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争夺中的扶持与倾轧是最常见的,可是像这般要彻底掌控、没有一丝缝隙重重包围还是令人有些寒颤悚然。
江叡的母亲裴氏不是与齐家是表亲吗?既然是亲戚,结成一个目标统一,利益明确的联盟就是,有必要做到这地步吗?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问,江叡瞥了她一眼,道:“我与齐家的关系一直复杂得很,也就只有你,没心没肺的,丝毫没有察觉。”
这话中似乎还带了一些幽怨……
弦合想起当时她闯入齐沅湘的帐中讨说法,被江叡四两拨千斤地支走,那时还埋怨他不向着自己。
那时恐怕还想着,江叡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她和齐沅湘之间以公允的角度来处置这些纷争。
天真,真是太天真了。
弦合略有些心虚地舔了舔唇,道:“可是你母亲……不是齐老夫人的外甥女吗?他们也太过分了。”
江叡垂下眼睫,遮挡住了眼底的情绪,慢慢地道:“我母亲并不是齐老夫人的外甥女,她与齐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哈?弦合被彻底弄晕了,懵懂地看向江叡。
“当年楚侯黄悦占据陵州,我父亲占据襄州,襄州虽贫瘠,但父侯厉兵秣马,已成后起之秀,各方都争相巴结。越州齐氏也在其中。”
他说罢,仰头看了看日头,从袖中拿了一方锦帕出来,平铺在桑树底下,让弦合坐在上面。
弦合被他带入了陈年旧事中,好奇心大盛,坐在树下托着腮看江叡。
“既然要巴结总得出点血,金银兵器虽好,但乱世诸侯向来不怎看重信义,今朝拿了钱明朝翻脸不认人的也不在少数。”
这一点弦合倒是认同,大家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自然利益至上,信义那种东西是太平盛世,安稳无忧时才能被拿出来品鉴的。
“齐家当时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好儿郎,各个都想上战场立功,可齐老夫人是个明白人。山河分裂之际,各家诸侯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不一定能长久。瞧准了一个投机下也就算了,若要将自己的亲儿子送上战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送钱没保障,送人又不合算,进退维谷之际,齐老夫人想了个好主意。”
弦合听出些门道,抬起胳膊,猜测道:“送一个美人?”
前世她见过江叡的生母裴夫人几面,即便是徐娘半老,依旧难掩艳容,可想而知年轻时该是何等惊艳四座的大美人。
江叡看向远方犹如画屏的天畔,道:“可惜齐家那一辈都是男子,没有韶龄未出阁的女子,可若是要送一个身份低微的,效果未必能达到齐老夫人所预想得。恰巧那个时候,府中新采买了南郡侍女,容颜俏丽,其中有一个特别出挑的。”
弦合猜测那就是江叡的母亲。
果然,他的目光随着回忆柔软了许多:“齐老夫人将母亲关在府里半年,以嫡亲女儿的派头教养她,后来便重金请人去向父侯说亲,父侯答允后,母亲便以齐家表姑娘的身份,带着十里红妆嫁到了襄州。”
“后来证明,齐老夫人这桩买卖做得合算。父侯不负众望,快速踏平了陵州一带,占据了北疆半壁江山,而母亲亦深得父侯宠爱,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出生了。”
说完,他歪头看向弦合,眉眼间隐隐有些无奈,似乎是一个关于宿命的序曲,到这里,才是真正步入正篇。
他嘴角紧了紧,似乎在踌躇着该不该说,沉默了片刻,还是说了:“我曾对你说过,我是别人看中的猎物,我的婚姻大事早就已经被定好了。”
弦合猜测:“齐沅湘?”
江叡点头,轻微的一笑,觉得荒诞:“齐沅湘九岁那年随齐老夫人去陵州魏侯府邸看望母亲,在廊庭外见到了正在上音律课的我,她听我弹了一首《山鬼》,便对齐老夫人说要嫁给我。齐老夫人就和母亲定下这门亲,等齐沅湘及笄后我就娶她为正夫人。”
弦合一愣,“也就是说你定了亲。”
江叡摇了摇头:“并不能算定亲。因为父侯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两人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契约。但母亲和我都知道,只待齐沅湘成年,我必须娶她,这是齐老夫人对孙女的溺爱,是齐家对我们母子新一轮的掌控。”
弦合又觉得奇怪了:“可齐家既然这般有本事,为什么不把婚事摆在面上,料想你父侯也不会不答应。”
江叡蜷起腿,将手搭在膝盖上,道:“当时齐沅湘才九岁,离她及笄还有六年,谁又知道这六年里会发生什么。”
也是,若是万一魏侯倒台,或是江叡东征西讨中英年早逝了,那齐沅湘不就成了未出嫁的小寡妇,对向来力求稳中取栗的齐老夫人而言,不公开才是最合算的买卖。
第31章
弦合望了眼平野尽处的山峦群峰,说道:“可我看齐沅湘对你颇为钟情,她还有一年就及笄了,等到了明年你打算怎么办?娶了她还是再像前世那样说什么江山不定,你便不娶的鬼话?”
江叡眸光微渺,转而轻笑了几声,将手搭在额上,道:“我若是要沿着过去的旧路走,那岂不是辜负了这再世为人的一番安排。”
他看向弦合:“我不会受制于人,也不会任人摆布。”
这话说的深为感慨,却又带着轻巧的语调,让人觉得不过是平江上几缕轻絮,抬手一拂,便烟消云散了。
弦合细细打量江叡,觉得这人比之前世变了许多。前世的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城府心计,阴沉孤冷,缄默寡言。总好像是个站在峰峦之巅的孤者,素手推演乱世棋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眼看着天下血雨刀剑,为逐鹿而厮杀,落在眼底也只是一片寡淡的云雾,丝毫不能让他动容。
今世的他则显得平和多了,可是这份平和却时不时显出厚重来,仿佛是一个迟暮老人穿透岁月云雾表现出对世事的通达。
想到这里,她又好奇了:“我知道我不该问啊,可我还是忍不住,前世……我死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江叡视线一滞,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手指合拢在一起,颤了颤,道:“我今日跟你说的太多了,若想知道,我们再约个日子?”他凝着弦合沾了雨露在树荫下呈鸦青色的鬓发,唇角勾起一抹俊雅的笑意:“还像今天这样,你自己来,不要带随从。”
弦合咬牙,歪头看他:“你爱说不说。”站起身,扑棱了腿上的草籽霜灰,抬脚便走。
江叡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迎着清风舒隽,望着弦合的背影,唇角不由得上勾,流露出温润的笑。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回陵州城。
在陵州城中,两人听说了一则传言。说是晋州太守吴渊的那位寡嫂给自己儿子相中了陵州太守陈豫的千金陈麝行,曾遣媒人去陈府说亲,结果被陈大姑娘连吼带骂地撵了出来。
吴大夫人恼羞成怒,在妇眷中散播陈麝行的彪悍无礼之举,结果被陈家的管家堵在门口,将吴大公子同勾栏里的娼优的风流韵事一一数来,听说自始至终,吴府只在最初派了个口齿伶俐的婆子站在墙头对骂了两句,后头在陈家管家强烈的攻势下,完全溃败,毫无还嘴之力。
弦合摇摇头,心想这位吴大夫人还真是一如既往这副模样,明明自己儿子那般不堪,还当做一捧明珠捂在手心,觉得自己看上哪家姑娘,哪家就得感激涕零地将女儿嫁过来,若是不肯,就是不识抬举,总之错都是人家的。
可惜,这一回踢到石板了。
她遥想自己和姐姐前后两世受的委屈,眼瞅着彪悍的吴大夫人被更彪悍的陈麝行给收拾了,觉得格外痛快。但痛快之后,又有种失落的感觉,原来她只觉得从前是自己行为欠妥,却原来,妥与不妥有时还要看是否有人愿意护着自己。
若论放肆恣意,陈麝行远胜于弦合,可是人家父亲愿意护着,不受这窝囊气,所以最后,沦为笑柄的是吴家,而无人敢对陈麝行说三道四。
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街边坠下的穗子,身侧遮出一片阴翳,江叡走近,将被她揉搓成团的穗子扯出来,道:“不过是过去的事,你姐姐跟吴家再无瓜葛,又要成亲了,你还胡思乱想什么。”
弦合瞥了他一眼,心想你又知道了。
江叡好似想起什么,问:“我只听伯瑱说过那么一句,对方好像是集贤馆的学生,叫什么啊?”
弦合知道他想探听一下,看看这未来姐夫是否是将来的某个人物。不禁潋起一抹古怪笑意,道:“其实啊,这人你总会识得的。姓陆名偃光,字闻州。”
江叡僵住,愣愣地看弦合,嘴唇发颤:“陆偃光?”
弦合笑意更甚,点头,煞有介事地说:“三公子,我这未来姐夫出身贫寒了些,在魏地也无什么根基,将来还得有劳你多加提携。”
江叡望着弦合笑靥如花的面容,不知怎地,蓦地打了个冷颤,只觉头皮发麻,叹道:“这天下之大,茫茫人海,多少可堪嫁的良人,为何你姐姐偏要选他?”
弦合刚要打趣一番,却见江叡身后,余思远同一个布衣男子远远走来。余思远一身宽袖褐色官服,头戴皮弁冠,腰间缀下丝绦佩帏,应是从侯府里进谒而归。而他旁边的布衣男子则是一身青襟,是集贤馆学子的装扮。
江叡默默地后退了几步,踱到弦合身后。
余思远瞧见他们两个,眉宇微拢,露出些不豫之色,顾忌身侧之人,还是如常般朝江叡揖礼。
弦合得以近距离观赏余思远身边的陆偃光,见他容颜清秀,衫袍流畅,一双眼睛乌黑灵澈,很有些国士风范。
余思远将陆偃光引荐给江叡,道:“这是我姐姐的未婚夫婿,集贤馆的学生。”
江叡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向自己鞠礼,不由得后退一步,本能地压低上身,朝他躬身,“先生不必多礼。”
余思远和陆偃光俱是一愣,看着尊崇倨傲的三公子对一个布衣执了弟子礼,而且还那般自然,好像理所应当如此。
江叡弯腰盯着地面上的裂纹,猛地反应过来,缓缓地直起身子,有些尴尬地在余思远和陆偃光之间逡巡一番,轻咳一声:“那个……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先告辞了。”
说完,潦草地朝两人再端了端袖,脚底抹油般地走了。
两人面面相觑,最终一起看向弦合。
“那个……他可能就是忙。”弦合讪讪地说。
余思远瞥了一眼弦合,转向陆偃光,与他告辞,而后陆偃光朝着集贤馆的方向去,余思远则拉了弦合回家。
“不是说家里事多吗?怎么还出来?”他脸色晦暗,阴沉不定,“怎么不让落盏跟着?”
弦合吐了吐舌头,嬉皮笑脸地朝向余思远:“哥,我闷得慌,出来瞎转悠,就碰上江叡了。”
看着妹妹娇柔可爱的容颜,余思远的脸色略微缓和,道:“我不是要管束你,只是……如今咱们家与信瑜来往颇多,父母又很中意他,兴许过几个月就要给你们议婚了,你这样偷跑出来私会外男,总归是不太合规矩的。”
弦合的脸不由得红了,将头缩在兜帽里,嘟囔:“我们还未相处多少时日,怎么就……”
余思远握着弦合的手,意味深长地回身看她:“信瑜出身好,人品好,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而且,只要他足够喜欢你就行了,你不必付出太多真心,你只要好好爱你自己。”
“啊?”弦合愕然,撩开垂下的兜帽边缘,愣愣地看向余思远。
余思远挑眉:“你不这样认为吗?这世间的情爱多是淡薄且经不起磨砺的,你若是付出太多,只怕会被辜负。就这样淡淡的,让他多多的来爱你,有什么不好?”
弦合默然,哥哥是受过什么刺激吗?怎么将话说的好似看破红尘一般……
余思远摸了摸她的头,隔着兜帽纤薄的衣料,能觉出他手掌心那点滚烫落在她的头顶。
“弦合,你要记住,这个世上任何人爱你也许都是有限度,有缘由的,可唯有我,是最毫无保留地待你。”
弦合愣了愣,望着兄长深情拳拳的目光,只觉灼热异常,扫的颊边滚烫,下意识避开,上前抱住余思远的胳膊,撒娇道:“我就知道,哥哥对我最好。”
*
两人回家时暮色微染,夕阳余晖落在墙头上,映出了一树宛如碎玉般的海棠花。
秦妈妈在大夫人房里整理佛经,几本烫着金字,书页微微泛黄,秦妈妈道:“这是卫公子送来的,他也真是细心。”
弦合百无聊赖地翻了翻佛经,见侍女进来,附在秦妈妈耳上说了几句,她神色大变,看了看弦合,故作澹静地说:“姑娘先饮些茶,我去看看大夫人念完了经没,晚些时候咱们好用饭。”
她笑的很僵,手还不停的抖,没等弦合有所反应,就迈着碎步匆匆往佛堂去了。
弦合觉得奇怪,看了看进来报信的侍女,问:“出什么事了?”
这侍女是自幼在大夫人身边伺候的,格外乖觉且忠诚,只朝弦合摇了摇头,表示不能说,便躬身退下了。
弦合想了想,起身也往佛堂去。
茜纱窗透出些陈旧的色泽,微弱的烛光打出来,好像秦妈妈的声音,被刻意压低,微微弱弱地传出来。
“表姑娘病了些时日,那边本来在襄州,实在没法了才抬进陵州想找郎中好好医治。凌夫人知道大姑娘要出嫁了,怕添晦气,才没找上门。可如今,实在等不了了,想让夫人过去见最后一面,毕竟她是……”
秦妈妈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大夫人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了。
第32章
弦合起先觉得奇怪,余家是有几位表亲,但来往密切的都是父亲那边的,若是有事一般也是直接找父亲或是楚二娘。可刚听一个‘凌’字,让她有些恍然,这是母亲娘家那边的亲眷……
当年外公和几位舅舅战死沙场,陵州城内易主,凌氏一族幸存的妇孺家眷都不知所踪。再加上当时弦合年幼,自那以后母亲与凌氏也没什么来往,渐渐的,就将他们忘了。
如今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凌家有亲戚找上了门,想让母亲去看一看。
纱窗里渗出的烛光晃了晃,像是被人影撩过,掀起一片光海波澜。母亲的声音传出来,“带上些钱,我们今夜去看看。”顿了顿,又道:“别让伯瑱和姝合他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