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落地成影,弦合低头沉默了一瞬,见余思远将她刚书好的红纸笺抬起来看,上面罗列了珍玩古董,妆箧首饰,还有地契屋契。
余思远的唇角挂着温和的笑:“这是大姐姐的嫁妆单子吧,成亲可真好,热热闹闹的。”
弦合随口道:“是呀,哥哥你什么时候成亲,到时候我也给你拟一个,聘礼单子,保准把新嫂子风风光光娶进门。”
话音落地,余思远脸上的笑好似僵了僵,如遇了冷风,一下子失了温度。
弦合奇怪地看着哥哥的反应,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猛然忆起,前世两人混迹于行伍,因家乡遥隔千里,没有父母之命,故而将哥哥婚事耽搁了下来。后来他年近而立,还是孤身一人,不曾娶妻。
其实这中间弦合曾提议给他定一门婚事,对方是洛州守将家的千金,那姑娘似乎对余思远颇为有意,三天两头来找他切磋兵法。
她一提,余思远也是这副表情,本来还在笑,当即冷却下来,什么都没说,拿起马鞭就走了。
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过记忆里的一缕烟雾,匆匆而逝。只是从那以后怕哥哥再不高兴,她也就不敢提了。
作者有话要说:卫鲮不是男二,他对女主一点真心都没有,可怜的男主啊,前后两世都认错了情敌。
第29章
这些前尘往事思来想去总觉得透出些古怪,弦合诧异于自己从前的粗心,若是这样细论下来,还不知前一世忽略了多少至关重要的东西。
想起江叡曾跟她说,若想知道真相,得仔细去看,仔细揣摩,开始她还不以为意,这样想来,前世他死的比她晚,手握天下权柄,又是那等受不得蒙蔽的性子,定然会仔细探查,比她知道的多一些吧。
这样想着,不禁将手中首饰盒紧紧攥住,指腹贴在赤金壁上,压成扁状。
好在,余思远素来豁达,不是一个别扭性子,神色只稍暗了暗,又恢复寻常,看了眼外面沉酽的夜色,道:“你早些歇息吧,家里要是有什么事不好料理,你就只管跟我说。”
弦合粲然笑道:“好,若是我遇上麻烦一定最先告诉哥哥。”
余思远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唇角噙着一抹宠溺的笑,而后便负袖出去了。
一直等到廊檐里的脚步声渐远,再也听不见,弦合将首饰盒重新敞开,顺着底座绵滑软濡的丝绒摸到底,将那方小纸条摸出来。
明日辰时,太常府见,独自前来,勿扰余人,切记,切记。
这是江叡的笔迹,前世行军阵前无数回随将军令而来,弦合看得不要太多。只是……她有些奇怪,若是想见她,让余思远带话就是,非要用这种隐秘曲折的方式作甚。若是她不够细心,发现不了藏在首饰盒里的纸条,那不是白费力气了。
她抬手撩了撩烛火,心中有些发闷,照理说,她不该再与江叡见面了,这等孽缘该尽早斩于前世,重生之后,不要再有瓜葛。
可……她心中实在有太多疑问,上一次江叡言之凿凿地说他没有害兄长,还让她小心提防卫鲮,她虽暗中告诫自己不要往心里去,但终究在心里留了疑影。
如今,似乎一切偏转了前世的轨迹,但又带着前世的影子,不曾脱离的太远。譬如,前世余思远随江叡征讨山越,虽无重创,但有些散功,便是被封为太常府左戍卫将军。今世,两人合力俘虏北越首领摩珂,横扫了山越大半片山河,如此勋功,竟还是一个左戍卫将军的擢升。
好像,是在有意无意地重演前世。
她这一夜辗转反侧,等到薄曦微微透进,还是决定依照纸条上的约定,去一趟太常府。
太常府驻军是在陵州城郊,远离喧阗,极少人烟。弦合独自一人,披了长及脚踝的墨蓝披风,带着几乎将整张面容都遮住的兜帽,徘徊在太常府门前的一棵老槐树前,心里将江叡骂了许多遍,不是说辰时吗?连个鬼影子都不见,这人也太不守时了。
她避在荫处,忽听一阵如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扯着兜帽边缘看去,见齐沅湘曳着锦衣大袖,正春风明媚地直奔太常府而去。
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男子,弦合一怔,从那比记忆中稍显稚嫩的面容里判断出正是齐家的长孙,齐沅湘的同胞兄长齐协。
最初齐老夫人在世时,齐协至多只是个循规蹈矩的世家公子,可是齐老夫人一死,他便如神来之笔迅速敛聚因失了主心骨而乱成散沙的齐家势力,越过几个位高权重的叔叔,直接当了掌家主事人。
到那时,众人才知道一直小看了这个毫不显眼的齐协。
凝着那兄妹两秀越的背影,弦合微微有些疑惑,难不成江叡是让她来看他们的?
肩上一紧,她回过头,见江叡一身便服清爽利落地站在她身后,微微笑道:“看什么呢?”
弦合没过脑子,随手朝已无人的太常府门一指:“看你的小媳妇。”
江叡一愣,面上的笑黯下去,衫袖垂落,默然离弦合远了几步,了然道:“齐沅湘。”
前世到她死之前,一直知道齐家欲将女儿嫁给江叡。原本江叡在夕山会盟时所立下的誓约便是江山不定,他就不娶。而当时江山已定,他又得偿所愿地当上了太子,一时风头无两,与齐家的婚事自然要摆在台面上来论一论。
当时东宫幕僚包括余思远都竭力赞成江叡迎娶齐沅湘,因她背后的齐家势力太过诱人,足以让一个在风雨飘摇中劲敌颇多的太子站稳脚跟。
及至到最后,万俟邑叛乱,兄长无辜被诛,弦合被江叡囚禁起来,再无从知道后来的事情走向,因此她颇有些好奇:“那么你到最后是不是娶了齐沅湘?”
江叡偏开头,不去看她,却拽了她的手往太常府后门而去,落于眼前的半面轮廓紧绷,显出些冷冽落寞的意味。
……到底是娶还是没娶啊?
弦合近来行事颇顺,将掌家权拿到了手,姝合又定了一门好亲事,哥哥积功擢升,又与卫鲮相处融洽。事事顺遂了之后,她对一些事情也看得开了,面对自己前世的死敌齐沅湘,也能生出些八卦情趣。
江叡一直将她拖到后门,又从后门进了一间屋里,布局宣阔,案几平置,穹柱上雕刻着纹饰繁复的麒麟浮云,看上去像是专事政务的房间。
他指了指一架薄绢屏风,“你去后面躲着,不管待会儿谁进来都不许出声。”
弦合将兜帽摘下,犹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始终垂眉敛目,好似情绪低落,不愿多说话,她瘪了瘪嘴,提起裙摆向后走去。
“我没娶。”江叡突然抬头,冲着她的背影说。
弦合背对着他,心有一瞬的悸动,好似万弦齐鸣,震得她有些眩晕。她想提唇微笑,发觉僵硬得很,好容易才摆出了一个她自认为周全的笑,回过头来看他:“不娶也好,这齐家姑娘性子不是一般的刁钻,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母仪天下的,你该娶个温柔贤淑的。”
江叡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勉强地勾了勾唇:“行了,你到屏风后面躲好。”
弦合如蒙大赦,忙跑去屏风后面。
这一躲就是一个时辰,屋内安静得很,只有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和江叡翻动书页的声音。她坐在屏风后面扒着细绫架子看了江叡好几眼,见他手握毫笔,专心致志地在军务奏报上批注。
他不时将视线投向屏风,弦合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忙把头缩回来,结束偷窥的行为。
度日如年,不过如此了。
这江叡到底打得什么主意,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又过了一个时辰,正当她打着呵欠,昏昏欲睡时,门被推开了。
银鞍道:“徐年带来了。”
弦合觉得徐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便趴在薄绢上向外望,见守卫带了一个身着铠甲的男子进来。
江叡将笔放在砚上,道:“我查过你的户籍,原先祖上也是读书人,让你做左戍卫将军的副将着实有些委屈了。”
弦合一惊,副将……前世兄长遇害时,卫鲮被江叡调出了长安,对于她对前因后果的追问无从给出更详细的解答,因此他便将兄长身边的副将偷带进行宫,好像就是这个徐年。
徐年当时并未给弦合说明前因后果,因他也知之甚少,唯一笃定的就是诛杀兄长的人马口口声声是奉了太子之令。
徐年追随余思远多年,忠心不二,他的话极为可信,弦合当时也深信不疑,才对江叡起了杀心。
江叡屡屡喊冤,现在又把这个徐年找了出来,定然是别有用意的。
弦合竖直了耳朵,听徐年说:“属下能追随左戍卫将军,是三生有幸,不敢奢求别的。”
江叡摒退了众人,道:“你不贪心倒是好事。可是这军中所来之人都是为求建功立业,想来你也不例外。”他顿了顿,道:“我这里有一事要交给你办。”
徐年双膝跪地,抱拳道:“属下听凭三公子差遣。”
“你日日不离余思远左右,对他的一举一动最为清楚,我要你监视他,若有异常,立即向我汇报。”
弦合睁大了眼睛,透过薄绢朦胧地看向江叡,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徐年甚为踌躇:“这……”
江叡向后仰坐,双手支在身前,手指交叠,闲散道:“所谓军令如山,余思远本该对我言听计从,我如今想要通过你知道他的行迹,又有什么不妥?你若是做不了这样的事,那就回去吧,过几日我怕要给他换一个副将了。”
徐年万分惶恐,忙伏首道:“属下领命。”
江叡满意地点了点头,叫进银鞍,让将他送出去。
等人都走干净了,弦合从屏风后出来,慢脑门疑虑地看向江叡。
他坐在案几后,将视线清清淡淡地递向她:“前世你那般笃定是我害了伯瑱,不就是因为卫鲮将这个副将带去见你,对你说了一些事吗?若是这个副将来头并不简单,甚至背后有人操控,那么他的话也不那么可信了吧?”
听上去是这么回事。
弦合抿了唇,问:“可你让他监视哥哥,又是何用意?”
江叡颇为耐心地解答:“用意有二,若是他当真受人指使而来,那么得了这样一个重要的命令,必会寻机向主人汇报,到时就可顺藤摸瓜;其二,也可告诉这背后的人,我并没有那么信任伯瑱,也没有多么倚重他,让他们在他身上少放些心思。”
弦合自觉在前世辗转许多年,一朝重生比从前聪明了许多,可跟江叡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距离他那高深的智慧,有岐山瑶海之隔。
见她发愣,江叡站起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让父侯今日召见伯瑱,这副将不必随侍左右,得了空必会去拜见他背后的主人。我们就跟着他,看一看是何方神圣。不过,你可得想好了,若是能证明他背后确实有人,那么当年将他带到你身边的卫鲮可就是大大的有问题了。”
第30章
弦合愣怔地垂下视线,望着地上光可鉴人的青石板,望了一会儿,抬头说:“他也有可能是受人蒙蔽。”像是从这句话里找到一些安慰,她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一定是这样,若是一个局,连我们都深陷其中,被人算计了,那信瑜一定也是受害者。他可是连命都赔上了。”
江叡看着她的脸,眸光幽邃沉凝,好似浓酽阴沉的天幕,有无数的狂风与冰雪潜藏其中。
默了默,他声音冷清地说:“那时的寻叶行宫是何等防卫森严,他共私下去见了你两次,还带了人进去,却能躲过禁军耳目,若这背后没有人替他筹谋安排,凭他当时一个三品的中郎将,能做到吗?”
利刃般的质问,听起来那么可憎,显得弦合从前是多么的愚蠢,直让人想捂住耳朵将这些烦人的话赶出脑外。可是,声声在耳,又显得那么有道理。
弦合觉得自己的心随着他的话好似被撕扯成了好几瓣,不,其实本就有了裂痕,所以才能这么轻易地就被撕开。
她心里涌上恨意,冰冷地看向江叡:“这都怪你,若不是你用了那么卑鄙的手段将我囚禁在寻叶行宫里,后来的很多事情也许根本不会发生。”
江叡静静地与她对望,过了好一会儿,面上说不清是沉痛还是失落,视线自她脸上移开,声音幽缓,仿佛认了输一般:“好,都怪我。”顿了顿,又说:“若是怪我比怪卫鲮能让你心里更好受的话,那你就怪吧。”
说完,推开门出去了。
弦合站在原地愣了愣,默默地出去追上他,拉了拉斗篷上的兜帽,紧紧跟在他后面。
金乌自层层叠叠的云里跳跃出来,迸发出灿烈炙热的光芒,街衢上的人烟多了些许,远远望去,一片连阙屋舍鳞次排列,向着远方浦沿而去。
他们在太常府旁的隐蔽处站了一会儿,果然见刚才那个徐年鬼鬼祟祟地从府里出来,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番,低着头加快脚步走了。
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见徐年走得离太常府远了一些,进了一间茅屋舍。
周围是一片农田,田野里散落着拉耕的人,就是在东南隅,那么毫无遮掩却又不甚明显的地方,起了一间茅屋,屋前有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人看守。
弦合和江叡不能靠得太近,只有躲在桑树后仔细观察。
见过了一会儿,徐年从里面出来了,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原路返还。可这一次,他们不跟徐年,江叡微微眯了眼,看向朴旧潦草的屋舍,这里面的人才是关键。
日影移斜了半寸,里面的人就出来了,是一个出乎意料又是情理之中的人。
齐世澜。
江叡当时挥军袭伐山越,身为越州太守的齐世澜助力颇多,从与江叡里应外合到善后,方方面面都显得尽心尽力。
越是如此,这个时候,似乎该越是唏嘘。
齐世澜在几个看守的拥簇下上马走了,江叡转身看弦合:“你看见了?”
他冷淡的表情,几乎让弦合以为这是他和齐世澜商量好的一出戏。
暗自调侃过来,弦合的心却不由得沉了下来。
她原本以为齐家对余思远的忌惮是从江山初定,江叡大肆封赏东宫幕僚开始,当时余思远凭着和江叡的亲厚关系占尽了风光,格外扎眼。
可没想到,比那要早得多。
齐家一直都是江叡手里的一把利剑,用来对付江勖背后的袁氏宗族,锋利且称手。可原来他们其实并不甘心做一把剑,由着江叡挥斥摆布,而是要在与外敌不停的较量中牢牢渗透在他身上,掌控他,还有他身边的亲信。犹如跗骨之蛆,让他在将来有朝一日登及巅峰,也无法轻易甩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