,拭干净了脸上的泪,端正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