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桑狸
时间:2019-05-04 09:12:06

  文寅之将莫名其妙买来的绸缎放到一边,坐到弦合对面,皱着眉不甚赞同地打量了一番她的打扮,道:“三姑娘到越州来做什么?这里毗邻山越,胡商往来,鱼龙混杂,实在不是姑娘家该来的地方。”
  弦合看着他,带了些许审视意味。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若是真不知道,那么方才在街上怎么会想到引开齐家祖孙两替她争取逃跑的时间。
  心里拿定主意,她决定赌一赌,托着腮叹道:“我姐夫来越州久久未归,且如今还断了音讯,我姐姐身怀六甲,实在挂念,不得已替她走了这一趟。”
  文寅之像个学究,坐得端正,依旧一脸肃正:“那也不该你一个姑娘家出来抛头露面,你家中不是还有父兄吗?他们也允许你这样不规矩?”
  弦合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年纪轻轻,怎么这般迂腐,果然从前相交只是浮光掠影,并没有看透这人的真性情。
  脸上带了些许无奈:“我父兄若是能出头,我何必受这份辛劳?长途跋涉,凄风苦雨,你真当我愿意来吗?”
  文寅之张嘴又想说些什么,弦合忙摆手:“停。你先告诉我,你可知我姐夫如今情况如何?你最近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喉咙微微滚动,像是有些紧张,抬眼掠了弦合,只觉她的眼眸亮的惑人,任何推诿应付的虚言在这莹莹眸光下都说不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一个月前见过他。”
  一个月前?和姝合的时间也能对起来。
  弦合挪动了下身体,将脚踝压住,问:“那你父亲那边有什么消息吗?他见过姐夫吗?”
  文寅之似有些难以启齿,犹豫许久,道:“父亲军务繁忙,应该与闻州不是十分亲近。”
  弦合听出了些端倪。刚才在街上齐老夫人极随意地提起文廷训,仿佛两家来往颇为密切。而如今,文寅之对陆偃光之事又支支吾吾,满脑门写的心虚,莫不是陆偃光千里迢迢而来,反倒是入了狼窝,本要联合一方对付一方,可最后自己却成了腹背受敌?
  她调动了自己的十分耐心,温言道:“我若是想见一见姐夫,你能替我想些办法吗?”
  文寅之豁然抬头看她,弦合无奈道:“我知道,姑娘抛头露面有失规矩,可怎么办,我已经来了,我姐夫也有可能出事了,我总不能置他于不顾,就此打道回府吧。回头我姐姐问起来,难道我要拿规矩、礼教去向交差?”
  她语调侬软,反倒让文寅之拿她没法了。
  “我想了个办法。”弦合见文寅之并不反对,试探着说:“姐夫是魏侯派来的侍中令,职系监佐新军,若是这个时候从陵州来了一道君侯令,向他询问越州军务。特使必要见到侍中令大人才肯回,就算卧病在床,恐怕也不能违逆君侯吧。”
  文寅之几乎要跳起来,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问:“你要假传魏侯令?”
  弦合点了点头。
  预想中的激烈反对并没有出现,文寅之默默地坐了回去,绷直身体,似是自言自语:“这兴许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弦合睁大了眼睛看他,文寅之喟然叹道:“这些日子我也甚是煎熬,很挂念闻州,可我势单力薄,就算是我父亲,在这偌大的越州任副守,看似一人之下,但其实也是势单力薄的。”
  这文家父子,还真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可好歹他是答应了,弦合生怕他在反悔,忙趁热打铁,追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实施这项计划?”
  文寅之敛眸沉思片刻,道:“此事需得小心谋划,齐太守不是寻常人,若是用了熟面孔来假传魏侯令,会被认出来的。可若是用生人,又得是来路可靠的,又得将关键事交代清楚,怎么看都需要费些时日。”
  弦合盯着他,道:“三天,若是三天之内你无法筹划详实,那就我来。我会在这三天内找到合适的人选,你只要将我要的衣裳和器具准备好就成。”
  文寅之又急了:“你能有什么办法?你是外来客,人生地不熟的。”
  “你管我用什么办法,反正三天为期,到时候你到蓬莱客栈找我。”
  说完,不等文寅之给出回应,她就起身,往桌上放了碎银子,大步流星地下楼。
  自来的路上她在街市上见了许多当街卖艺的,粘上胡髭,能将所扮之人演的惟妙惟肖。她自街上徘徊许久,挑中了一个扮演蔺相如的戏子。大约二十余岁,扮相俊美,言辞流畅,看上去颇有些特使的风采。
  她花了十两银子将他请进客栈,一路上也知道他名叫陈兰生,是随同师父来越州卖艺的楚人。
  陈兰生容色极美,刚一入客栈就收获了许多注目,掌柜站在柜台后愣愣地看着,等两人上了楼,如梦初醒般,忙弯身回内院。
  隔着道屏风,掌柜道:“这富家公子也不是什么规矩人,才来了第一天竟就带了个美貌戏子回来,两人上了楼,关起门,就没了动静。”
  屏风后没了声音,掌柜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人道:“你让小二上去送些点心,仔细盯着。”
  掌柜好奇心大盛,问:“主人与那位公子可是旧相识?”
  屏风后又没了声音,昏黄的油灯光落在上面,勾勒出凛冽的轮廓,他觉得这屋内一下子冷滞,如同有凉风顺着脚底往上钻。
  他打了个哆嗦,忙说:“小的多嘴,马上去办。”
  说完,逃似得出门。
  弦合正搜集着前世关于官场礼数的记忆,耐心教着这陈兰生,又顺道逮住进来送点心的小二要了卷软尺,给陈兰生量了尺寸,打算给文寅之送去,让他准备着。
  陈兰生在外流浪多年,知道察言观色,本不是个多话的,可看弦合这一番做派,又惊又疑,按捺不住,道:“公子,我虽是个卖艺的,可是个规矩人,有些事是不干的。”
  弦合一愣,见小二瞪圆了眼珠,像是觅得什么辛秘一般,脚底抹油地出去通风报信了。
  弦合眨了眨眼:“你想得美,就算你肯,我也不肯。老实待着,把我刚才教你的再练练,银钱少不了你的。”
  陈兰生如蒙大赦,果真将那些拗口的说辞练的炉火纯青,等到了子时,弦合趴在桌上昏昏欲睡,他还在铜镜前琢磨着体态姿势。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
  深夜的客栈极静,声音显得格外震耳,好似是蕴了怒气在里面。
  弦合被吹进来的冷风打得直哆嗦,迷蒙着睡眼看过去,又揉了揉眼,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而在镜前正铺展身段的陈兰生也愣住了,怔怔地盯着门口隐隐含着怒气的俊秀公子。
  弦合打了个哈欠,双眸便莹上了水雾,隔着朦胧看向江叡,见他冷笑着瞥了眼呆愣的陈兰生,道:“你出去。”
  陈兰生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寒之气骇得忘了问问他是谁,躬着身子灰溜溜地出去。
  弦合朝他招手:“唉,别走……”
  桌前的椅子被推开,江叡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地审视弦合,“这深更半夜的,挺有兴致啊。”
  弦合被这话里的讥诮和一丝丝说不清道不尽的酸气蒙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有什么兴致!我是……”她刚要将计划和盘托出,倏然觉出不对来,转而盯着他:“你早来越州了,一直盯着这客栈,为什么不来找我?”
  江叡将视线移开,“我这样做自是有我的道理。”
  “你有什么道理!”弦合扒着桌角,怒气冲冲瞪着他。
  江叡道:“我有自己的计划,若是太早来找你,你沉不住气非要去救陆偃光,会打乱了我的大局。”
  弦合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仿佛江叡已稳坐钓鱼台,而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拖后腿的。哼了一声:“我也有计划,而且不用你管。”她朝外张望,喊道:“陈兰生,你快给我进来,时间紧迫,你躲出去干甚……”
  嘴上一阵盈实的温热,被人拿手捂住,江叡站在她身旁,语气里含着危险的意味:“天色已经晚了,他不该进来了。”
 
 
第41章 
  弦合愣了愣,将他的手扒拉下来,瞪圆了眼睛,可气势却莫名弱了下来,耳根微微有些发红:“有……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江叡一怔,握住了手,只觉上面指尖萦着一点点滚烫,丝丝入肌理,顺着经脉散开,将他的心都扰乱了。他微低了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该知道男女之防,这么晚了,不能让个戏子在你房里住一宿吧。”
  “让他出去,有什么话等白天再说。”江叡将门推到半开,想起什么,又回过头道:“别轻举妄动,我自有计划。”
  说完,将门轻轻推上,走到回廊上见陈兰生还蹲在墙边,睨了他一眼:“我给你开了间房,在一楼,去睡吧。”
  陈兰生忙站起来,逃命似的往楼下奔。
  人都走了,弦合反而没了睡意,她瞧着蜡烛上飘着的焰光,轻轻撩了撩,脑子空了一瞬。江叡说他自有计划,能信他吗?
  按照前世的轨迹,陆偃光是通过集贤馆的仕选入朝,而后一路平步青云,深得魏侯倚重。再往后便是到地方为官,积攒了政绩,顺理成章地升为三公,位列宰辅。虽然中间充满了传奇,但总的来说还是顺风顺水的,不像今生,有此一劫。
  江叡重用他,必定是看中了他的满腹才华和不为权贵折腰的气节,可就没想过也会因此让他陷入险境?
  这件事情,始作俑者莫如斯者。
  想到这里,她的心一下子又狠了起来,决定和文寅之的约定如旧,不理江叡。
  第二日到了约定的时辰,文寅之果然如约前来,还带来了几件粗略赶制出来的官袍纁裳。
  白玉束冠,玳瑁腰带,锦裳大袖袍,七手八脚将文寅之装扮起来,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特使的风采。
  文寅之道:“这些还都是好办的,最难弄的是文书和玺印,齐太守是边陲重将,没那么好糊弄的。”
  “你还算清楚,知道齐世澜没那么好糊弄。”
  门被推开,江叡随着清凉寡淡的声音而入。他凉凉地瞥了弦合一眼,又看了看满桌子的锦绣博带,转而盯着文寅之:“你父亲的副守之位本就坐得不稳当,你这是想要助外敌一臂之力将他彻底拉下来吗?”
  文寅之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显出几分局促,“三……三公子。我……只是担心闻州,”
  弦合站起来挡在文寅之面前,“你莫要为难他,都是被我逼得。”
  江叡冷哼了一声,“你们两个出去。”
  陈兰生颇为乖觉,忙揽着宽大的摆袂快步躲出去,文寅之看看弦合,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他才出去。
  江叡将手搭在桌上,紧盯着弦合,看不出喜怒,只是眼底微冷,“你什么时候能学着相信我?”
  相信他?弦合的心底涌过复杂的情绪,她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更信我自己。”
  江叡沉默了片刻,倏然说:“我与文副守有所约定,他会假意与齐家相交,尽量顾全闻州的安全。接下来的事,只等新军驻稳,我会和齐家摊牌,将闻州救出来。”
  弦合怔了怔,问:“文廷训是你的人?”她想起齐老夫人对文家的熟稔热络,想起两家的亲密,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可连文寅之都不知道,他还一心一意地想要救姐夫于水火……”
  “这是我与文副守的约定,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会泄露分毫。”
  此言落地,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弦合品味着他的措辞,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不会泄露分毫,却告诉了她……
  是因为她枉顾他的嘱告而在赌气吗?
  江叡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唇角轻挑,带出一点凉薄的笑意:“你想救闻州是为了自己的姐姐,可是你身边的这些人,看看他们有半点靠得住的样子吗?你不信我不要紧,可若是因为你的鲁莽而置闻州于险地,你对得起姐姐吗?”
  弦合被他说得泄了气,老老实实坐在一边不言语。
  “还找了个戏子来假扮特使。齐世澜是何许人,他纵然平日里温和好脾气,可到底是一方权将,满腹的城府,这个戏子到了他跟前一眼就会露馅,到时候必定会打草惊蛇,让他知道陵州已有人对陆偃光的处境起了疑心。还有那个文寅之,凭齐世澜在越州的实力,不需多费力就能查出这件事与文寅之有关,到时候他必然会怀疑到文廷训身上。我辛苦筹谋的一切,还有文廷训这么长时间的忍辱负重,到时候全都白费了。”
  弦合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有些发窘,红着脸问:“可你怎么能肯定这段时间他们不会对姐夫下手?他们将陵州来的重臣软禁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不怕等姐夫将来参他们一本吗?”
  “他们不会。”
  江叡笃定地说:“我会告诉他们,闻州是我的人,派他前来是为了更好地掌控新军。”
  弦合有些急:“他们不会信你的。若是信你,就不会在越州生出这么多事了。”
  “他们会信,因为……”江叡顿了顿,转而抬眼紧盯着弦合的脸,像是不想错过她面上任何细微的表情:“我要迎娶齐沅湘。”
  好似有一张铜锣坚声四溢的砸下来,将弦合的脑子都砸蒙了,忘了掩饰自己的表情,显出些许怆然失落,喃喃重复:“你……要娶齐沅湘?”
  看着她的反应,江叡沉重许久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面上仍旧一副寡淡:“是啊,当前他们步步紧逼,我唯有向他们摊牌,表示愿意娶齐沅湘,也算是间接地服了软。皆大欢喜的事,何乐而不为。等我娶了齐沅湘,你姐夫就能安然无恙地回陵州,我在朝中的势力也会愈加稳固。”
  是呀,还真是一件一本万利的买卖。
  弦合轻挑了挑唇角,却见唇尖似有千钧重,只露出一个潦草的笑便匆匆撤了回来。江叡望着她笑意愈盛:“你怎么了?表情好像不太对?”
  弦合霍的站起身,背对着江叡,深吸了一口气,道:“没什么,就是想到姐夫很快就能回家了,有些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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