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桑狸
时间:2019-05-04 09:12:06

  余思远显然也看出了万俟邑的低沉,喟叹道:“若是你能与我一起去靖州,远离这虎狼之窝,该有多好。”
  万俟邑道:“你且去吧,等我在陵州混不下去了就去投奔你。”他大张大合,甚是爽朗豁达,将弦合和余思远都逗笑了。
  余思远望向远处翠峰如簇,神色些许不舍,转而凝睇着弦合,道:“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万事以自己为先,勿要冲动。”
  弦合点头一一应下,余思远却还是不放心:“信瑜那边可有音讯?”
  弦合回道:“他派人给我送过信,让我放心。”她虽这样说,但皎白的面容上还是浮掠出一抹愁绪,如同散淡的妆容,不细品是品不出来的。
  余思远犹豫了片刻,道:“我心里总有种预感,这件事跟江叡脱不了干系。”
  弦合默了默,道:“哥哥,你放心吧,我会照料好自己。”
  余思远察觉出她内心深处的一丝抗拒,便不再赘言,从万俟邑手里接过缰绳,领着初七翻身上马。
  天色如洗,丝毫没有别时该有的阴沉低惘,余思远驾马走出去一段,回身去看,见弦合还是站在栈道中间,向着他离去的方向,影子斜斜的铺陈在脚边,刺目的阳光将她的眉目都耀得很模糊,像是一尊细笔勾勒的人偶。
  他突然有种被抽空了的感觉,仿佛此去便会天涯两隔,再无聚首之时。
  *
  斯人远去,陵州岁月依旧。
  江叡下令,将山越俘虏悉数放去垦荒,胡人与汉人居住在一起,相互教授技能,还免去了山越人三年的岁赋。
  世人对这种没有血性的处罚方式多有不屑,但弦合知道,从今以后,好战斗勇的山越会被汉人逐渐同化,不仅会为大魏节约下大笔军费,十万之众的山越人更会为魏地带来大笔的粮草辎重。
  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策,如此一来,漏网之鱼的杨曦所部渐渐也会人心涣散,思和而不恋战,比起从前的铁血压制好了不知多少。
  只是近来城中有传言,说是严州的楚侯黄悦在与魏地相接的城池大加操练士兵,备了云梯连弩,隐有进犯之势。
  而周天子亦下旨催促各地诸侯送质子入京,据说,南郡蜀侯已经送幼子入长安了。
  圣旨雪片般的被送到治所陵州,朝中分成了两派,一派建议魏侯送四公子江勖入长安为质,解除后顾之忧全力对付蠢蠢欲动的黄悦;一派则强烈反对,认为送质子就是向大周示弱,不利于安稳军心。
  这样纷乱的朝局之下,弦合有些庆幸事先让余思远离开陵州了。
  她自将家事全部移交给楚二娘,姐姐出嫁,哥哥外放,身边再没什么事用得着她操心了,日子过得很是闲适,只是偶尔让落盏充当信使,向卫鲮诉一诉衷肠。
  只是近来,他的回信渐渐少了。
  弦合知道有些事情成事在天,强求不得,可她不甘心,思索再三,约了卫鲮去南山寺相见。
  见面时正是杏花如雨,满院清香。卫鲮看上去消瘦了许多,衣带松耷耷地系在腰上。
  “你为何不回我信?你可是……”弦合欲言又止,终究说不出决绝的话。
  卫鲮将视线移到院中清泉上,“我大伯父已经回琼州了,他说……若是我执意要与余家结亲,就要将我逐出卫家。”其实,卫昀说得不止这些,他被余文翦和楚二娘折辱之后,虽然义愤填膺,但却更多的为卫鲮而抱屈。
  “少主,您是何等身份,竟要在此受这屈佞小人的侮辱,若是先主在天有灵,该是何等伤心。”
  少主……大伯父已许多年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了,重拾旧谓,是为了提醒他,大业未成,不能因耽于儿女情长而折损了志气与尊严。
  可是弦合并不知这些隐情,她放低了声音,隐隐有些颤抖:“信瑜,你可是要放弃了?”
 
 
第35章 
  卫鲮避开了她的视线,垂下眼睫,缄然不语。
  弦合倏然想起了兄长的话,若是难关在前,只有她一人冲锋陷阵,那她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古刹中有佛音吟诵,织成一片渐传入耳中。
  她闭了闭眼,郑重地问了一句:“你都想好了吗?”
  卫鲮看向她,目光中浮动着痛楚与不舍,但仅浮于表面,内里藏着决绝,“弦合,是我们有缘无份,你……就忘了我吧。”
  忘了?“我自会忘了你,若是注定没有结果,何必执念于心去自苦。”
  她甩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弦合以为自己会伤慨,可出乎意料的,脑子里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无关悲悒,只是空落落的,似乎也提不起劲去哀伤缘分浅薄。
  或许相较于爱人而言,卫鲮更像是一个执念,她带着前世那些不甚美好的回忆重生,想要改变命运,打破桎梏,觉得只要远离江叡,重拾和卫鲮未续的缘分就可以填补前世的遗憾。却忽略了,他们之间未必有太深的感情足以去抵挡风雪侵蚀。
  落盏站在寺门口,见弦合面色苍白的出来,忙上来搀扶她:“姑娘,你怎么了?”
  弦合摇了摇头,想要回她个“没事”,却觉嗓子里冒出股血腥味,张开嘴却发出一声哑音。
  落盏退回到她身后,只觉一片阴影浅淡落于面上,她一抬眼,见江叡走到她跟前,低头凝着她的脸色,道:“你没事吧?”
  这话问的委实多余,长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弦合的脸色毫无血色,唇上只萦着一点粉红,随意投出来的目光都是散淡空乏的,只有看向江叡时,好像刻意凝了神思,才透出来一点往昔的精明神采。
  她带着考究的意味自己打量江叡,直至将他看的头皮发麻。
  “你……怎么了?”莫不是受了太沉重的刺激……
  弦合思忖着道:“江叡,我方才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重生之后,她总是极客气地唤他三公子,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倒是少见……江叡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她。
  “自从回来之后,我鲜少出门,可几乎每次出门都能遇上你。还有今天,你这未免来的也太巧了吧?”她盯着江叡,神色探究:“你监视我?我们家有你的内应?”
  江叡以手扶额,几分躲闪,几分无奈地避开她灼灼的视线,绕着古刹前的石兽转了半圈,拖长了语调道:“弦合,我要是说了你会不会怪我啊?”
  弦合目不斜视地紧盯着他:“你说说看。”
  江叡倒退回来,郑重地将她望住:“还记得征讨山越之前,伯瑱遇刺,我们怀疑是与征讨方略有关,所以……我就……”他犹豫道:“我就派人盯住余府,也是为了保护你们两个。”
  弦合走近他,盯着他的双眼:“你让人盯谁?”
  江叡纹丝不动,唇角微弯,宛如春风凝露,“盯你。”
  “你这样有意思吗?”
  江叡凝着她的脸,似是有一声轻微的叹息自鼻息间涌出,但出言却化作一声清淡:“你不明白,我的心里有多害怕。”
  “你怕什么?”
  “怕失去你,怕别人伤害你。”
  弦合抿唇沉默,望向朱瓦飞檐之上的湛蓝天空,听江叡在他的身后说:“弦合,三日后我就要去夕山,楚魏两国在那里会盟,我将余府中我的内线姓名誊给你,伯瑱不在,我也不在,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就找他们,他们都是极可靠的。”
  夕山会盟……前世的夕山会盟该是在明年,为何会提前一年?
  像是看穿了弦合的疑问,江叡平静道:“我们平定了山越之乱,肃军整师,自然会让楚侯不安。他近来修筑城池,操练兵马,其心昭然若揭,而大周屡屡施压,让派质子入京,这两边总得先安抚一侧,不然魏地岂不是腹背受敌。”
  弦合沉思,忖道:“杨曦和黄悦勾结在一起,此次会盟怕是不那么简单吧。”
  “总得去探一探虚实。”江叡一怔,转而反应过来,唇角含笑地望向弦合:“怎么,你担心我?”
  弦合扯了扯披风,将自己团团裹住,“你素来足智多谋,我有何可担心的。”江叡唇角的弧度隐去,虽然面上还带着几分残余的笑意,但眼中却尽是寥落,他微低了头,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录递给弦合,道:“这些人都追随我多年,你放心用就是。”
  弦合展开,意料之外在上面见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姓,前些时间她为了和楚二娘斗法,更换了府中许多下人,竟给了江叡可乘之机,真是可恶。
  她狠剜了江叡一眼,他没所谓地笑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要记住,这世上有许多关心你的人,视你若珍宝,你不要轻贱自己,也不要放任自己去让别人伤害,不然就太对不起这些关心你的人了。”
  说完,他侧身自弦合的鬓发侧摘下一朵扑落在上面的杏花,冲她笑了笑,转身离去。
  银鞍牵着马等在阶下,满面焦虑:“三公子,文臣武将都在燕邸等着商量夕山会盟一事,您偏出来,这下可好,案牍上本就堆了数不尽的奏疏,晚上又不用睡了……”
  他们的身影随着声音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弦合的视线。她将江叡给她的纸笺紧拈在手心里。
  这小小的薄薄的纸笺却仿似给了她些许安慰,就算嫁不成人,日子还得照过。
  姝合听闻弦合的婚事作罢,特意回了趟娘家,拉着她嘘寒问暖,还时不时仔细觑看她的脸色,说话也小心了许多,好像生怕自己哪句话说不好,招惹了弦合伤心似的。
  她只好反过来安慰姐姐,问:“姐夫待你可好?”
  姝合的脸微微发红,压低臻首,弧度精巧秀致的下颌略点了点:“自然是好的。家中虽贫寒,但婆母和夫君都是通情理的人,我想用嫁妆贴补他们都不许,只让我自己留着。”
  陆偃光前世就是以人品清正,悲悯世人而誉满天下,自然不会苛待自己的夫人,就看姝合一脸的满足幸福也知她日子过得比从前不知好了多少。
  “就是……”姝合收敛了笑意,有些吞吐:“前些日子你姐夫有个同窗来家里,说是家中有个弟弟,年方十六,刚中了秀才,想给他觅一门亲。”
  她观察着弦合的神色,斟酌道:“他这个同窗是出身官宦,父亲在越州任副守,且他中了秀才的弟弟人品很好,学问也好,听说长相很是温雅……”
  弦合眨了眨眼,姝合已握住她的手,迎面扑来一阵香郁的兰花气,“好妹妹,姐姐摆个私宴,让你们见上一见,如何?”
  弦合轻咳了几声:“姐姐,不是我不愿意,只是咱们家与卫家的婚事刚作罢,就忙不迭出去相看,传出去怕有些难听罢。再者说,我现在也没这个心情。”
  姝合倒也不勉强,只是心疼自己妹妹,提及卫鲮不免带了怨气:“我听闻州提过这位卫公子,是个温文尔雅的好人,可也太不担事了。伯瑱一早就让他知道了咱们家的境况,他该心里有数才是。怎么……听说回了琼州,依我看,走就走吧,怎么说我妹妹这般貌美,不愁嫁个比他好的郎君。”
  就算是要放下,弦合的心底还是潜藏着那么几分忧郁,当即脸色便暗淡了下来,姝合见状,忙又软语哄了哄她,用过晚饭,才不依不舍地走了。
  过了没几日,余思远也从靖州来信了。无外乎是说让弦合不要往心里去,等他回来给她说门比卫氏更好的亲。
  在这样的关怀中,弦合一点一点从伤慨中走了出来,她想起江叡对她说的话,身边有那么多人关怀着她,她不该自怨自艾,也不该放任自己被伤害。亲人如珠似宝地待她,不是为了让她为了一个男人顾影自怜浑浑噩噩的活着。
  生活归于平静,她注意留心着外面的消息,特别是夕山会盟,据说是不欢而散,并没有在疆域和战事上达成一致。
  她有些忧心,可家中终日喧闹,根本不容她对镜烦忧,静倚岁月。余文翦给余思淮谋了个正五品典军校尉的官衔,楚二娘很是得意,连带着婉合好像也来了精神似的,天天在她院子里办什么诗会,茶会,邀得一帮闺秀来吟诗作赋的,时不时还要来请弦合去撑一撑场面,扮一扮姐妹情深的样子。
  落盏很是不忿,边给弦合梳理发髻,边道:“姑娘刚经历了议婚不顺,这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没安慰过一句也就算了,还总是叨扰。”
  弦合挟着木梳,笑了笑:“指望着别人体谅自己,关怀自己,岂不是要伤心。”蓦地,她突然想起那日自太常府回陵州,在路上听说了陈麝行拒婚的事,她好一阵伤感,被江叡看出了端倪,忙出言安慰她,她还多不屑。现下想想,在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身上,别说安慰了,想得体谅二字都是难上加难的。
  肯放慢脚步,用尽心肠去关怀一个人,总归是难的。
  她狠摇了摇头,拿冷水扑在面上,不是一直要对江叡敬而远之吗?怎么倒好像被他牵着走似的。
  家中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姝合的耳中,她不容弦合拒绝,拉着她去了西郊迎春踏青,陆偃光也去,还带了他那位同窗的弟弟文寅之相随。
  远山缥缈落云嶂,黄鹂婉转莺呖,一阵阵微风吹拂过来掀动春衫飘飘,很是……尴尬。
  弦合和文寅之对看一眼,又各自移开,僵硬地笑笑。
  陆偃光察觉出气氛不对,颇为体贴地想找些话题:“我听说夕山会盟不顺,使臣已起身回朝,也就这两天就能回来了。”
  文寅之看上去是个文弱书生,脸嫩清隽,却很是关心国事,忧心道:“与楚侯结盟不成,大周又催促着从质子入京,大魏怕是要腹背受敌了。”
  弦合拧了眉,被姝合看在眼里,忙拍了拍陆偃光,“这好好的出来散心,你提什么国事,平时在你们那集贤馆里还没提够吗?”
  她朝陆偃光使了个眼色,陆偃光会意,忙道:“刚才来时,我见那边涧潭里又几尾锦鳞游曳而过,不如寅之你带弦合过去看看。”
  文寅之脸红了半边,朝着弦合一引胳膊,弦合只有跟着他去看看那锦鳞。
  “弦合姑娘……”文寅之有感于沉默的太久,觉得自己有义务缓解一下尴尬,硬找了话说:“你平日可喜欢出来看这湖光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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